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教育不是差异教育而是差距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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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教师》：郑教授，您好，主管妇儿工作的广东省副省长雷于蓝曾在今年三月份提出“将在中小学校试点实施女性教育”，围绕此话题，社会上争论很多，请问您怎么看待“推行女性教育”？
郑新蓉：如果说是由广东省妇联提出，我认为这件事还是挺有意义的。到目前来看，在男女两性发展的方面，尤其是针对女性所面临的困难和困境，来提出关注女性的教育，这一点还是很有必要的，因为发现问题总比不发现问题好。社会上存在的诸多争议，可能与关注问题的角度不同有关。在我看来，妇联提出女性教育，是从关注妇女和儿童权益的角度出发，但是，如果进入国家的教育系统，就应该是性别教育，严格来说是性别平等教育。
如果只教育女性不教育男性，那么，即使通过教育之后，社会上对女性存有的很多偏见都被女性克服了，但抱有偏见的人还存在，这就不算是达到了教育的目的。所以，男女两性都应该有性别平等意识，这是现代社会的一项基本原则，也是现代教育的一项基本原则。
《中国教师》：那您认为有没有必要针对女性进行一些特殊的教育呢？
郑新蓉：我个人认为，可能还是有必要的。整体来看，女性这个群体处在当今社会的背景下，在成人、成才、甚至成功等方面，会面临社会约定俗成的特殊规训，或者面临着一些特别的困难。比如说，是先结婚还是先工作，能不能兼顾事业和生活？这是两性的共同话题，但是男性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因为通常情况下，事业一定是他自然而然就放在首选位置的事情；而女性，她被社会赋予了固定的角色特征，在面临这个问题时她就困惑矛盾。另外，女性在生活中也承担着大量的照顾人类的工作，包括照顾家庭成员和社会成员，她们在人类社会中扮演“关心”和“照顾”的角色。的确，与关怀、照顾以及建立亲密关系等有关的工作岗位上，女性也比较多。又比如说，女性到了职场上面临着要预防性骚扰的问题，不是说男性没有，只是女性遇到的会更多。由于这些特殊因素的存在，在性别平等教育里面更多关注女性议题，也是可取的。
《中国教师》：按您所说，女性还是有被关注、被教育的需要，那您认为需要进行的是性别教育还是女性教育，教育的内容取决于哪些因素？
郑新蓉：重点来说，不是名称，而是我们不要把女孩培养成什么样的人。性别教育也好，女性教育也好，培养的目标是什么？若是扩大性别差异、扩大不平等，那肯定就不是我们要发展的方向。从整体的社会目标来讲，是缩小还是减少群体之间的这些差距，尤其是发展上的差异和距离呢？我认为应该是缩小，应该是人尽其能，而不是性别尽其能。我也在做性别教育，我做教育的基本观点就是，个体的差异大于两性性别的差异，即使男性之间的个体差异、女性之间的个体差异，都大于两性的差异。因此，不基于性别，而针对个人的特点、兴趣及各种的环境促使她/他发展的教育就是最好的教育。不能依据出身、背景而限制人的发展，即不能依据户籍、民族、文化、性别的不同而区别个体的发展条件。我觉得在人类整体发展上，要缩小“差距”（GAP），但是也承认差异性，我称其为“差异”（DIFFERENCE），这是可以承认的，但是这个“差距”（GAP）是一定要缩小的。一定是缩小两性的发展差距，但是要面对二者的差异，这种差异可能是由于历史文化的原因造成的。与其说是针对女性进行教育，倒不如说是针对个体性、个人性进行教育，而不要简单的拿性别说事，不能基于性别实施“篱笆式隔离”教育，即从小就把男、女孩子分别限制在一个轨道或狭窄的发展领域里。
作为一个全面的人来说，人类的优秀品质有很多方面，但是性别教育，如果只取其中的一些优秀品质集中在一类性别群体身上，这是不可取的。比如温柔、贤良、清洁、美丽、善于服从的特质都集中于女性，这是一种包含价值和角色期待的“性别教育”。相反，如果说要针对当今的女性在两性平等方面、发展方面所缺失的一些品质，诸如勇敢、健康、智慧、领导力对女性进行教育，就是不同价值和角色期待的“性别教育”。
说句实话，包含传统性别角色定位的教育，诸如，女孩应该温柔、服从、美丽等，其实都不一定通过学校教育，家庭、社会习俗、商业文化就能解决。学校教育要传达的，比如说智慧、勇敢、健康，恰好是商业大众以及传统文化肯定给不了的，因为社会大众以及消费文化并不鼓励这些，而这恰好是学校的性别平等教育为培养一个完整的人而不是完整的女人所能给女孩提供的教育。
在我们传统的、以性别为界的观念里，女性一直扮演着被保护的、应该学会服从的、关怀别人的、附属的角色。如果我们再把社会传统的性别角色、在大众媒体传播中已经强化了的“女性品质”又放到课堂上的话，可能就会加大两性发展的“差距”（GAP）。要在学校教育中进行性别教育，就应该具有针对性。如果我缺钙的话，你不能给我补锌吧？同样的道理。现在社会上很多力量驱使女性更多地用姿色、身体、附属性去换取社会对她的承认，而不是平等地依据她的能力，智慧，健康的心理、身体，健全的品质、素养，开阔的视野来换取发展机会，这是比较可悲的。如果性别教育更多地强化女性的好脾气、好秉性、好外貌、好青春，并以此来获取未来的成功或者家庭的保障，我个人是不赞同的。不是说这些不重要，而是这些不是我们性别教育的重点。目前来说，女性所缺失的可能更多的是开拓、挑战、勇敢、智慧等一些优良的品性。教育，不仅要适应社会，更重要的是培养更为平等、健康和全面发展的人，改造和建设更好的社会。
性别教育的内容，取决于我们的培养目标，两性之间是扩大差距还是缩小差距；在人类诸多要培养的优秀品行当中，我们该选择哪些。至于这个教育是称为“女性教育”或者“性别教育”，我认为名字无所谓，目标和内容是关键。
《中国教师》：据有的媒体调查，81%的人认同当下女性教育存在缺失，80.7%的人认为女性教育有必要从娃娃抓起。作为教育专家，您认为女性教育最好的开展阶段是什么时期？是否有必要从“娃娃”抓起？
郑新蓉：首先讲，这81%里面可能有人认为要进行这样的“女性教育”，有些人要进行那样的“女性教育”，笼统的比例没有意义。有的人看女性教育想的是观的培养；有的人则可能认为现在的女孩太疯，缺少约束；有的可能认为现在的女孩太笨。每个人都基于她/他的立场和视角，来讨论女性应该怎么发展。
平等、尊重的教育，两性间也好，不同文化不同背景也好，那都是要从出生就要开始学习的。不同的年龄阶段有不同的教育方式，学习基本公平等的教育，尊重、欣赏不同人的差异，我觉得这些教育是越早越好。具体的方法都好说，关键还是培养的方向和目标：基于个性，关注个人发展，基于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即使看起来是两个性别之间的平等，实际上还是人与人之间的平等。所以说，性别平等教育的核心是人与人之间的平等。
《中国教师》：有人说在男女平等的教育体制下无法发挥女性的特质，您怎么看待这一说法？
郑新蓉：中国现在的教育，看似男女地位平等，其实还暗含着很多的不平等。比如你去看一些重点学校的重点班，谁在占优势？男生占优势。你去观察一下学校老师，真正关注哪一类学生？可能还是男生比女生被重视的多。再比如在填专业报志愿的时候，老师会鼓励男生去报具有挑战性、社会期待高、回报高的专业，而让女生，即使是很有潜力、极富有挑战精神的女生也会被要求去报考那些守成的、性别化固定的专业。从这里面就能看出是充满了不平等的性别观念。
《中国教师》：有声音认为在家庭教育中，母亲的角色非常重要，是影响子女性格与发展，以及家庭与社会稳定、和谐的重要因素，所以对女性开展教育非常必要。您对此怎么看？
郑新蓉：这些都只看到一面，男性就不重要吗？同样有很多的文章认为父亲的角色重要。关键是你要怎么去看待。实际上一个孩子，应该是受到家庭各个成员对她/他方方面面的影响，因为孩子本身从一开始就是父母的和卵子的结合产物。如果孩子接受的教育来自于男女两性，或者是两个人优秀的品质作用在她/他的身上，那么她/他的发展一定是全面的。比如，我们也会看很多父亲抚养出来的女孩，性格方面可能大大咧咧、很粗放勇敢，人们会觉得她缺少一点细腻、整洁；如果全是女性抚养或过分照顾出来的女孩，可能干净、乖巧，她又不够勇敢、不够坚强，让人感觉她需要一些男性的长辈给她影响。所以，不能简单强调父亲或母亲的重要性。
《中国教师》：会存在怎样的问题呢？女性又该如何权衡，是该回归家庭还是脱离家庭的束缚更为独立？
郑新蓉：按照过去的社会分工，女人就是被安置在家里，是服从的、可以让丈夫挣钱养活的角色。如果我们认同那个传统社会，那我们今天的教育就可以这么改一改了。但这些都是历史上的老话了，这种理论在妇女刚刚解放的时候曾甚嚣尘上。但反观现在，说离婚率高或者说是家庭观念淡漠，很多人认为是女性主义所倡导的，这实际上是个认识的误区。
我是一个看重家庭、看重亲情价值的人，但是不等于是让所有女性回归家庭和重视家庭。回归家庭，不能以牺牲或抑制了女性的社会价值和社会活力为代价；重视家庭价值，是男女两性的责任，也是社会制度可为的空间。例如，单位在安排时间的时候就要考虑家长接孩子的时间，不能是女人不工作去接孩子，男人根本就是路过幼儿园都不接，也要让男性在观念和行动上重视家庭价值与亲情价值。
《中国教师》：时下，淑女培训铺天盖地，成为女性教育话题下的另一代表，关于“淑女教育”到底符不符合现代教育的发展方向，是否代表教育的退步，您对此有什么看法？
郑新蓉：“淑女”里面包含了什么含义？每个人脑子里都有不同的想法。比如说我现在一听到淑女，会觉得是偏重她的“举止”（MANNER）、“身体”（BODY）、“笑容”（SMILING）、性情等这些外在的“资本”来获取社会承认，而雷厉风行、坚定、勇敢、理性、决策力、领导力，在淑女身上可以培养出来吗？这些和我们的“淑女教育”有多远？如果说这些品质都包含在这“淑女”的含义里，那我觉得你称之为“淑女”也无妨。如果培养一位淑女，只是看重她的外表和女性味儿的“气质”，看重她取悦于人、服侍于人的品格和能力，我是不赞同的，这是一种片面发展。
在现代社会，每个人的发展都具有丰富的多面性。在北欧国家，就有好多“淑男”带着孩子，我觉得这也是一道很美的人类景色。现在中国的女性在发展机会上，与男性相比较差距已经很大了，如果再只看重女人外在的价值，而不看重她内心的力量、大脑的力量和身体力量，不发掘女性潜在的价值，对个人和社会发展都是不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