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瑞士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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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3月的一个傍晚，我拿着一袋待洗衣物走进住所底楼的洗衣房。这时，住在2楼的一位瑞士老太太走了进来，老太太身材高大，声音浑厚，算是我心目中典型的欧洲白人。平日里在这样的场合遇见她，一般也就打声招呼说一声“Hello”了事。老太太平日性格“古板”，话并不多，符合德意志民族（德国人以及瑞士德语区的人）在别人心中的印象。可今天不一样了，原来她特意来洗衣房和我道别。我感到非常意外，大吃一惊。她随后解释道，因为房东要涨房租，她负担不了，决定搬离这租住了20多年的住所，举家迁到德国居住。其实，她虽然外表非常典型，可她真实情况又不像瑞士的自然风景那么迷人、漂亮。丈夫年老体弱，身有残疾，儿子患有痴呆，全家人都靠她一人支撑……这突如其来的道别使我一下子百感交集。

我和这位邻居的初次接触也是从洗衣房开始的。在瑞士这个人均收入最高的国家之一的地方生活，规矩自然是极多的。垃圾处理有规矩，制造噪音有规矩，穿行马路有规矩，就连洗衣服也有洗衣服的规矩。我所住的楼共有4层。同我所见过的瑞士大多数居民楼一样，楼里的居民不在自家摆放洗衣机洗衣服，而是在底楼专门设有公用洗衣房。各幢居民楼虽然各有各的洗衣服的规定，但大都规定每周日和法定节假日都不能用洗衣机，即便在可以使用洗衣机的日子里也仅限于白天很短的时间内可以用。这样的规定是合理的，因为洗衣机的运转会产生很大的噪音和振动，而瑞士有大量的隔音效果不是很好的老旧房屋。为了照顾居民特别是2楼居民的休息，需要控制洗衣机的使用时间。可是，这么严格的规定对于我这个每天需要去办公室工作的单身汉也是很不方便的。每天能用洗衣机的时间和我上下班的时间几乎重叠，所以我一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早上起来一早第一个用洗衣机，要么晚上赶回来在规定的时间内最后一个用洗衣机。可是，洗衣房门口贴的告示上白纸黑字清楚地规定洗衣机早上7点半可以开始使用，那洗完往往已经8点半了，最后等我晾晒好衣服再去办公室，那已经至少9点了。所以，刚到这里的时候，我心里打起了小算盘，心想规定是7点半开始可以用洗衣机，那我提早一刻钟用，应该也无所谓吧。于是，我第一次在楼内用洗衣机便是某天早上7点15分开始的，可等我按照洗衣机提示的时间下楼准备去取出衣服的时候，却意外发现洗衣机早已经被人为中断工作了。当天晚上等我回来时，在信箱里发现了一张纸，原来是和洗衣房门口贴的告示内容一样的纸。再过了几天，我才知道，纸是老太太塞的。刚看到信箱里的纸的我，忿忿不平，不就早了15分钟么，何至于如此“较真儿”。可从此以后我做事小心谨慎了，因为这毕竟是错了。

和老太太的第二次接触是由“纸板箱”引发的。初来乍到一个语言不通却又有许多规矩的地方，各种误会和笑话自然是少不了的。比如我遇到不少中国来的同事、朋友，在超市里误将醋当植物油买回去炒菜用。我虽然没有犯过这个“错误”，但终究也不能免俗。记得刚搬到这幢楼的时候，我去位于苏黎世郊外的宜家买了些家具，拼装完家具之后多出来不少纸板箱。这里对纸板箱的处理不像国内可以找收废品的人来回收，而是有规定的时间放在楼外，有政府派车来取走。刚到的时候，我的德语非常“洋泾浜”，偶尔看到一个“认识”的单词就很兴奋，自以为懂了。某天我看到是回收“Papier”（德语“纸张”）的日子，就以为纸板箱和Papier是一样的，于是便也在一早出门的时候把一堆纸板箱放在了楼门口。当晚回来的时候纸板箱已经不见了，我还以为被收走了。结果第二天，我的那些纸板箱又出现在了我房门的门口。再过了几天，我在楼道里遇到了这位老太太，她很热情地和我介绍说纸板箱和纸的不同，纸板箱的德文是“Karton”，也给我看了回收纸板箱的时间。我这才意识到，又是她，把我放在楼门口的纸板箱放回到我的房门口。

孤身一人远离家乡在外求学，总是不易的，总会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困难，而这位“古板”的瑞士邻居，常会在关键的时候体现出她的“热心”。我住在整幢楼的顶楼。有一年的夏天，楼顶上筑起了马蜂窝，每天有许多蜜蜂在我的阳台上飞来飞去。一开始我并不在意，抱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态度，觉得只要蜜蜂不惹我就行。直到一个周日上午，我到阳台上取胡萝卜，手伸进袋里的时候，被躲在袋中的一只蜜蜂狠狠地蛰了一口。在钻心的疼痛过后，我原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短短的时间内被蛰的手指就变成了“胡萝卜”。怎么办？无计可施的我想起了这位瑞士邻居。我想起她在底楼有一家自己的美容沙龙（Beauty Salon），应该对皮肤问题很有经验。我厚着脸皮，敲开了她家的门（照道理周日是休息天不应该随意打扰别人）。她一听我说了情况，看了我的手指，果然有办法，立刻就拿出一支药膏送给我，并教我如何使用。药膏很有效，也幸亏有了这支“神奇”的药膏，使得我在接下来的几天内连着几次被蜜蜂蛰都淡定自如了。她不仅给了我药膏，后来也是她帮我联系了相关部门，去捅了那马蜂窝。

开着美容沙龙的老太太不止懂得皮肤的问题，也懂花园里的野生植物。每年三四月间，瑞士许多地方都会看到一种绿色的植物，学名熊葱。但我更喜欢称其为“野韭菜”。之所以这么称呼，是因为这种绿色植物有一股很强的韭菜味道。或许这不起眼的野韭菜对常年在中国生活的人来说不算什么。可是对于长期在瑞士这个不常见到绿色蔬菜、特别是几乎见不到韭菜的国度的中国人来说，见到野韭菜真是如获至宝（瑞士广播公司还专门报道过用熊葱招待中国游客以解乡愁的故事）。我第一次认识野韭菜是在苏黎世的尤特利山的山脚下。后来有一次在住所的花园里也发现了野韭菜，很是兴奋，摘了不少。心想这么多野韭菜，除了包韭菜饺子还能怎么做呢？进楼正巧又在楼道里遇到了老太太，她看到我也识得野韭菜，很意外也很开心，就聊了起来。她和我说，花园里本来没有野韭菜的。后来是多年前，当时房东的母亲还住在这幢楼里的时候，从森林里取了种子播撒在这里，现在每到春天就会有一大片野韭菜长出来。她兴奋地向我介绍了野韭菜的各种西式做法，让我这只想到包韭菜饺子的人拓展了思维、开了眼界。

这位“古板”的瑞士邻居也是讲感情的。这些年，我和老太太的交往并不多，而且也都是我找她寻求帮助。可她却能在临走前看到我在洗衣房，特意过来和我道别。在和我道别的时候，老太太还拿出了一大盒火柴送给我。虽然我不抽烟，也不用蜡烛，虽然火柴本身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可这火柴还是很特别。火柴是老太太多年前为自家的美容沙龙特制的，火柴盒上印有这幢楼的地址、图片等信息，也算很有纪念意义。或许西方人也讲“礼轻情意重”吧。我现在瑞士遇到同事、朋友，也常会送上一小盒火柴给他们，借机和他们讲讲我这位瑞士邻居的故事。

故事不多，看上去也很平淡无味。老太太住在这幢楼里的时候，就连我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安静的环境使我常常没意识到有邻居的存在。如今回想起来，老太太总是在特别的时刻出现，亦或悄无声息地“责备”不懂规矩的我，亦或为初来乍到的我指点迷津。许多瑞士人就好比瑞士特产――瑞士奶酪，非常硬，外表还布满圆孔，很是不好看。可其实瑞士奶酪来源于生长在山区风景优美的草场的奶牛所产的新鲜牛奶，不仅味道鲜美还富有营养。许多人看到了瑞士人（特别是德语区的人）的“古板”的个性，可他们也有着热心肠，也时时刻刻想着别人。这或许也是普通瑞士人的品格，也是我需要学习的。这位邻居已经搬走快1年了，如今我还常常想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