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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8月18日,在北京大学的BBS上出现了一个帖子,作者是厦门大学环境科学研究中心的研究生杨德超。
那篇濡染着灵魂热度的忏悔文章,触动了读者的心灵:一个珍惜感情、珍爱亲情、为了供弟弟读书而四处打工的姑娘,却被亲人的冷漠逼成了疯子,逼得离家出走,至今生死未卜。
2005年9月14日,四处寻找姐姐的杨德超接受笔者的采访。作者深切的悔与痛、焦灼与反省,刺痛着人们的良心。
徒步回家,受伤的姐姐穿越千山万水
杨德超和大他四年的姐姐杨艳梅出生在湖北省广水市骆店乡孙庙村。小时候,和所有的农村孩子一样,杨德超姐弟俩一起在田间疯闹,一起在星月闪烁的夜晚悄悄下河,姐姐游泳,弟弟放哨。
贫困像恶魔一样伴随着他们的成长,使快乐总是那么短暂。随着女儿、儿子相继入学,多病的父亲再也无力供杨德超姐弟俩读书。
1989年那个黑色的9月,开学的那天,父亲先是阴沉着脸不说话,直至吃完早饭后才低沉着嗓音说:“你们不要去上学了,没有筹到学费。”
这一年,11岁的杨德超刚上小学三年级。想到再也不能走进村子里最漂亮的房子,他立刻傻了,委屈的泪水不争气地滴在地上。
被贫困和疾病压得直不起腰的父亲很不耐烦地摆摆手,大声吼了一句:“不许哭!”吼声震得土坯房梁上的灰尘地落下。
杨德超惊惧地张大了嘴巴,硬生生地将呜咽吞回肚子里。
15岁的杨艳梅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弟弟的泪水仿佛漫过了她的心头,让她感到窒息。
年幼的杨德超求助般看着姐姐。从小到大,他和姐姐最亲密,他做了错事,总是姐姐替他顶着。在他的眼里,姐姐能解决所有的难题。
弟弟的眼神让姐姐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杨艳梅怯生生地走到父亲面前哀求:“爸爸,让弟弟上学吧!”见父亲不吭声,她费力地吸了一口气,忍着即将涌出的泪水,艰难地说,“我……我不上了,我能干活挣钱。”见父亲不置可否,她赶紧转身帮弟弟整理书包,将弟弟打发出门。她生怕父亲突然变卦。
紧张地愣在一旁的杨德超竟没有发现自己的书包溅满了姐姐的泪水。
弟弟上学后,15岁的杨艳梅开始四处打工。在家乡的酒瓶厂,她是干活最卖命的人,药水将她的指甲浸泡得全部脱落,钻心的疼痛让她握不住筷子,可她不敢停下来,因为害怕挣不够弟弟的学费。
转眼六年过去了,杨德超考上了广水市重点高中――二中,但是家里并没有太多的喜悦,那笔不菲的学费和生活费让父母亲不停地叹息。杨德超默默地听着父母抱怨。此时,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流泪的小男孩,每年交学费时父母的长吁短叹早已将他曾经柔软的心煎熬得没有了一点弹性,贫困让他越来越内向、越来越寡言少语。在他的心里,朝朝暮暮只想着一件事:考上大学,永远离开苦难的家乡。
愁云惨雾中,只有姐姐杨艳梅为弟弟考上高中而兴奋不已。在那个灯光昏暗的晚上,从没出过远门的她决定去南方打工。
1995年夏天,杨艳梅去了广东汕头。由于没有学历、没有技术,她在街头流浪了半个多月才找到工作。三个月后,杨德超收到姐姐寄来的300元、一件毛衣和一封信。在那封语句不通的信里,充满了姐姐对弟弟的思念和牵挂:“……你在城里上高中,不能太寒酸了,姐姐给你织了件毛衣,织得不太好看,但天冷的时候穿上,定会和城里的学生一样精神……”那是杨德超有生以来穿的第一件毛衣。那年冬天,杨德超觉得特别温暖。
由于打工生活不稳定,接下来的日子里,杨艳梅的足迹遍及东莞、深圳等地。1997年3月,23岁的杨艳梅到东莞一家塑料厂打工,她暗暗庆幸弟弟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希望能为弟弟攒足上大学的费用。她万万没有想到一场灾难正悄悄地向她袭来。
厂里有一个30多岁的保安看中了年轻漂亮的杨艳梅,一心要和她交朋友,但遭到了杨艳梅的拒绝。那个保安恼羞成怒,一有机会就恐吓和骚扰杨艳梅。杨艳梅怕丢了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一直不敢吭声。她的软弱和退让,助长了那个保安的嚣张。
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那个保安将下夜班的杨艳梅拦在路上,企图对她施暴。杨艳梅吓坏了,亮起嗓门大声呼救,可寂静的夜里只有她凄厉的喊声在夜幕中回荡。看着保安一步步逼近,极度恐惧中,杨艳梅下意识猛踢一脚。那保安顿时捂着小腹蹲了下去。杨艳梅挣脱了纠缠,发疯似的一路狂奔。她的身后传来气急败坏的恐吓声:“你别想逃出我的手心!”杨艳梅奔跑了一夜,不敢回工厂,害怕那张恶魔一般的脸在厂里等着她。
天色渐渐亮起来,杨艳梅的意识中只剩下两个字――回家!此时此刻,在她的心里,家是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于是,这个柔弱的、身无分文的姑娘,在没有地图、没有路标的情况下,徒步从广东东莞一直走到河南信阳。因为刚刚受过伤害,她见到生人就像是惊弓之鸟,只选择人烟稀少的小路走。这样一来,坐火车只需要16小时的路程,她却走了40多天。后来,她昏倒在河南信阳农村的一个打谷场上。
杨德超至今依然记得姐姐那双嵌满泥土、指甲破碎的手:阳历4月的田间可以食用的东西都没有长出来,为了驱赶致命的饥饿,姐姐用手指挖硬土,想找到那些埋在地里的能够吃的东西。
冷漠杀人,溺水的亲情逼疯了善良的心
接到河南警方的电话,父亲借了200元赶到信阳领杨艳梅回家。一路上,父亲的愤怒始终没有平息,他嘴里骂个不停。他想不明白,为何人家的女儿那么能干,让家里盖起了楼房,而自己的女儿如此狼狈,甚至惊动了警方,让他在四邻面前丢尽了脸。
当天晚上,经过广水二中时,怒火未消的父亲将正在上晚自习的杨德超叫出教室。在学校门口的草坪上,19岁的杨德超见到了神志依然不太清醒、蓬头垢面的姐姐。
杨艳梅躲在父亲的身后,在父亲的呵斥下是那样的慌乱无措,她茫然无助的眼睛牢牢地锁在弟弟身上。
杨德超的心里一片空白,他想阻止父亲的斥责,将姐姐从辱骂中解救出来,可是嗫嚅了半天竟说不出一句话。在这个因贫困而失去温情的家,他将自己包裹在冷漠中已经太久,早已习惯了不动声色地面对一切。他沉默着,心却在发抖。姐姐是他心中的一缕阳光,他无法想象是怎样的苦难将那个像火一样温暖着他的姐姐变成这个样子!那一刻,他感到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包括父亲吼叫的声音。他就这样面无表情、呆呆地听着父亲叙述事情的经过。
父亲冷冷地对儿子说:“你姐姐这样了,你以后上学的费用也没办法解决了……”
看着父亲带着姐姐消失在夜色里,杨德超一屁股跌坐在草坪上。整个晚上,他一直冷冷地听,竟没有说一句话。他似乎感受到姐姐临走时忧郁一瞥中的伤心和失望,他后悔自己在姐姐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没有挺身而出,没有像年幼时姐姐护着他那样护着可怜的、乱了心智的姐姐。他抱着头不停地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我怎么连一句温情和安慰的话都没说?哪怕牵一下姐姐的手也好呀!”
不知在草地上坐了多久,下晚自习的铃声将他从痛苦中惊醒。想到还有短短的三个月就要高考了,杨德超充满了期待:等有一天自己有能力了,一定补偿姐姐。可是他没想到,用性命维护尊严的姐姐千辛万苦回到家,家乡的路已经窄得连一个柔弱的女子都走不过去了。
家里没有人关心经历了40多天苦难的杨艳梅,相反,杨艳梅放着工作不做跑回家成了父亲心中解不开的死结。父亲脸上的阴云再也没有散开,不停地用无休止的咆哮发泄对女儿的不满。杨艳梅只顾逃命,竟没有把行李带回家,也没有将工资结回来,这让母亲心疼不已。母亲想起来就唠叨:“唉,连铺盖卷都不要了,那该是多少钱啊!工资也不结,不然正好买点化肥、种子和农药。你啥时去打工,别忘了到厂里要回行李!你弟弟的生活费还没着落呢!”
杨艳梅像闯了大祸的孩子,拼命地干地里和家里的活,小心翼翼地照顾家人。杨德超觉得姐姐变了,身上年轻姑娘的热情和活力消失了,即使见到最疼爱的弟弟也很少说话,只是眼里闪过一丝柔情。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如果姐姐的心也渐渐冰冷,回这个家还有什么意思?杨德超并没有发现,在父亲愤怒的咆哮和母亲无奈的责怪中,姐姐眼底的狂躁越来越厉害。
1997年5月的一天,杨德超周末回到家,刚进院门,就听到父亲恐怖的叫喊:“村里连14岁的小丫头都出去打工,你这么大的人还窝在家里让爹娘养着,你的良心让狗吃了?”杨艳梅蜷缩在墙角,嘴里喃喃道:“我不去,我再也不去打工了,再也不去了!”
杨德超厌烦地甩甩头,正处于高考最后冲刺阶段的他对家里的哭天喊地痛恨到了极点,他感到胸中有股气流在不断地奔涌。他想大喊,想让父亲对姐姐公道点,然而,几乎脱口而出的话到了嗓子眼却变成了几声干咳。
父亲怒火中烧,不依不饶地一把拉起女儿,不由分说地向门外拖去:“你不去?今天,老子就是赶也要把你赶出家门。”
杨艳梅惊恐不已,想挣脱父亲。在她的心里,外面的世界令人畏惧,家是躲避外人欺负的最后一道屏障。然而,父亲那双大手如钳子般牢牢地逮住她。她绝望地看了弟弟一眼,求救般伸出一只手,希望弟弟能拉住她。
杨德超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想上前抓住姐姐的手,可双腿像灌铅般沉重。
眼看着就要被拖出院门,极度悲哀的杨艳梅突然发出一声凄凉的哭叫。紧接着,一连串夹杂着哭泣的笑声飘荡在小小的院落里,令人毛骨悚然、心惊肉跳。
杨艳梅疯了!
亲眼目睹姐姐的凄惨,杨德超陷入了无可言说的悲哀之中:20岁男人的血性到哪儿去了?竟眼睁睁地看着姐姐陷入绝境而不去拉她一把!姐姐的心该是怎样的痛?如果当时自己能冲上去,将濒临崩溃的姐姐抱住,或许还能留住姐姐的心智。
1997年9月,杨德超考上南京林业大学,成为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终于能够离开家了,但杨德超没有多少喜悦,时而疯狂时而清醒的姐姐成了他心底的痛。
幡然醒悟,定要找回最值得珍惜的姐姐
杨艳梅患上了间歇性精神病,清醒的时候更加卖命地劳作,为的是弥补自己对家人的“歉疚”。可是无论她怎样做,在家人的眼里,她都是急于甩掉的“包袱”。
2000年春天,父亲病倒了,没有力气再大吼大叫,一连几天,家里安静了许多。看着贫血的父亲躺在床上没有钱医治,杨艳梅默默地走出家门。她回来时,那漂亮的长辫子已被剪掉。没等母亲追问,杨艳梅已羞涩地拿出给父亲买的营养品和剩下的十几元交给母亲。原来,她将自己的辫子卖了。
然而,杨艳梅感动了一村的人却没有感动自己的父母,父母仍然迫不及待地把她嫁出去。从此,杨艳梅陷入了丈夫的暴力,经常带着一身的伤逃回娘家,但是父母一次又一次将她赶回去。
2001年底,大学毕业分配到武汉国有林场工作站的杨德超休假回家。他到家的第二天,杨艳梅带着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逃回来了,她想在娘家躲几天。见到弟弟,杨艳梅羞涩而谦恭地笑了,却没有了年少时与弟弟的亲热。杨德超一阵心痛,他以为姐姐已经被苦难浸泡得没有了感觉,以为她已经麻木,真的变成了傻子。
父亲的眉头早已蹙成一团:“马上要过年了,你怎么又回来了?赶快回去!”杨艳梅刚刚在婆家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般的殴打,所以惊魂未定。见父亲要赶她回去,她心有余悸地说:“我回去会被打死的!”父亲不禁勃然大怒:“你就不能省点事?你是人家的人了,就是死也该死在你的婆家!”
杨德超见状,急忙走上前,拿出100元递给姐姐。他正准备考研,拿不出更多的钱了。
杨艳梅怔怔地看着弟弟,眼里的光渐渐暗淡。她默默地转身进了里屋,将父亲的责骂、弟弟的不解抛在了身后。
杨德超不知道,姐姐需要的是亲情而不是金钱,否则,她不会总是想着回家。然而,亲人的冷漠谋害了她最后的热望。
2002年,距离春节仅七天,被赶回婆家的杨艳梅带着弟弟给的100元出走了,从此杳无音信,生死两茫茫。杨德超惊惧地发现,家里凡是有姐姐的照片,都被姐姐剪了。杨艳梅走得决绝,不愿在家里留下半点她的痕迹。
杨艳梅出走后,除了母亲,谁也没有去寻找过她,她的失踪就像丢失了一只小猫或小狗。
杨德超继续学业,2003年考取了厦门大学环境科学研究中心的硕士研究生。生活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只是在夜深人静时,他才会想起自己还有一个疼他、爱他的姐姐,会有心痛的感觉。
2005年8月18日晚上做研究时,杨德超在电脑上看到一幅卫星航拍的实景地图,他下意识地顺着姐姐当年步行回家的路线看过去,从广东东莞到河南信阳的每一条河流和山脉都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他的心瞬间被击穿了!
在40多天里,姐姐从靠近海边的东莞启程,徒步穿越了广东的全境、湖南或江西的全境――两个山多得不计其数的省份,还穿越了湖北的全境――到处有湖泊的地方,一直到河南。杨德超无法想象,又累又饿、又惊又怕的姐姐是靠什么支撑着走回家的。支撑她回家的应该是她日思夜想的亲人。然而,当她终于回到家的怀抱时,亲人给她的却是人世间最残忍的伤害!
杨德超终于忍不住了,捂住疼得裂开的心蹲了下去。
想到姐姐从15岁开始就四处打工供自己读书,想到自己眼睁睁地看着姐姐在痛苦里挣扎而无动于衷,想到为自己付出了一切的姐姐可能已经死去或者正在遭受苦难,想到自己为了个人的前途从没用心关注姐姐甚至从没认真地寻找过她……杨德超不禁泪流满面:“我的良心难道死了吗?三年多来,我甚至在同学面前假装从来没有这样一个姐姐!大学毕业工作了还不甘心,还要考研究生、考博士。考那么多有什么用?能换回我如此值得珍惜的姐姐吗?”
那天晚上,在良心的拷问下,杨德超再也无法入睡,整整一夜,他一边流泪一边写下对姐姐的忏悔,而且把自己的忏悔贴在了网上。
2005年9月14日,杨德超接受笔者的采访。他说:“写完规定的论文,我就要研究生毕业了。我曾经计划在自己成功后将姐姐接出来,可是现在我发现这个梦想是多么的虚伪和脆弱,要等到我以为的成功,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我要边工作边找她,如果有一天自己住着洋房,而她像乞丐一样来找我,我的人性真的是无可救药了!”
2005年10月11日,笔者再次拨通杨德超的电话。奔走各地寻找姐姐的他声音十分疲惫:“我刚回到厦门,准备参加毕业论文答辩。我的找寻一无所获,可我不愿放过任何线索。我曾在姐姐的床头看见过一本1996年的《家庭》,它是姐姐最爱读的杂志,温暖了姐姐的漂泊岁月。如果姐姐还渴望着家的温情,她一定还在读《家庭》。我希望姐姐能看到我的忏悔。我请求《家庭》千百万善良的读者朋友们帮帮我!”
回家吧,姐姐!
《家庭》紧急寻人启事
杨艳梅,32岁,湖北省广水市骆店乡孙庙村人,身高160厘米左右,额头上有一个硬币大小的疤痕,右颈部有一颗痣,单眼皮,出走时精神分裂。如有消息,请确认后联系她的弟弟杨德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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