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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剪纸问世之前
剪纸是基于有无相生、虚实相成原理形成的平面造型艺术。在剪纸尚未产生的年代,自然界的事物向人们提供了大量的适宜于剪纸表现的形象:形状各异的树叶、花草、玲珑剔透的雪花,以及山川景物的剪影,都促进了人对造型艺术的思考。一旦有无相生、虚实相成的原理被识知,运用这一原理反映生活的艺术创作必将成为可能。
运用平面材料通过切削、镂刻等手段塑造形象的活动就是虚实相成原理的具体实践。较早的记载见诸《吕氏春秋》:“成王与唐叔虞燕居,援梧叶以为圭,而授唐叔虞日:‘余以此封女。’叔虞喜,以告周公,…于是遂封叔虞于晋。”《史记·晋世家》亦记此事:“成王与叔虞戏,削桐叶为圭以叔虞,曰:‘以此封若。这件事广传后世,屡被征引,最终以“剪桐”作为‘分封”的代称。梁代沈约有诗曰:“微叶虽可贱,一剪或成圭。”唐代王勃也说:“剪桐疏爵,分茅建社。”皆以此事为典故。
成王即周成王,叔虞是武王之子,叔虞受封,乃西周之事。不过,当时如何将桐叶做成圭形,所记未详。《吕氏春秋》作“援”,《史记》作“削”,直至沈约才作“剪”。此后则一律作“剪桐”或“剪梧”。将“援”引申为“剪”有武断之嫌,但是,无论如何,将树叶仿圭成形的举动,确实也是近乎剪纸的造型艺术了。至今,民间仍有“撕纸”一项,作为剪纸的品种而存在。因此,若说西周时已经出现了剪纸的雏形,也不为无据。
“剪桐”的实物不可能见到了,但是,人们发现了不少以镂雕手法制作的工艺品。距今约四五千年的良渚文化遗址中发现了多件玉雕作品,其中有一件“玉冠状饰物”最为珍贵。该物1986年出自浙江省余杭县遗址,高5.2厘米,仅0.3厘米厚口。外轮廓复杂而规整,通体镂空45处,在虚实互补、虚实相应的作用下,神面的形象得以完成。作品充分反映了作者对虚实关系的运用和对镂雕技艺的掌握。1974年,陕西省宝鸡市茹家庄西周中期弓鱼伯墓出土了一大一小2件青玉鹿,皆为片状,造型的完成全靠轮廓线,情同剪影。1950年,河南省辉县固围村的战国晚期墓葬中出土了3件镂花银饰片。这3件饰片的花纹、质料、形状、大小完全相同,每片外长19厘米,内长9.1厘米,中间的镂花纹饰回旋蟠曲,舒卷流畅,形制极似剪纸。
与剪纸相类的古代实物绝不止上述几件,除玉器、金银器之外,尚有皮革、竹木等多种材料,都运用了镂空、削刻技术,并在各自的基础上发展成为后世著名的品种,其共同特点则是实现了虚实相应、虚实互补的设计。倘若这种设计与技术被用于纸张,那么,剪纸就诞生了。
二、汉代的剪彩为幡
汉代在剪纸史上的主要成就是用丝织品制成春幡。这种春幡的出现,有赖于节令风俗的流行时尚——立春时节的活动。古人对立春的重视从商代就开始了。《尔雅》上说:“春为青阳,谓万物生也。”沿革至汉,朝野上下都在立春日举行迎接春神“句芒”的典礼。汉《郊祀志》有:“迎春祭青帝句芒,青车旗服,歌为阳,舞云翅,立春幡。百官衣皆青,郡国县官,下至令史,服青帻。”所谓“句芒”原指主管树木的官员,后引申为木神和青神,又称“青帝”。立春祭青帝,以祈祝全年农业丰隆,意在劝农。祭春活动的重要内容是“立春幡”“服青帻”。“幡者,帛幅下垂之旗也”。汉代的春幡多为青色,《后汉书·礼仪志》说:“立春之日…京师百官皆衣青衣,郡国县道官下至斗食令史皆服青帻,立青幡,施土牛耕人于门外,以示兆民。”这里的立青幡与衣青服皆指政府行为,官方意识很强。民间则通行用各色丝织品剪刻成小幡戴在头上,是对春神的祈祝,也是对政府号召的呼应,形式上则是大型“青幡”的延伸,后世则称其为“剪彩为幡”。“彩”是对多种丝织品的统称,包括不同质地、不同颜色的各种纺织品。王符在《潜夫论》中一再主张“变风易俗”,激烈地反对“浮侈”,批评了多种奢糜风尚,其中也包括“剪彩”一项,并将其归入“宜禁”之列。他说:“或刻画好缯、以书祝辞;或虚饰巧言,希致福祚;或糜折金彩,令广分寸;或断截众缕,绕带手腕;或裁切绮彀,缝秩成幡;皆单费百缣,用功千倍…”这里所说的“刻画好缯”、“裁切绮彀”皆指剪刻各种丝织品;“令广分寸”则透露了小幡的尺寸;“缝铁成幡”则说除剪、刻之外,尚需缝纫、联缀等工艺才能最后完成小幡;而“用功千倍”又证实了制作工艺的繁复与精细。汉代的丝织品在用于书写或绘画时,又被称作“纸”。《后汉书·蔡伦传》上说:“用缣帛者谓之纸。”《晋书》中也说:“古之素帛依书长短,随事截绢,枚数重沓,即名幡纸。”汉代的丝织品在特定的使用环境中即被称作“纸”,在造纸技术尚未普及的时期,“剪彩”已近于剪纸。汉代于立春日剪彩为幡的习俗,开创了春幡的先河,为晋唐以至于宋所承继,成为中国古俗中的著名事项,民俗对剪刻工艺的促进作用,尤其不可低估。
在研究古代剪纸的论文中,屡见“汉武帝影像会夫人”之事,通常将此事作为剪纸的起源而被征引,虽大家亦不能免。其实,此事疑讹。今查,较早的记述共有三处:第一处见于《史记·封禅书》:“其明年,齐人少翁以鬼神方见上。上有所幸王夫人,夫人卒。少翁以方盖夜致王夫人及灶鬼之貌。云天子自帷中望见焉。”第二处见于《汉书》:“上思念李夫人不已。方士齐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张灯烛,设帷帐,陈酒肉,而令上居他帐。遥望见好女如李夫人之貌,还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视。上愈益相思悲感。”第三处见于晋代干宝《搜神记》。《搜神记》文句几与《汉书》同,早有前人疑为“抄自《汉书》”,不堪重引。两处所记大同小异,虽夫人姓氏或王或李,但其所言一事无疑。重要的是,两处所记均未言明这个帷帐中的影像是用什么材料、什么工艺实现的。有可能用纸、用丝织品或其他材料剪刻成影像;但是,更有可能由真人化妆投影,这个影像不是还会“还幄坐而步”吗?那么,为什么会将此事与剪纸搅在一起呢?毛病可能出在对宋代文献的误解上。宋代高承《事物纪原》曾说:“故老相承,言影戏之原出于汉武帝李夫人之亡…一”后人以为影戏与剪纸关联甚密,故辗转附会,以讹传讹,最终差点弄假成真。
三、两晋的人胜与北朝的剪纸
两晋时期,承汉遗风,不废汉俗,仍于立春日剪彩为幡。宗懔《荆楚岁时记》说:“玄春之日,悉剪彩为燕以戴之。亲朋会宴,啖春饼、生菜,帖‘宜春’二字。或错缉为幡胜,谓之春幡。”这里的“剪彩为燕”传诸后世,至唐则称“春燕”。贴“宜春”二字,未必是剪纸,书“宜春”而贴之的可能性更大。除剪春燕、春幡之外,还剪制各色花朵。晋《新野君别传》说:“家以剪花为业,染绢为芙蓉,捻蜡为菱藕,剪梅若生。”当为时令好尚使然。
两晋时期的新动向在于“人日”增添了“剪彩为人”的事项,这是剪纸史上的重要史实。《荆楚岁时记》上说:“正月七日为人日,以七种菜为羹。剪彩为人,或镂金箔为人,以贴屏风,亦置之头鬓。又造华胜以相遗。“人日”之俗汉以前未见,抑或有之而不普遍。《北史》中方见诠释:正月一日为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羊,四日为猪,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一般研究者均认为:人日是招魂或祭祖的节令,源于原始巫术,其形成基础当是信仰观念。这一天,民间剪彩为人形或镂金箔为人,佩戴在头上或贴在屏风上,这就是后世所说的“人胜”。人胜的出现,不能排除汉代“剪彩为幡”的影响。将人胜贴在屏风上的行为,开创了将剪纸用于居室装饰的先河,对于后世民间盛行的窗花、炕围子花、顶棚花等装饰性剪纸意义非凡。
已发现的最早剪纸实物都是高昌古国作品,相当于南北朝梁武帝时期,距今已有一千四百余年。这些剪纸于1960年和1967年两次出土于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群。其中有4件作品至关重要:一件是“对马团花”,同出的文书纪年为高昌章和十一年(公元541年);另一件是“对猴团花”,同出文物纪年为高昌和平元年(公元551年);另外2件是“形团花剪纸”,同出文物纪年为高昌延昌七年(公元567年)”。
“对马团花剪纸”仅存3马,复原后可知系6对1 2马,复原直径约25厘米,中间为正六角形,将一张纸四折后剪刻而成。最早命名为“对马”,在收入《中国美术全集》时,改称“六边形对鹿”,后引者则或鹿或马、甚或为羊,莫衷一是。就其形象而论,作马较确切。视其为鹿的依据,大约在于居中者有一只向后卷曲的“角”。细品其形,这也许不是角,而是耳与锯齿状花边连接后的残存。即使视其为角,位置亦过于靠前,违背总体形象。若视其为耳,则两耳,一耳与边饰连,无角,即马。
“对猴团花剪纸”,复原后当是8对16猴,围作一周,各对猴子均回首相顾,极为生动。中心是八角星结构,复原直径约26厘米。两件“形团花剪纸”均以八瓣花为中心,外延扩展为16瓣圆形花朵,极似。两件尺寸相同,直径25厘米。
纵观上述4幅剪纸,其共同特点有三:首先,将纸折叠后剪成的图形,存在着一定随意性,终极效果尚有一定偶然性。其次,这些剪纸都是殉葬品,当是慰藉亡灵的财富象征,与“对马剪纸”同出的十余个剪纸“银锭”、“方胜”可以为证。最后,这些剪纸虽然是今日所见最早的剪纸,却不是剪纸的初创,在此之前当有更早的创作。另外,这里的剪刻工艺绝不可能单为制作殉葬品而独设,当是日常生活中剪纸工艺的反映。所以,南北朝时期民间日常生活中的剪纸一定兴隆。
四、唐代的春胜与装饰剪纸
唐代剪纸有四事可考:一是剪纸已广泛用于岁时节、室内装饰和丧葬习俗等诸多生活事项之中;二是剪刻工艺有了长足的发展,作品已相当精湛;三是剪刻所用的材料愈见丰富,包括纸张、金箔和丝织品等;四是出现了“剪纸”一词。
继前代遗风,“人日”剪刻人形之俗依然盛行,名为“人胜”。温庭筠《菩萨蛮》词有句曰:“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李商隐的《人日诗》更为精绝:“镂金作胜传荆俗,剪彩为人记晋风。”这些诗句不仅反映了剪彩为人胜的实际情景,而且透露了继承魏晋遗风的自觉意识。令人振奋的是,“镂金作胜”“剪彩为人’的实物竟然得以流传,今人亦可得见。这就是收藏在日本正仓院的两枚唐代剪纸。傅芸子在《正仓院考古记》中对此描述甚详,兹抄录如下:
据齐衡三年(公元856年)《杂财物实录》称:“入胜二枚,一枚有金箔字十六,一枚押彩绘形等,缘边有金箔裁物,纳斑阑箱一合,天平宝字元年闰八月二十四献物。”今品则以二残片粘合为一者。一片系于浅碧罗上,粘有金箔剪成十六字云:“令节佳辰,福庆惟新,变(当为燮字之误)和万载,寿保千春。”《杂财物实录》所称有金箔字者即此。今金箔诸字黝黑,罗色亦暗矣。又_片较大约四分之三,粘于其下,边缘图案以金箔剪成,上粘红罗之花叶,缘内左下端有彩绘剪成之竹林,一小儿戏犬其下,金箔边缘及彩绘人物色彩如新,犬形已残耳。此当即《实录》后称之物。
日本天平宝字元年,相当我国唐代至德二年(公元757年)。虽然这两件作品缘何“献物”于日本不能悉详,但作为中国唐代遗物已确凿无疑。《杂财物实录》所称“人胜二枚”,有欠斟酌,实则应为“人胜一枚、春胜一枚”。彩绘人物这一枚是人胜,其中一小儿戏犬竹下,是为“剪彩为人”之属。边缘金箔镂刻成网状花纹极似唐草,曲卷舒伸,疏朗得度,刀法精准,致密凝练。虽有部分残损,仍不失精品气度。就其形制而论,绝似今日广东佛山剪纸,正所谓“铜衬料”作法。其中的小儿、竹林与小狗当是剪素绢为之,复加彩绘而成,这与当今“勾绘剪纸”又极其相类。可知唐代剪刻工艺与我们现在的剪刻工艺已经庶几近之了。
金箔镂作16字这一枚,既无人物,亦未作人形,断为人胜,有失草率。就内容而论,无疑是节日祝辞,寓意吉祥、口吻喜庆,又有“佳节”、“千春”之语,该是立春所作无疑,定名“春胜”也许更确实。总之,保存在日本正仓院的作品,一为春胜,一为人胜。
隋唐之际立春剪彩迎春事,又见于杜台卿《玉烛宝典》:“俗间悉剪彩为燕子,置之檐楹,亦戴,帖‘宜春’之字。”这与晋时流行的“剪彩为燕以戴之”乃一脉相承。开元吏部尚书崔日用《立春游苑迎春应制诗》有旬云:“瑶筐彩燕先呈瑞,金缕晨鸡未学鸣。”太和进士李远也有《立春日诗》说:“钗斜穿彩燕,罗薄剪春出,巧着金刀力,寒侵玉指风。”除燕之外,唐人诗词、文句中所反映的剪彩题材尚有:春幡、春胜、春钱、春蝶、春虫、绶鸟、鸡、凤等8种。
剪彩迎春之俗,在宫廷内部亦颇兴盛,景龙年间,唐中宗首创于立春日赐群臣彩花之举。景龙四年(公元710年)正月初八立春,中宗皇帝命侍臣自芳林门经苑东至望春宫迎春,并出剪彩花,人赐一枚,又命学士赋诗吟咏此举。自汉以来,历代君王皆视立春为大典,立春幡、祭青帝、鞭土牛、造华胜,各种活动层出不穷,而所有侍臣人赐一枚剪彩花的做法,却前所未有。这件事载入史册后,即成后世师表,为历代君王所效法,几成定例。
中宗朝侍臣、学士奉诏赋诗者极多,尽管这类应制诗多奉迎溢美之辞,然也偶有佳作,宋之问《奉和立春日侍宴内出剪彩花应制诗》中的两句:“今年春色好,应为剪刀催。”即成千古名句。
值得注意的是,唐代文献中已出现了“剪纸”一词。杜甫在安史之乱际,避乱走彭衙,受到故友接待,赋诗云:“延客已曛黑,张灯启重门。暖汤濯我足,剪纸招我魂。”这里“剪纸”一词的出现,用作动词,与今日将剪纸用作名词有别,但毕竟是最早的例证。剪纸工艺正在逐渐成为相对独立的艺术品类。
唐代用于室内装饰的剪纸实物也找到了,这就是在敦煌莫高窟第17窟中被发现的“装饰纸花”,共6件,与唐代文书同出,现存大英博物馆。6件剪纸均呈正方形,图案骨骼为四角对称式,大小在9-13.5厘米之间。做法是先用各色彩纸剪成逐层收缩的花形,然后重叠粘贴在一起,构成花朵,最多者达9层。又有重叠后施加彩绘者。同类纸花亦见于敦煌其他洞窟的墙壁与天花板,证明其作用是装饰室内环境。
上文所说南北朝时期有剪纸殉葬的做法,在唐代依旧流行。此法既可尽祭奠之仪,又可俭浮侈之奢。封演在《封氏闻见记》中说:“纸钱,今代送葬为凿纸钱,积钱为山,盛加雕饰,舁以引柩。按,古者享祀鬼神有圭璧、币帛,事毕则埋之。后代既宝钱货,遂以钱送死。《汉书》称盗发孝文园瘗钱是也,率易以简,更用纸钱。纸乃后汉蔡伦所造,其纸钱魏晋以来,始有其事,今自王公逮于匹庶通行矣。”1964年考古工作者在新疆吐鲁番哈拉和卓古墓群先后发掘贞观二十一年(公元647年)至开元二年(公元714年)的唐代古墓三十余座,出土纸钱、纸鞋、纸腰带、纸冠等纸制工艺品多件,与封氏所记吻合。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人形剪纸”。这幅剪纸用浅色纸剪成,无彩绘,表现7个直立并肩的人形,每人中部均有一处三角形镂空。联系杜甫《彭衙行》中“剪纸招我魂”而论,唐代当有剪纸招魂习俗,这幅人形剪纸,当是物证。
又参照《荆楚岁时记》所称:“正月七日为人日”“以七种菜为羹”“剪彩为人”等事而论,这幅人形剪纸恰合七数,一向定名为“招魂人胜”论而有了根据,但是,应该如何观看这幅剪纸,似可商榷。此物1964年出土时,未能及时发表,直至1973年方首次在《文物》上刊出照片,采用了“方头”朝上、“两足”朝下的形式。此后,《中国工艺美术大辞典》、《中国民间美术全集》及《中华民族博览》等书刊在征引此图时,一律因袭此式。但仔细揣摩,似有可疑。主要疑点在于:人形头面方齐,体态难辨,造型跷蹊有悖常理。如果试倒转180度看,7人并肩而立,每人发式相同,发角分开左右向,双手拢抱胸前,下身直袍垂地。此时方见合理、生动。若此式成立,以后征引当一律正之。五、宋代的剪纸艺人与剪纸纹样
宋代剪纸在三个方面取得了成就:一是仍沿汉唐遗制,于立春剪春幡,并拓展到元旦,出现了“年幡”。二是出现了专以剪纸为业的手工艺者。三是出现了审美价值突出的观赏性剪纸。
元旦,北宋时已称“新年”。民间多用青纸或青绢剪制小幡,卜几个联在一起,戴在头上,俗称“年幡”。高承《事物纪原》说:“或于岁旦刻青缯为小幡样,重累凡十余,相连缀以簪之,此亦汉之遗事也。俗间因又日年幡。”还有一种可以贴在门楣上的大幡,如《皇朝岁时杂记》所说:“元旦以鸦青纸或青绢剪四十九幡,围一大幡,或以家长年龄戴之,或贴于门楣。”这种青幡与汉时立春日剪春幡之事一脉相承,高承也认识到这一史实,所以才说:“此亦汉之遗事也。”宋室南迁之后,此俗仍沿不辍。
宋代立春仍延续汉唐礼俗,剪彩为春幡。《事物纪原》描述春幡较详:‘冷世或剪彩错缉为幡胜,虽朝廷之制,亦镂金银或缯绢为之,戴于首。亦因此相承设之。”旺”《东京梦华录》说:“春日,宰执亲王百官,皆赐金银幡胜,入贺讫,戴归私第。”南宋立春依然如此。《梦梁录》上说:“街市以花装栏,坐乘小春牛,及春幡、春胜,各相献遗于贵家宅舍,示丰稔之兆。宰臣以下,皆赐金银幡胜,悬于幞头上,入朝称贺。”《武林旧事》也说,立春前一日,“预造小春牛数十,饰彩幡雪柳。”又说:“是日赐百官春幡胜,宰执亲王以金,余以金裹银及罗帛为之,系文思院造进,各垂于幞头之左入谢。”从以上记述不难看出,宋时的春幡、春胜仍以剪刻丝织品为之,是“剪彩”遗风。宫廷赐百官的春幡甚至有用金银打造者,从工艺材料角度来看,已离剪纸相去愈远,但是,又证明了朝廷对民俗节令事项的认同与尊崇,无疑对民俗将产生激励作用。
北宋时期,中国已经出现了专门从事剪纸艺术创作的手工艺者。《东京梦华录》上说:“东角楼街巷,瓦子中多有货药、卖卦、喝故衣、探搏饮食、剃剪纸、画令曲之类。终日居此,不觉抵暮。”瓦子,又称瓦市、瓦舍。吴自牧《梦梁录》说:“瓦舍者,谓其来时瓦合、去时瓦解之义,易聚易散也。”东京汴梁瓦子极多,是从事商业活动而兼有娱乐功能的市井。瓦市中有说书、说经、小说、相扑、覆射、杂班、驯鸟、影戏、踢弄、装神鬼、舞番乐、水傀儡、谈诨话等多种表演项目。重要的是,瓦子中还有一项“剃剪纸”。“剃”与“剔”通,含“剪除”或“刻除”之意。现在北方农村的剪纸艺人也常用“剔花”、“剔纸花”形容剪纸。瓦市中的“剃剪纸”无疑与其他项目一样,现场制作、即时出售、边剪边卖,兼具表演功能。至于剃刻剪纸的内容及形制,则可参见周密在《志雅堂杂钞》中的描述:“向旧都天街,有剪诸色花样者,极精妙,随所欲而成。又中瓦有俞敬之者,每剪诸家书字皆专门。其后忽有少年,能袖中剪字及花朵之类,更精于二人,于是独擅一时之誉。”此处共记述了3位剪纸艺人:一是“剪诸色花样者”,二是俞敬之,三是“少年”,3位艺人所剪内容各有所长。“剪诸色花样”即剪刺绣粉本,俗称“绣花样子”。至今,民间仍然采用剪纸做底样,将花样贴在待绣底料上,绣做时沿纸边下针,形成边线挺括齐整、绣线高凸平滑的效果。俞敬之又作“余承之”,这是剪纸史上第一位留下姓名的民间艺人,他专门剪刻诸家书字,即名家的书法作品,自此开创了具有单纯审美意义的剪纸观赏品。已见诸文献的用纸剪字的艺人并非俞敬之_人,《诚斋集》中有一首“赠剪字吴道人”,序云:“道人取义山《经年别远公诗》用青纸剪字作米元章字体,逼真。”诗云:“宝晋云烟杂海涛,玉溪花月写。一生不倩毛锥子,只倩并州快剪刀。”此法至今盛行民间,尤以河北丰宁的剪纸文字最为优秀,宋代俞敬之、吴道人当为始祖。“少年”剪纸艺人独具默写之能,即“盲剪”。能在袖中摸索,“剪字及花朵之类”。宋代剪纸技艺之精湛可见一斑。
这些技艺精湛的剪纸实物,现在已很难见到了。可幸的是宋代陶瓷作品上保留了剪纸纹样,这就是吉州窑的玳瑁釉茶碗上的剪纸纹。江西吉州永和窑的匠师们成功地把剪纸移植到陶瓷上,创造了新型的陶瓷装饰方法。先把剪纸贴在沾了黑釉的陶胎上,再喷洒一层竹灰,即黄赭釉,然后揭掉剪纸。烧造后,即呈现出黑色的剪纸纹样,又叫“剪纸漏花”。从已经发现的黑釉瓷器中可以知道,剪纸纹多见于黑釉茶碗的内壁。可分三种类型:一是单独纹样型。碗内只一幅剪纸,或花朵或文字,位置不固定。二是复合纹样型,取两种或两种以上的剪纸纹样,均匀布置在碗内。有一只黑釉玳瑁盏中置“二龙腾挪纹”,一龙阴纹,一龙阳纹,两相对应极为生动。还有一只黑釉盏内分布了3个适合纹样,每个纹样的外形均作双钩四合如意,内饰吉祥文字,三者分别为“长命富贵”“福寿康宁”“金玉满堂”。类似的布局尚有团凤纹、双凤串花纹、梅鹊鸳鸯纹等。三是满地撒花型,口沿饰一道花边,内壁散布若干相同的剪纸花朵,最多者可达15之数。这些剪纸纹样几乎与今日各地的剪纸窗花如出一辙,显示着宋代剪纸的高度成就。
六、元明两代剪纸的新用途
元代剪纸史料较少,仅见二事可记,一是扫晴娘,二是走马灯。扫晴娘,用纸剪作手持扫帚的妇人形象,悬挂在树间或屋檐下,民间相信以此能够扫除阴云,停止下雨。久雨不晴时,多有此作。清代汪汲《事物原会》中称:“元初,泽州李俊民咏扫晴娘诗云‘卷袖搴裳手持帚,挂向阴空便摇手’。扫晴娘之名,始见于此。”若此说无讹,扫晴娘创始于元初。
走马灯最迟起源于宋代,宋人《观灯图》中已见走马灯,但不能确定那时使用了剪纸。元代谢崇可《走马灯诗》写得较为精详,连表现的内容都明晰可证,诗曰:“飙轮拥骑驾炎静,飞绕人间不夜城。风鬣追星来有影,霜蹄逐电去无声。秦军夜溃成阳城,吴炬宵驰赤壁兵。更忆雕鞍少年时,章台踏碎月华明。”研究者多认为这里所述走马灯中的人物即为彩纸剪成,粘贴在走马灯中央立柱上,旋转时,在灯面上投影,形成人马奔跑之状,正所谓“风鬣追星来有影”。这里表现的故事则是楚汉之争和火烧赤壁。
明代,扫晴娘依然盛行。刘侗、于奕正的《帝京景物略》记有这种民俗剪纸:“雨久,以白纸作妇人首,剪红绿纸衣之;以笤帚苗缚小帚,令携之。竿悬檐际,日‘扫晴娘’。”虽然还是用纸剪成,但比元代复杂了。衣服用红绿纸另剪粘贴,笤帚则不是剪纸,而是近于真实的小帚了。
明代还出现了_一种用剪纸做成的节令风物“闹嚷嚷”,也叫“闹蛾”。用乌金纸剪作蝴蝶、草虫,插戴头鬓,在春节期间大量应用。明代沈榜《宛署杂记))称:“以乌金纸为飞鹅、蝴蝶、蚂蚱之形,大如掌,小如钱,呼日‘闹嚷嚷’。大小男女,各戴一枝于首中,贵人有插满头者。《荆楚岁时记》云:人日镂金箔为人,以贴屏风,亦戴之头鬓,即此意也。”这种节令风物以头饰的形式增添了节日的欢乐气氛,不仅盛行民间,还被引入宫廷。刘若愚《明宫史》称:“自岁暮正旦,成头戴‘闹蛾’,乃乌金纸裁成,画颜色装就者,亦有用草虫、蝴蝶者。咸簪于首,以应节景。”
明代剪纸又被广泛应用于制作花灯,元宵节期间,花灯品类极为繁盛,其中出现很多以剪纸为装饰的灯品。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余》中说:“外此又有五色蜡纸菩提叶者,若沙戏影灯,人物旋转如飞。又深闺巧娃,剪纸为灯,尤为精妙。有以绢灯剪为诗词,时寓讥诮,及画人物藏头隐语,及旧京诨语,戏弄行人。
明末著名文学家张岱,也是花灯的收藏家、鉴赏家,其家藏花灯甚多,号为“世美堂灯”,张岱的好友夏尔金是一位制灯的高手,善于“剪彩为花”制成纱灯。《陶庵梦忆》中说:“而友人有夏耳金者,剪彩为花,巧夺天工,罩以冰纱,有烟笼芍药之致。更用粗铁线界画规矩,匠意出样,剔纱为蜀锦(曼皮),其界地鲜艳出人。耳金岁供镇神,必造灯一盏,灯后,余每以善价购之。余一小侯善收藏,虽纸灯亦十年不得坏,故灯日富。又从南京得赵士元夹纱屏及灯带数副,皆属鬼工,决非人力。”
七、清代剪纸拾遗
入清以近,记述民间剪纸的史料渐多,不仅证明关注剪纸、记录剪纸的人越来越多,而且证明了清代剪纸的发达进步。功用最为显著、流行最为广泛的是挂签和千张。
挂签是垂悬于门楣之下的装饰品,长方形,5张为一堂,剪刻出吉祥用赞语,用以祈福。上端贴在门楣上,下面大部自由垂悬,空气流动时,会出现摆动,其渲染气氛、装点环境的功能十分显著。已知挂签在清代有很多名称,计有欢乐纸、欢乐封、欢乐图、过门笺、门彩、彩牒、斋牒、门牒、挂千、挂钱等10种之多。“挂签”则是今人通用的名称。
清代挂签根据用途可分为三种:第一种用于一般民众居家的装饰;第二种用于街市店铺;第三种用于庙宇佛前。三种形式略有不同,正如富察敦崇在《燕京岁时记》中所言:“挂千者,用吉祥语镌于红纸之上,长尺有咫,粘之门前,与桃符相辉映。其上有八仙人物者,乃佛前所悬也。是物民户多用之,世家大族鲜用之者。其黄纸长三寸,红纸长寸余者,日小挂千,乃市肆所用也。”挂签不仅流行于北京,各地均有分布,顾铁卿在《清嘉录》里记述了杭州的挂签:“门厅之楣或贴欢乐图,皆货自杭郡,以五纸为一堂,剪楮堆绢,为人物故事,皆取谶于欢乐,以迎祥祉。”
千张也作“阡张”,就是成叠的纸钱,用于祭祀祖先、神佛或丧葬扫墓。纸钱唐代已有之。清代阡张证明自唐以来,纸钱一直久传不衰。清代纸钱分祀神与祭墓两种,祀神用黄纸,祭墓用白纸作大纸钱。福格《听雨丛谈》称:“纸钱,京师祀神,用黄纸凿成钱象,以代焚帛。祭墓则用白纸凿成大钱,径三四寸,以代冥器,若祀庙则否。”阡张之名起于明代,沈榜《宛署杂记》称:“烧阡张,各家祖先,俱用三牲熟食。货草纸细剪为阡张,供其前,俟三日后,焚而彻之。惟佛前则供用果麦。阡张至元宵罢,乃焚。”入清以后,继续沿用此名,祀神、祭墓以外,阡张还用于“解天饷”。《清嘉录》记录了民间解天饷的盛况。其主要内容是收纳阡张,凡境内居民,每户均须献纳阡张若干副,以此象征钱粮,待齐集后,在玉皇大帝殿前焚化,以祈福祗。
清代的民俗剪纸还有端午节的彩葫芦和重阳节的花糕旗。《燕京岁时记》说:“又端阳节用彩纸剪成各样葫芦,倒粘于门阑之上,以泻毒气。至初五午后,则取而弃之。
《帝京岁时纪胜》也说:“五月朔,家家悬朱符,插蒲龙艾虎,窗牖贴红纸吉祥葫芦。剪彩叠福,用软帛缉缝老健人、角黍、蒜头、五毒、老虎等式,抽作大红朱雄葫芦,小儿佩之,宜夏避恶。”这种习俗,至今仍有传承,各地农家在端午节前粘贴剪纸葫芦于门户,因此在民俗剪纸中衍生了形态不同、寓意丰富的各种葫芦。
花糕旗是用于装饰糕点的剪纸小旗。《帝京岁时纪胜》中说:“京师重阳节花糕极盛。有油糖果炉作者,有发面累蒸成者,有江米黄米捣成者。皆剪五彩色旗以为标帜。市人争买,供家堂,馈亲友。”花糕旗不仅被用于重阳花糕,还用于“太阳糕”。二月初一,用米面做团饼,5枚一层,顶上作小公鸡,称“太阳糕”,用以祭日,也插剪纸小旗。又有做寿用的寿礼、婚嫁时用的糕点以及祭祀时用的面点,都要安插剪纸小旗,统称之为“花糕旗”。
民俗剪纸用于婚丧嫁娶的实例很多,宫廷中也同样盛行。现存北京故宫交泰殿东侧走廊的顶棚上,至今仍存留清代皇帝大婚时粘贴的“顶棚花”。中央一枚大团花,四隅4枚角花,均以“龙凤呈祥”为主题,一龙一凤腾挪于祥云之上。当年是红底黑花,复加白粉勾描。初创时一定华丽喜庆。现在虽然褪色,仍不失为珍贵的清代剪纸资料。
剪纸的绣花样子也始于清代。绣花样子是刺绣的粉本,专业术语叫“勾稿”,俗称“花样子”。先用薄纸剪刻成各式纹样,贴在底料上,依样绣花,刺绣完成时,纸样子完全被绣线覆盖,再也拿不出来了。因此,剪纸绣花样子是一次性的刺绣粉本。《红楼梦》里曾记述了农村女孩“铰”花样子的事:“刘姥姥因见那小面果子都玲珑剔透,便拣了一朵牡丹花样子的笑道:‘我们那里最巧的姐儿们,也不能铰出这么个纸的来。我又爱吃,又舍不得吃,包些家去给他们做花样子去倒好。这里所说的“最巧的姐儿们”正是农村剪花样子的少女。可知在清代早期,剪纸绣花样子已经非常普及。
清代剪绣花样子的艺人留下姓名的较少,有张石女,值得一记。《保定府志》称:“石女,张蔡公女也。有巧思,与人接谈,袖中细剪春花秋菊,细草垂杨,罔不入神。其剪制香奁,绝巧夺目,得之者珍藏焉。”所谓“剪制香奁”当是纸糊的首饰盒或化妆盒,表面贴有绝巧夺目的剪纸,现在农村仍有传承。
清代剪纸的重要成就还体现在各地民间剪纸的逐步成熟,各自形成了稳定的风格。山东高密、陕西凤翔、河北蔚县、河南淮阳、湖北鄂州、安徽阜阳、浙江金华、福建漳州、黑龙江海伦等各地著名剪纸之乡,皆于清代确定了基本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