首页 > 范文大全 > 正文

谁正与你擦肩而过

开篇:润墨网以专业的文秘视角,为您筛选了一篇谁正与你擦肩而过范文,如需获取更多写作素材,在线客服老师一对一协助。欢迎您的阅读与分享!

我每天都在赶总也赶不完的路,从年头赶到年尾。

我每天都会看到无数攒动的人头和背脊,在我前面突然出现又在我身后悄然隐没。他们可能一直在这里,也可能刚来这里,或者正在从这里离去。我太匆忙。我很少回头看。我的车蹬得飞快,快得让我看不清这城市的任何一张面孔。他们连同他们身后的背景对我都是模糊的,而我在他们眼里,无疑也是个一掠而过的身影。

但有时我又不得不放慢速度。

在我前方的视线里。一个人正在横穿马路。他光着膀子,驮着一只大蛇皮袋子,满身灰黑的汗水在夏日毒烈的阳光下熠熠发光。他很小心地避让着拥挤的人流和呼啸而过的车流。这是他必须穿越的东西。城市的每一个轮子都在高速运转,城市不会因为一个第一次进城的乡下人而放慢速度。

他试探着迈了一下腿,又惊恐地缩了回去。

找死!一个人从车里探了一下头,骂。

他那样子更加狼狈。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他可能感觉到了城市离死亡的距离有多近,或许只有一步,甚至是半步,这比从乡下到城市的距离。不知要近多少。为了来到这座城市,他可能已经穿越了内地的好几个省份。一个农民,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地来到这里。当然不是来找死的,而是找活。他有点儿心虚地站在那儿,眼睛一会儿盯着大街,仿佛要在这拥挤的城市里觅出一条路来,一会儿又看看大街对面,仿佛只要穿越了这条大街就能抵达他的彼岸。

他试探着又迈了一下腿,这次他没有缩回去,但他那缩头缩脑的样子真像一只过街的乡下老鼠。那个驮在背上的大蛇皮袋缓慢地左右摇晃着,这是一个比他本人更大的障碍。离他最近的一辆车开始减速,很多车开始拐弯,想绕开他。这是一个农民工给城市制造的一点混乱。而这个高速运转的城市瞬间竟显得有几分犹疑。在离人行道还有最后几步时。这个乡下小伙子突然发力,往前一蹿,就像谁在他背上推了一把。他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是一个快要溺死的人,终于从死亡的边缘渡到了生的彼序。

突然他挨了一耳光。

我看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姑娘踮起脚来扇在他脸上的。我把破单车停了下来,蹁着腿歪在街牙子上看。真是一只漂亮的手,白皙,光洁。十指修长。你看着这样的手会联想到钢琴高雅的键盘。可她的手再次举起来,脚尖又踮起。她的高跟鞋已经够高了,她有没有感觉到这乡下小伙子可怕的身高。

她突出的胸脯上有一片脏污,这无疑是那个乡下小伙子驮着的大蛇皮袋蹭上去的。那是件漂亮的衣服,白色的,如果没有这片脏污,她是否会以天仙般的姿态俯看人间?然而此时她觉得扇了一耳光还不够,还必须扇第二耳光。她力图用一记响亮的耳光,让这乡巴佬儿感到一种震撼。

我想,她的目的达到了。

挨第一耳光时,那乡下小伙子把眼一闭,忍了,他甚至还憨厚地说了句对不起。挨第二耳光时,我感到他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脸色立刻发生了某种变化。那姑娘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骂骂咧咧余怒未消地走了,还走在她原来走着的那条路上,她的背影像所有的城里姑娘一样高傲而又性感。一边走一边拍打胸前那片脏污。但我不知怎么奇怪地觉得,那可能是她一辈子也拍不掉的。那个小伙子也转身走了,朝着另一个方向。在这万头攒动的茫茫人海中,他和她或许日后各自漫长的人生中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碰撞,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擦肩而过的机会,而这件事,很快也会成为仅仅只是在记忆中发生过的。记住的可能不是某件具体的事。某个具体的人,而是伤害,疼痛。

我是谁?我是偶然从这里经过的一个路人,是刚才围着看热闹的众人中的一个。现在我开始感到后悔了。如果我刚才一路猛蹬,可能就从一件事情前面冲过去了。

但有些东西是命定般冲不过去的,你就是再不愿意看见也是必须面对的。

一辆运煤的三轮车在我即将拐弯的那个丁字路口突然翻了,翻在这个冬天的黄昏。

在这辆三轮车翻倒之前,已经有很多辆三轮车从我身边经过,我不知道这是其中的哪一辆。它们看上去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连蹬三轮车的人也几乎全都是一模一样的,粗壮,结实,有着强大的骨骼。脖子上都缠着一条被汗水浸得发黄的毛巾。只有他们。能够把一辆装满了煤球的三轮车蹬得轰轰烈烈,如此吓人的声响,让路人一路惊慌失措地避让。他们有着粗鲁洪亮的嗓门,让开!让――开――!一路喊叫着闯荡过来。我时常会感到有一阵风猛烈地从身上扫过。

现在这样的一辆三轮车突然翻了,我和四周的人并没有感到太吃惊。好像这一切早就在我们的预料之中。那两只翻上来的车轮还在惯性的作用下愉快地转动,就像转上了瘾似的。那些煤球翻滚在地上,有的还在继续翻滚。而那个蹬车的汉子,被压在车架和煤球下。嘴鼻都看不清,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他伸出两只手臂,那可能是世界上最黑的手臂,但鲜红的血从黑色的煤灰中渗出来。他在喊,满嘴煤灰地喊,喊着让谁拉他一把,或是把压在他身上的车和煤搬一下。他可能伤得不轻,一个农民工如果不是实在爬不起来了,是很少向谁乞求的。

但周围看热闹的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他。离他最近的人开始迅速后退,因为他的手像长臂猿一样越伸越长了。疼痛使他的脸扭曲变形,他开始显出一脸凶相。我想应该过去,至少可以拉他一把。我推着单车走了几步,我的双手不知怎么在车把上发抖,一个念头蛇样地咬了我一口,我突然呆住了,支着身子在离他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发愣:如果他突然赖上了我。如果他抓住我的手就再也不肯松开……我在脑袋中转了半天。而那两只空转的车轮早已不再转动。

最后是交警过来把他弄走的,他们把他从翻倒的车底下拉出来时,我看见这真是个像墙垛般壮实的汉子,但腰以下已经血肉模糊。他可能是摔成这样子的,腿摔断了,皮肉摔破了,一辆三轮车不可能把他压成这样。但他的脊梁还十分坚硬,也可能是僵硬了。几个交警搬起他时就像搬着一根折断成了两截的木头,我不知道他以后还能不能站起来。有时候。一个很普通的拐弯的道口,可能会成为一个人命运的重要转折。我正在这样想着时,忽然感到脸上被刺痛了一下。他不知怎么盯了我一眼,但他的眼神里透出的不是尖利而是绝望。

我不知这四周的人是否和我一样感觉到了这种绝望。

我骑上车。拐了那个我原本就该拐的弯儿,随着又一个黑夜的降临,天色已变得阴暗起来。在这条街上。我时常会被一些绕也绕不开的人拦住。一个人的出现,有时意味着另一些人的期待。每次我在这条街上一出现,七八个卖花的小姑娘,忽然就从各个方向围了过来,那一张张尖瘦的小脸都脏得跟猴儿似的,一双双黑幽幽的眼睛也被风吹得眼泪汪汪。我知道在她们的后面,一个鬼鬼祟祟形迹可疑的男人此时正混在夜色里。朝这边张望。而我已经被鲜花包围了,全都是没有根、修剪得很整齐的花,用保鲜膜包着,散发出短暂而恍惚的花香。这些小姑娘可能不知道,我也是这城市里的一个穷人,一个没有家的漂泊者,我买了花,送给谁?但面对这些最无辜最弱小的生命,我感到这是我最软弱的时候。我买了。每次都买了。这些花不贵,我愿意掏出一点零钱,让她们的眼珠子放出一丝亮光。至少不那么忧伤。我把买来的花送给街边擦皮鞋的女人,一对卖唱的盲人夫妇,一个古怪而忧郁的流浪歌手,一个扫街的姑娘,让他们的眼里也放出一丝亮光,不会那么忧伤。这也让我的心灵获得了双倍的慰藉和安宁。

在昏暗的路灯光下,许多人匆匆从我身边走过,我也从许多人身边匆匆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