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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的诗与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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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徐小说浓厚的宗教色彩,早已引起海内外学界的广泛讨论,但他渗透着禅宗智慧的诗却长期没有得到重视。徐共创作新诗约700余首。他的诗自觉追求禅宗理趣,常常融禅理于佛禅意象之中,以禅意对自然意象进行点染和再造;同时,他的诗歌意象又明显地打上了现实人生体验的烙印。他的诗思,多以静思内省的方式观照宇宙万象,以跳脱的诗思体现禅思的妙悟,以对生命的敏锐触觉营造诗禅交融的静穆之境,其诗思方式也常常呈现出禅思的玄想与现代诗思融合的特征。

关键词徐诗歌意象禅理禅思

〔中图分类号〕I106.2;I20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447-662X(2015)10-0061-07

徐小说中浓厚的宗教色彩,早已引起大陆学界的广泛关注和热切讨论;而他灌注着禅宗智慧的诗却长期被埋没着。徐十分喜爱自己的诗作,并坦言自己的诗“似乎更直接流露了我脆弱的心灵在艰难的人生叹息、与呼唤。其中也记录着我在挣扎中理智与情感的冲突,得与失的更迭,希望与失望的变幻以及追求与变幻的更替,……爱的执着与对于自由的向往”。徐:《原野的呼声・后记》,台北黎明文化事公司,1977年。他先后出版了《待绿集》《进香集》《鞭痕集》《灯笼集》《借火集》《四十诗综》《轮回》《时间的去处》《原野的呼声》等一系列诗集。有论者认为“徐是二十世纪中国最伟大的新诗人。他能逃出旧诗的规律,运用他对文字的天才和技巧。他诗中的文字看起来那么顺利和自然,自创一种新的和美的格调”。吴义勤、王素霞:《漂泊的都市之魂――徐传》,苏州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9页。徐的新诗研究在国内近乎空白,即使是有所涉及也多半是将新诗作为论证其“诗意化”小说创作的一个旁证。2008年上海三联书店出版了16卷本《徐文集》,其中第13、14、15卷均为诗歌。这三卷诗篇虽非字字珠玑,但精品绝不在少数。如果小说是徐讲给读者听的故事,那么诗则更像是徐的心灵私语,阐释徐的新诗对于全面走进徐的文学世界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当我们将关注的视野投向徐的新诗创作时,会惊奇地发现,徐之人与徐之诗是如此和谐地统一在慧志禅心之中。可以说,缺少对徐新诗的关注,既是徐研究的重要缺憾,也是现代诗歌研究的遗憾。

禅与诗本是不同的概念,一属宗教,一属文学,二者的融合遂成中国文化史上的奇花异木。禅即“禅那”,静悟之意,是禅宗的核心概念。佛教自传入中国之日起,就不断被中国的道家、儒家、阴阳学派改造,禅宗就是佛教中国化的产物。诗则是通过语言的锤炼、意象的提取等方式来传达诗人主体对客观世界的观照,表达主体的情思。禅和诗都追求独特的内心体验和深远的主观冥想。诗为禅客添花锦,禅是诗家切玉刀,佛禅与诗质的相通成就了禅与诗的良性互动。

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佛禅智趣深受中国诗人的亲睐,古代诗人以佛理入诗,创作了众多诗意隽永的佳作。徐的新诗长于佛教意象的摄取,并以禅理点染山水性情,跳出佛门硬涩意象的桎梏,摆脱了冻云、寒雨等僧侣意象的孤尘绝世,更多一份现代士人的平易旷达,诗意在日常生活和智慧的表达中,悄然独放奇异花香。

2015年第10期

徐的诗与禅

一、融禅理于佛禅意象中

以诗而论,意象是诗有别于散文、小说等文学形式的突出标志,佛禅思想对诗歌的渗透必然在意象上有着最为直观的体现。徐诗中俯拾即是的舍利子、心灯、莲瓣、袈裟、彼岸、法华、古寺、佛钟、敲钟人等佛门意象,是徐深受禅理影响的突出标志,是他对人生的思考和对宗教的感悟熔铸于意象中的体现。

首先,徐的诗常常借如“舍利子”“心灯”“莲瓣”等经典的佛禅意象巧妙地表达自己对佛禅的领悟。以“灯”意象为例,徐先后创作了《心灯》《山峰上的灯》《致死者》《黄昏》等篇什,以“灯”的深远意蕴照亮了他诗歌天空的一角。佛教中,“灯”喻佛的教旨,所谓“一灯能除千年暗”,惠能:《坛经校释》,郭朋校释,中华书局,1983年,第40页。“灯”具有照明心之暗室、开启世人智慧的功用。徐把佛“灯”意象看作“我”疲倦灵魂的指引:

但我看沧海变成田园,/还未曾学会什么,/只知道安详的时间与钟声,/在计算我衰老与寂寞。//我心像莲瓣般的憔悴,/片片在秋风里凋落,/我已忘阳光普照着大地,/只记得我手燃的灯烛。――《卖》徐:《卖》,《徐全集》第13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140页。

“莲”是佛坛修行的象征,这里以“莲瓣”作为“我心”的法相,“莲瓣般的憔悴”是为纯挚之心在尘世之中颠沛流离而生的五蕴之苦谛。“肉体换生活”“灵魂换爱”写尽了心灵在尘世中的艰辛流离,而“手燃的灯柱”又写出了对尘世的恋执,对理想的执着。苦修之路漫漫,诗人依然以“行脚僧”的卓绝毅力前行。徐既以“灯”象征人生命中的理想、智觉,则油尽灯枯恰如人生命之终结而归于乌有之乡。佛家讲求生死轮回和灵魂不灭,在《致死者》中佛门“灯”的意象是精神永存的象征:

我要在你死后祈祷,/祈祷你灵魂死后化成了灯,/在这无垠的宇宙里发光,/在这永恒的时间上生存。――《致死者》徐:《致死者》,《徐全集》第13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142页。

佛门教义引导众生持戒向善,通过此世的苦修以求来世的福报,这一教旨俘获了众多信众的虔诚之心。期待生命的转世轮回是信众的心愿,这里诗人祈祷逝者的灵魂能够化作“灯”,也是对逝者的良好祝愿。愿死后的魂灵化成智慧之灯,在无限的时间和广袤的空间中普照万方,这灯照澈人的愚鲁和执着,净化死后的灵魂,使人归于永恒的时空之中。

其次,徐的诗多以禅意对自然意象进行点染和改造,在山光水色中体悟禅理,因而山光水色触目是佛缘,翠竹黄花处处是禅心。有学者说:“幽林、荒寺、白云、月夜、寒松、夕照一类适于表现清旷闲适的审美理想的意象,具有隐逸倾向的自然情趣,一经佛教义理的点化与浸润便成为中国文学的不绝风流。”谭桂林:《中国佛学与文学》,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60页。可以说,经过佛教义理的点化,自然界中的森罗万象,处处是禅机。中国古代的诗人、诗僧极喜欢幽林、老泉、白云、寒松等清冽孤寒类意象。诗人们在对自然风物的观照中舒展身心,融入禅意,成为耕云种月的自由人。徐的诗似乎也深得这一类传统诗歌之妙旨与妙趣:

烟与雾像一翼轻纱,/把山与海变成一幅画,/于是那浓郁的树荫,/披在我身上像一件袈裟――《小诗》徐:《小诗》,《徐全集》第13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343页。

晨起时人间飘渺的炊烟和山峦腰间萦系的清雾汇成一片,云雾环绕的远山和随意舒卷的云海纷纷入画,临之如入清虚迷离之境。“我”在这样恍惚的画中行走,素心共青山白云,无念无执。待云雾散去,明媚的阳光普照大地,真是大地铺祥,长空布瑞,“我”化入空明澄澈的禅境之中。朗朗晴空已非我关念,“我”行走在树荫之下,幽影映身,如同袈裟在身,出没于烟波云海,归于澄明宇宙。“我”与山海无“分别”,随烟雾赋形,如同僧人般飘然来而复去。诗人以佛眼观白云、青烟;以禅心察远山、绿树,自然万物都包孕于无际无涯的佛法之中。山不是山,水不是水,佛禅志趣的深刻与自然意象的生机珠联璧合,使这首形如佛偈的小诗经得起反复含咏推敲。

独特的意象体系是衡量一个诗人创作成熟的重要尺度,徐融禅理于意象之中,以独异的佛禅意象,表达现代人的生存感受和生命思考。与传统禅宗诗在自我修行中体认禅法的喜悦欢欣不同,徐在悲悯情怀中更关注现实生活,多在一己的经历和感受中,反映具有普遍性的人世悲欢。徐的修行没有老僧高卧的孤芳自赏,并不是以来世的善缘为修行目的,更多的是对现实社会痛苦的回避和扭曲的承担。因而他的禅思不是“竹里馆”中弹琴复长啸般清旷自若,也非“颂钓者”满船空载月明归的飘然遗世,而是在满目疮痍的社会现实里智慧地解脱,在人间的孤独和寂寞中的自我救赎:

满目是英雄叱咤风云,/盈耳是高僧自吹自擂,/东边是骇人的标语口号,/西边是骗人的游行开会。老去的诗人壮志蓬蒿,/常年的流浪也无意赋归,/闲来无事且诵经礼佛,/豆栅瓜架下也有可笑的狐鬼。――《苦酒》徐:《苦酒》,《徐全集》第15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72页。

徐不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他没有沉浸在空无的佛禅境界中忘却人世的烦扰。他也时常感到个人在无常和宿命面前的无力:“我来自偶然,成长于偶然,看时间飞逝,如白云流水,从渺茫到渺茫,从无常到无常,从爱到爱,梦到梦。我本是尘土,归于尘土,我本是虚无,归于虚无。”徐:《虚无》,《徐全集》第15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109页。尽管人生的变幻和世事的匆遽使他在四大皆空的思想里打转,但嚣攘不安的社会总是将徐拉到沉重的现实面前。面对英雄、高僧的粉墨登场,标语口号、游行开会的轮番上演,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国家依然在混乱无序中停滞不前,徐感到沉重的痛苦、窒息和彻骨的无奈、无助。“诵经礼佛”既是一介书生在壮志蓬蒿的晚年的不得已,又是对现实痛苦的回避与扭曲的承担。在现实面前,徐终不能在佛法里找到灵魂的皈依,只得在执与无执中感受无边无涯的人间苦闷和精神孤独。

二、在禅思的妙悟中显禅趣

徐从《禅学》中铃木大拙对日本女诗人千代子的一首俳句的解释发微,指出“诗的前身也许可以如禅的一般的‘不立文字’,‘以心传心’,但这不是‘文学’,不是‘诗’。作为诗,必须是通过文字来表现,表现了而传达给别人”。④徐:《禅境与诗境》,《徐全集》第11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427、445页。他又说“诗在禅的境界,不需要文字;可是到了文学的境界,就必须通过文字”。④这一方面破除了“一说即俗”的禅家法门;另一方面也使佛禅褪去神秘的面纱。徐通过佛禅意象表达对佛禅思想的感应,具有鲜明的禅思之特征。

其一,以跳脱的思维体现禅思的妙悟和机智,不落言荃。严羽《沧浪诗话》有云:“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妙悟即无需经过严密的逻辑推导而直接洞见诗、禅的真意。在审美直觉上“悟”是个体感性经验,在心灵一动之间获得的神秘飞跃。“顿悟来自于外在物像与内在心灵的偶然契合,在艺术思维中则表现为物像的审美直觉判断”。周裕锴:《中国禅宗与诗歌》,台湾:丽文文化公司,1994年,第302页。徐的诗歌中,佛禅意象往往融道家仙修、基督天主教义甚至神秘鬼神等思想为一炉,不执着于物象本身的迷障,而是溢出思维惯性,到达智觉之岸。

南怀瑾说:“佛性虽然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但是并没有一个能被直观地认识和把握的实体,因此我们必须借助于心、相之用,从心与相的关系和作用上,才能意会(悟)到它的存在……若无性体即无以成其心相,若无心、相,亦无以显出性体”。骆玉明:《诗里特别有禅》,浙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89页。佛性若想被认识,需要借助于心、相之用;诗思若要传达,也需要灵感对意象的助推作用。藉灵感之翼,诗与禅之间的千沟万壑借意象轻轻掠过,获得顿悟之妙。徐深谙此理,《修行》就是破执顿悟的典范:

因此我路旁流泪,/为此春槿祈祷,/愿它灵魂成仙,/早我踏入青云。//偏我身旁云片,/说:“我就是春槿,/你若舍弃肉体,/何须前去修行”。――《修行》徐:《修行》,《徐全集》第13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157页。

诗人以访名山的形式意欲修行,通过身体力行的方式渐阶性地获得禅悟,而浮在我身旁的“云片”则启示我:舍弃肉身即是修行,一语破执。禅宗认为天下之苦,莫过有身,若弃绝了肉身的沉重,灵魂即刻飞升;“我心”即万物之源,一切皆由心起,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我”若弃绝肉身之苦,以一颗禅心观照万物,不执着于苦其筋骨、饿其体肤、翻山越岭去“北芒山上修行”,就不会误入“夜色正浓”的魔障。成佛只是一念之间的功业,有偈云:

菩提只像心觅,何劳门外求玄。听说依此修行,西方只在目前。徐小跃:《禅与老庄》,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0页。

春槿为何?青云为何?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若破除各种执见,不执着于眼前,瞬间顿悟豁然开朗。春槿无心飞升而已登上青云,“我”本清净之心,悟在须臾,何须北芒山上修行?

其二,徐在诗中常以跳脱的对话结构追求诗歌表达的陌生化和戏剧性。对话性的诗歌结构能在客观的语境中增强诗歌的艺术表现力;而陌生化的表现,溢出主观期望,使诗歌面目一新,令人回味。

徐诗歌中的对话,不以逻辑严密见长,常常是跳脱不羁,诗思婉转而机巧别致。在徐诗中,背影是伴侣,缸鱼有秀色,连鸟儿都欢唱着生机和智慧:

窗外的桃树,/绿叶红花,/艳照四方,/它就是没有声音。/有一天,/有一只鸟飞来,/他唱了一口好歌。/我说:“如果你教会桃花唱歌,/我才相信你的本领。”/“你真笨,先生,/我不就是桃花的声音?”――《桃花的声音》徐:《桃花的声音》,《徐全集》第15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212页。

这首小诗很有意味:红花艳照四方,绿叶葱笼如玉,桃花静默无言,世界似乎在一片和谐静穆中至于终古。一只飞鸟惊破了这静的和谐,带来生的欢唱。生的欢欣鼓舞着“我”,心旌随鸟鸣越过千山,愿挟绿叶红花而歌唱。然而桃花寂然无语,“我”的愿望由产生而落空,情绪落入失落和执迷。鸟儿对“我”的执迷则是一语道破:我不就是桃花的声音?何处寻花声?何必寻花声?拨开繁杂表象的迷雾,除却妄念的心魔,一切生机都孕于圆融的自然之中,鸟声即花声,无分彼此。前念迷即凡,后念悟即佛,这段跳跃性极大的对话富于禅趣,很有意味,使人想起唐代诗人女尼无尽藏的《寻春》:“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岭头云。归来笑拈梅花笑,春在枝头已十分。”徐诗《桃花的声音》比之于《寻春》,一为寻花声,一为寻春影。不同之处在于,徐诗在跳跃性的对话之中,拈出“鸟鸣”意象,一语破执;佚名诗是“芒鞋踏破”百转千回的写实性记录。徐诗多一份轻盈跳转,《寻春》一诗则更重一份执着之后蓦然回首的淡然智慧。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无尽的佛性从“桃花”中流淌出来,通过鸟儿的鸣唱传达出桃花和谐静穆的生命之歌。天启的禅机妙悟,通过这一句回答露出迷人的面目。佛法的领悟不滞于文字,禅机的表达重机窍,忌浅白,而以对话结构来传达玄奥的佛理禅思,妙以心传,可谓畅达无碍。桃花自在开放,鸟儿兀自歌唱,活泼泼的生命本来如此。率性恬然的禅趣给徐诗带来一种空明澄澈的美感。

其三,以静思内省的方式观照宇宙万象,抒发皈依自然的心灵向往。禅本是“静虑”之意,指通过特殊的调身调息的训练,使心神集于一点,最终达到心神收摄的状态,洞见佛教的真义。在中国僧俗两界的共同改造下,“禅”在中国已成为世人追求明心见性的修行方法。参禅之人毕生所求,就是一朝开悟,洞见真我。

对徐而言,禅是其超脱人世烦恼,对精神进行返观自察的不二法门。徐一生既离不开马路的喧嚣,又憧憬书斋的雅静。小说中,他漫游于都市,在滚滚红尘里书写谍战、热恋、谋杀等浪漫的入世想象;而在诗中,他徜徉在僧房之下,一灯如豆,点燃对清净佛性孜孜以求的心愿。在人生的苦旅中,谛听钟声佛号的呼唤:

如今你说你已经筋疲力尽,/只想在宁静的山中找一个古庙,/听松树中的钟声佛号,/对迷失的灵魂作慈爱的唤叫。――《未题》徐:《未题》,《徐全集》第15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200页。

尘世之外,一方宁静的古庙,阵阵松声与钟声佛号此起彼伏,激荡着倦旅之人的心旌,呼唤人对佛性的皈依。《幻觉》即是诗人对钟声、佛号的心灵呼应:“我像是上升的星星,/从云雾飞向天空,/我像是清澈的月亮,/驾驭着万方的风。”③④徐:《幻觉》,《徐全集》第14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171页。这一段轻灵自由;第二段“我像是无依的浮萍,/在奔流的洪流里激冲,/像一滴透明的露珠,/在万顷的林叶上滚动。”③无论是激冲的浮萍,玲珑流转的露珠,这些幻象,从天体到物事都具有轻灵的特点,褪去尘世的沉重,肉身转化成大自然的一部分。第三段与第四段,写禅定之后的直觉体验,失去了直觉和意识,只剩下灵魂:“这时我只有一颗透明的灵魂,/让所有宇宙里的光穿过,/带我魂中存储的爱情,/散布舍施与芸芸的众生。”④一种静穆空寂而绝不激动的诗境与禅境悠然而出,这就是“禅家特有的‘寂照’方式观照世界的结果,它超越了庄、道的‘心斋坐忘’,达到了一种心冥空无、领悟永恒的境界,即‘思与境偕’”。赵益:《禅与诗:诗意・诗思・宗教与艺术――评周裕锴〈中国禅宗与诗歌〉》,《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2期。坐禅而生的幻觉状态,是思想与宇宙融为一处的澄明之境,《幻觉》足以与废名之诗《十二月十九夜》相比:

星之空是鸟林,/是花,/是鱼,/是天上梦,/海是夜的镜子。//思想是一个美人,/是家,/是日,/是灯,/是炉火。

徐的《幻觉》以静思内省的观照方式感受坐禅入化的禅境,化身成宇宙里的星星、月亮、激冲的浮萍、滚动的露珠,领悟“我心即佛”“佛即万物”的禅宗境界;废名则在青灯独坐下,生发出辽阔的禅思,星空、花、鱼、镜子、灯、炉火,于空无的自我中衍生出宇宙万方。二者一为向内聚敛,一为向外扩散,禅机理趣妙不可言。

朱光潜在《中西诗在情趣上的比较》中说:“受佛教影响的中国诗大半只有‘禅趣’而无‘佛理’”。朱光潜:《诗论・中西诗在情趣上的比较》,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第81 页。言外之意,中国传统的士人多半是在仕途失意、命运多舛的时候,选择静心修禅而实现避世藏身;涤荡心性的追求自然使人无心追求深奥的佛禅义理。而徐以禅思的顿悟、对话的跳跃、静观自省的禅修来统摄意象,借自然界的草木虫鱼表达跳脱的禅理之思外,还以僧侣渐修的方式体悟禅理,实践对禅的修行。“面壁”是佛祖释迦摩尼传下来的苦修方式,深为后世修行之人所持重,修行之人以此为功课,锤炼意志,锻炼德行。徐也以山石为鉴,向“石壁”转移“我”的生命,肉身遁去而精神寂灭:

面山壁百年,/身在壁外,/心在壁里。//我像铺设沟渠般/在山岩的缝隙间,/移植我血管。//我像安置电线般/在石块的脉络里,//蔓延我的神经系。//于是瘪的躯壳,/像枯藤般贴在壁外,/而我的生命――已活在壁内。――《面壁》徐:《面壁》,《徐全集》第15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224页。

参禅悟道是一项需要长期实践的工夫,修行是手段,参禅是方法,悟道是目的。在一堵山前,“面山壁百年”,“我”的肉身在壁外,息心止虑将 “我”的身心、神经沿着石壁攀爬。久经修炼,“移植我血管,蔓延我的神经系”,达到身心俱灭,浑融于宇宙的禅修终极境界,“我”的肉身干瘪了,但精神却活在了亘古不变的石壁之中。息心止虑,磨练肉身的艰苦禅修,苦其肉身,化其精神,深得渐修禅的真谛。跳荡的禅理之思给徐的诗歌注入鲜活的知性色彩,在一颦一笑、一花一叶之间实现“世界与人生内在的整体意蕴”的贯通。

三、空明澄澈的禅宗境界

意境是主观情志与客观物像整体性的融合,意境所显示的是在具体生动的意象画面的组合中,一个能激活观赏者想象的艺术空间,能产生一种虚实相生的审美效应。王泽龙:《中国现代主义诗歌意象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第181页。意境化是徐在创作中对意境的追求和努力的体现。深受佛风浸染的徐,无论是对景观心之诗,还是返观心灵之作,在诗境的营造上很注重对禅境的借鉴。漫数海上明灯的思绪与静空澄明的人生境界使他的诗作意境具有极大的包容性。

诗人自觉营造诗禅交融的静穆之境。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万物包孕于“空且静”的诗境禅境之中。徐认为,禅的境界与诗的境界是一致的。③徐:《禅境与诗境》,《徐文集》第11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443页。正如《小诗》中“我”走入山海之画中,与烟岚雾霭浑然无别。山、海如画,树影如披,这一刻正是“禅所追求的无分别感,不光是个别的短暂的物我两忘的无分别感,而是永恒万物的浑然境界。这境界是人与万物浑然一体,是不需要“觉”也永不会“觉”的境界。③徐在山光鸟性前,以禅心观景,注重寻找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在形而上的生命感受上,徐以对生命的敏锐触觉营造诗禅交融的静穆之境。

一切生命的蜕化,/一切生命的蠕动,/在卧时,/在坐时,/在行时,/在分分秒秒变化中,/都是从生长而趋于死亡。/……/像海的风暴,/兽的怒吼,/婴孩的高热,/它跳跃,/它震荡,/它像是:/一把火的燃烧,/在东方的微光中圆寂。――《夜的圆寂》徐:《夜的圆寂》,《徐文集》第15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61页。

具足一切功德为圆,远离一切烦恼为寂,圆寂本是高僧圣者之死,在徐这里,圆寂是白日对黑夜的终结,是生命臻于圆满的飞升。山光水色一经禅意点染可以变成天地间的一副画作;而大象无形,生命的潜滋暗长却难以用静景去定格,于是诗人以动感之诗来展示“生命”动态之境。诗中所使用的句子长短错落,有如急管繁弦,令人目不暇给。舒徐的长句一缓,紧凑的三字句一急,体现出生命自我成长和满足的快意。黑夜里诸多生命形式在分分秒秒中恣意发泄着生的狂喜和欢呼:疯狂如海潮、病态如高热。黎明到来时,红日如火冉冉升起,夜幕下狂欢的生命已经在火的淬炼中摒弃渣滓。空故了群动,静故纳万物,诗境在空无的禅思渗透下,进入澄澈的大境界。一切生命都在感受生的狂欢,在黎明到来时功德圆满。徐对禅境的领悟已经突破了自然万物之表,进入宇宙生命之里;徐诗对禅境的借鉴已超越山水性情的点染,直入生存哲思的内核。

有论者对佛教的终极意旨这样理解:“佛教的目的不是为了解决暂时的恐惧和烦恼,而是为了最终灭绝痛苦和烦恼,进入到宁静、快乐的涅境界,即‘彼岸世界’这种境界。从理性来说意味着最高的智慧,从道德上说表示最完满的德行,从意志上说明不受任何拘碍,因此,也就不为生死所束缚,脱离轮回之苦,达到内心高度静寂和谐、自由自在的状态”。沈毅:《生命的动力意义――论死亡恐惧》,杭州出版社,2001年,第72页。度尽沧海劫波,晚年的徐一度在佛教和天主教之间徘徊,疲倦的灵魂渴望得到智慧与爱的抚慰。佛教是他倦旅之魂的栖息之所,他时刻感受着寺僧的呼唤,灵魂被深深地触动:

山寺里像有僧在敲钟,/大海中似有舟子在吹号筒,/但我只在冷落的冈头,/谛听旧识的松风。――《夜感》徐:《夜感》,《徐全集》第14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72页。

向往佛的高僧了悟,憧憬灵肉自由的境界;但又一直为尘世羁绊,就像是徐在自己的小说作品中描述的主人公叶卧佛、墨龙、觉岸一样挣扎在诱惑的尘世和清净的佛门之间。诗人无时无刻不在感应着山寺、僧、钟的召唤,回应着对大海、号子、自由的向往。山寺、僧、钟与大海、舟子、自由远航对举,但人事的纠葛使他难以抽身,“在冷落的冈头,谛听旧识的松风”,在入僧和留俗之间左右犹疑。徐的一生探索无常和宿命,追求生命至纯之境,向往高僧了悟生死,参透聚散的大境界,奈何尘缘难斩,自嘲执念太多,难以成佛:

我寂寞,/在静悄悄的夜里,/我像是残落了的花瓣,/在黑泥的冰冻中抖索,/我像是水蛇所遗弃的残衣,/在荆棘丛中寥落。//我要飞,/要跑,/要走,/我要抛弃我的家,/抛弃我尘世的衣履,/……把我院里的落花埋葬,/把我桌上的玻璃缸打破,/让金鱼放入了池塘。/再会了,那么,朋友!/但请记取钢琴上的灰,/窗棂间书架间的蛛网,/但最要紧的是花瓶里的寒梅,/我怕他会对着星光憔悴。――《遁词》徐:《遁词》,《徐文集》第14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81页。

徐在深沉的寂寞中歇斯底里:我要飞,要跑,要走,我要抛弃我的家,抛弃我尘世衣履;却又关念友人照看“我”院里的落花,桌上的玻璃缸,钢琴上的灰和花瓶里的梅花。这样一个对生活太多牵挂的人如何真正逃遁?如何真正参透生死?他无意于青灯黄卷下的寂寞生存,而执迷于世俗的诱惑。徐说:“佛教我们‘无执’”,③徐:《书籍与我》,《徐文集》第9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471页。同时他又清醒地意识到“我还有许多恋恋难舍之‘执’,如对于故乡,对于旧游之地,对于久违的亲人,对于已逝的爱,甚至对于已失的赠物,每一想起,我都感到痛苦与恋念。有时候想想,觉得这些;‘执’才是我的生命……一切的‘执’也都是对生命的恋执。”③“执”使徐的人生格外艰辛痛苦;“执”也使徐淬炼出般若的智慧。正是这份对真实生命的恋执,使他虽无法企及《彼岸》中“高僧的彻悟,高僧的灵魂”,也没有像他小说《江湖行》中的野壮子,历经情爱纠葛和人世幻灭,皈依佛门;但是,当我们回望《面壁》时,“我”的生命已在艰苦卓绝的自省中,超脱了生命的轮回之苦,入于澄明之境。

尽管徐在临终前受洗加入天主教,并未皈依佛门,但纵观其一生的创作成就,小说、戏剧、散文、诗歌无不沾染了佛风禅韵,可以说佛禅思想是他诸种文体诸多作品独具魅力的重要因素。尤其是他的新诗创作,被打上了明显的佛禅印迹,在白话新诗作品中独树一帜。他撷取佛教中的经典意象,同时能以佛禅之思点染再造山水性情,使入其诗中的意象充满了禅趣,以之来表达对客观世界和主体自我的诗禅观照。以禅喻诗,给他的诗更添一份内敛含蓄的知性美感;同时,禅境对徐创作的影响,也使他在意境的营造具有空明澄澈的显著特征。对徐而言,以高僧的人生境界为目标,砥砺德行,寻觅生命归宿,是徐不倦的努力。在开阔的文化背景下,拂去历史的尘埃,重新检视现代诗歌,开垦被历史荒疏几十年的徐新诗园地,对于中国现代诗歌的研究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学报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