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范文大全 > 正文

何谓讽喻 9期

开篇:润墨网以专业的文秘视角,为您筛选了一篇何谓讽喻 9期范文,如需获取更多写作素材,在线客服老师一对一协助。欢迎您的阅读与分享!

何谓讽喻(Allegory)?我写下这个标题的意思,并不是打算给读者诸君提供标准答案。那是考试时填名词解释的勾当。我是看了私心十分尊崇且十分喜爱的罗钢教授的一篇大文《当“讽喻”遭遇“比兴”》之后,[1]忽然蠢蠢欲动,也想沿着罗钢教授开辟的道路,对这个深深迷惑过我的概念从别种角度再做一次阐发。需要说明的是,罗钢的雄文挑战了我其实也十分尊崇但不太熟悉的张隆溪教授,我极受启发,而且以隔岸观火的心态期待看到张隆溪教授的回应,但是本文丝毫没有加入笔战或挑战罗钢教授的意图。我比较感兴趣的是,这两位无疑极其精通西方当代文化/美学理论的专家,竟然没有特别留意本雅明的讽喻观。我打算先行说明,本雅明如何以一种天才的理论想象力,把某种哲学―神学含义强加给讽喻这一概念,然后会对二位教授之无视本雅明的讽喻观,提供某种辩解。至于讽喻概念的未来命运如何,我就不想做出任何不靠谱的推测了。

讽喻,有时候也翻译成“寓言”,本来是西方文学批评中一个稀松平常的术语。要了解它的意思,最简单偷懒的方式,就是去各种文学术语词典中查查它的含义。我翻了好几部文学术语词典,[2]所发现的Allegory词条的义项解释,绝大部分都没有涉及本雅明的讽喻论。汉语学界中,根据诸多西书编译而成的黄河文艺出版社的《西方文学术语词典》,将它翻译成“寓言”,对其基本含义叙述如下:“寓言是一种叙述文体。作为一种文学体裁样式,它指在一部作品中寓含着双重意义,一重是主要的或者表层的含义,另一重是第二位的或者深层的含义。所以,寓言是指一个具有双重以上含义的故事。”[3]这其实也是讽喻一词普遍被接受的定义。但是,要认识它被赋予的较新的含义,通过上述这些词典,甚至通过较为陈旧的弗莱彻尔(Fletcher)的研究著作《讽喻:象征模式的理论》(Allegory : The Theory of a Symbolic Mode),就有可能得不到什么大的帮助。[4]

对讽喻的内涵进行革命性的改造,应该是本雅明完成的。要了解这一点,去阅读罗特里奇出版社2010年推出的“新批评术语”丛书中的《讽喻》一书,当然是有益的;但最好还是要读一读本雅明本人的著作尤其是《德国悲悼剧的起源》。本雅明处理巴洛克悲悼剧的时候发现,传统的美学范畴已经不足以作为叙事工具来精准地把握它。更具体地说,要么,按照流行的文艺理论,巴罗克悲悼剧就是不入流的艺术品;要么,就只好启用新的理论系统来烛照它,使之绽放出被隐匿的魅力。本雅明并没有自铸伟词,而是利用一个过时的旧词即讽喻,但彻底改变了它的意义。allegory来源于希腊词allēgoria,意为“换句话说”。传统的讽喻首先是一种低级文类,当然也意味着体现在这一文类中的一种修辞手法或风格特点,其特点是借助于某段叙事,来表明某个寓意。例如,狐狸得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这个讽喻,这表明的是某类人对自己无法获得难得之货便对其表示鄙视这种可鄙心态。需要说明的是,讽喻固然呈现出一种言在此而意在彼的结构,但是两者之间的关系通常是顺接的、符合的、线性的、教诲的逻辑关系。但是,在本雅明那里,以巴洛克悲悼剧为代表的讽喻不再是一种低级文类,相反,它比之象征/浪漫艺术更接近真理;讽喻虽然仍然可以被说成是一种言在此而意在彼的状态,但是言与意的关系不再是顺承呼应的,而是完全的否定、摧毁、逆转和神学的悖论关系。进一步说,其实讽喻乃是抵达命名语言状态(上帝之道,道成肉身之Word)的一种手段。

显然,这里本雅明虽然还似乎在谈论一种艺术,一种被文学史家所歧视的巴洛克艺术,但是,他的着眼点却是真理或上帝,以讽喻为主要表现手段的巴洛克艺术不过是赖以谈论哲学或神学问题的一个入口。他的理由显得非常雄辩:真理是比美更高的一种秩序,而且,在上帝之道即纯粹语言已经堕落的情势下(反映在今天的直观现实就是现代性统治了一切),必须通过摧毁美才能拯救真理。美,也就是以象征为表现手段的浪漫艺术,企图在命名语言已经贬值、有机整体已经分崩离析的原子化社会重新寻求真善美的统一,这不仅仅是痴人说梦,而且从根本上来说,乃是与启示的真理背道而驰。相反,巴洛克悲悼剧所呈现出来的疮痍满目展现了世界的真实图景:“在讽喻的直观领域里,形象是个碎片,是个咒语,当神圣的知识之光降临其上时,它的作为象征的美就散发掉了。总体性的虚假表象也消失了。”[5]而正是这样的黑暗和绝望,却吊诡地指向了一种二律背反:它一方面取消了俗世的所有实践的所有意义,浮生若寄,娑婆世界的一切造作、执着,不过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缺乏内在的价值和彼此的有机联系。就此而言,它意味着一种贬低;同时,它又辩证地指向末世学的光明和永生,就此而言,它又是一种朝向天国的纵身跳跃和凤凰涅。本雅明如是说:“任何人,任何客体,任何关系都绝对可以意味着别的事物。由于这样的可能性,世俗世界获得了一个毁灭性的但是公正的判决:其特征就是,在此世界中,细节变得无关宏旨。但是,确凿无疑的是,对有些人尤其是那些熟悉讽喻性文本笺注的人而言,所有那些被用来指称的事物,正由于指向别种事物这一事实本身,才获得了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使那些事物与世俗之物不再等量齐观,并因而上升到更高的层级,因而得以神圣化。因此,从讽喻的角度思考,俗世既得到抬升又被贬低。”[6]讽喻性地看待事物,就是同时从双重视域来观看:世俗之物彼此之间没有内在连续性(象征则企图赋予它们以虚假的连续性或总体性),而对它们的摧毁(巴洛克悲悼剧之妙就在于它已然呈现为被摧毁的景观),则意味着弥赛亚的降临。讽喻实际上是一个将诸多废墟、碎片、灾异、死亡,以及诸种极端和对立集诸一身的动态结构,一个意象―观念进行瞬间停顿或转换(停顿即转换,因为当停顿发生之际,起初的意义已经同时获得了更新和转换)的运动,它令人想到先锋派运动的那种化腐朽为神奇、转空间为时间的文化炼金术与意义的空际转身,令人想到世俗历史的终结、救赎之光突然闪现,千百年来沉寂地下的骷髅们破土而出、白骨生肌,伊甸园鸟来鸟去、人歌人哭,重新焕发生机。

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我们才能够理解,为什么本雅明认为波德莱尔是一位讽喻诗人。请允许我引用我早些时候讨论本雅明讽喻观的一段话:“波德莱尔在无情地向世界施暴的时候,他同时还毁灭自身。与卡夫卡这样静观的客观的寓言(parable)作家不同,他在描写这个贬值的世界的时候先行把自己予以贬值。他的抒情诗赋予商品以灵氛,并使诗歌变成商品,然后英雄般地使自己变成商品即,并与这个物化世界同归于尽。波德莱尔的讽喻是一种毁灭,通过这种毁灭的表征,理念的保存才成为可能。因此,波德莱尔是一个混进资产阶级世界内部的特务或地下党,他将现象世界的本质化约为琳琅满目的商品,化约为风姿绰约的,从而用抒情诗引爆了事物的虚假连续性和美丽外观,并在恶之花中,在一片废墟中留下了和谐的结构,这种和谐结构不在他的抒情诗意象之中,而存在于消灭自身的犬儒主义寓意之中。因为唯有此时,犬儒主义才有可能具有英雄主义的主动性蕴含,才有可能以艺术自主性的名义捍卫对幸福的承诺。”[7]

其实,从严格意义上来看,本雅明可能并不是首次以这样哲学-神学的方式来谈论讽喻。他的前辈施莱格尔早就写道:“讽喻倾向于走向有限自身的绝对。作为讽喻,个别元素向无限的方向超越自身。”因而,讽喻乃是“对无限的模仿”。[8]这当然不是汉语中说的“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意思,因为后者可能是余音绕梁、余味无穷、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的含蓄的意思,中国人虽然从印度引进了西方极乐世界与地下十八层地狱的概念,但是我们古人的空间意识恐怕更多的是伦理的,不会像康德那样,认为在现实世界之外存在着某种自在之物,这种神学意义上的空间既构成了认识的对象(虽然我们永远无法认识,因而对我们显示为无限),又构成了崇拜的对象,以及我们实践的条件。讽喻作为对不可表征的事物的表征,十分令人想起利奥塔大谈特谈的崇高,[9]但是,我们要强调提请注意的是,上述对神圣领域的转换或跳跃,并不是在事实上已经完成了的事件,而实质是通过讽喻家的眼睛才能够观察到的可能性。正如普通的凡夫俗子不能够理解波德莱尔诗歌的“国家大计”(raison d’etat)任务必须通过讽喻所蕴含的辩证运动或结构性转换才能实现,我们也不能理解俗世沉沦的每个瞬间怎么就会意味着弥赛亚随时可能会进来的窄门。

在我看来,这种过于高大上的玄妙理论必然要么会遭到普遍的忽视,要么就遭到普遍的误解。德曼、詹明信等人把讽喻进行了解构主义的改造,关注的是讽喻所包含的差异化功能,詹明信如是说:“讽喻是我们自己在时间中的生命的特许方式,是从一刻到另一刻的笨拙的意义破译,是异质的、不相连接的瞬间恢复连续性的苦心尝试。”[10]但詹明信表示要对比如电影、摄影或先锋派文本(这些文本是本雅明意义上去灵氛的、碎片化的)进行政治、经济的解读,并把这个旧式脑力劳动称之为讽喻的解码的时候,在某种意义上,他不过是在过一过秀新词的修辞瘾。我也要老实承认,我这样解读本雅明讽喻观是将它学究化了,又由于过于沉溺于这一理论的稀奇古怪,而无视他的革命情怀、解放冲动以及他所面临的黑暗残酷的现实,我的罪过又在于把它小资化了。但不管怎么说,回到开头,我要说,那么多英语文学批评术语词典都根本不理会本雅明赋予讽喻一词的意义,所以我们两位学界大拿不去理会此词的新增含义也是不足为怪的。本雅明的话往往说得很华彩警辟,但是让人心醉神迷之余往往又让人迷茫不知归路,所以怨不得别人误解他或忽视他。但是他的许多理论确实富有奇崛的想象力和先知的神秘境相,所以作为他的脑残粉,笔者难免技痒难熬,撰此小文特表而出之,倘若有二三子读后颔首微笑,也算达到我的初衷了。

注释

[1]此文见《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13年第3期。

[2]分别是1999年企鹅书屋出版的《文学术语与文学理论企鹅词典》(The Penguin Dictionary of Literary Terms and Literary Theory)、2001年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文学术语简明牛津词典》(The Concise Oxford Dictionary of Literary Terms)、2006年爱丁堡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文学理论关键概念》(Key Concepts in Literary Theory)、2009年Wadsworth Cengage Learning公司出版的《文学术语汇编》(AGlossary of Literary Terms)、2013年威利―布莱克维尔出版社出版的《文学术语与文学理论词典》(A Dictionary of Literary Terms and Literary Theory)。当然,也有例外,2003年由Hodder Headline集团的Arnold出版公司出版的《文化理论术语汇编》(A Glossary of Cultural Theory)就强调了本雅明讽喻观的重要意义。

[3]佘江涛等编译:《西方文学术语词典》,郑州:黄河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400页。2006年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文学理论批评术语汇释》,在“寓言”的词条中倒是提及了本雅明。

[4]不过该书颇有意思地认为讽喻可以视为“意识形态的自然之镜”,令人油然想起本雅明的神学―政治关怀。见Fletcher, A., Allegory: The Theory of a Symbolic Mode,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64, p.368.

[5]瓦尔特・本雅明:《德国悲剧的起源》,陈永国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145页,据英译本小有改动。参见Benjamin, W., The Origin of German Tragic Drama, London: New Left Books, 1990, p.176.

[6]Benjamin, W., The Origin of German Tragic Drama, London: New Left Books, 1990, p.175.

[7]见拙文:《讽喻诗学的辩证结构》,《上海文化》,2006年第1期。

[8]转引自Gilloch, G., Walter Benjamin: Critical Constellations, Cambridge, UK: Polity Press, 2002, p.40.

[9]齐马在一个地方指出了这一点。请见Zima, P.V., Modern/Postmodern: Society, Philosophy, Literature, London: 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 2010, p.125.

[10]詹明信:《马克思主义与形式:二十世纪文学辩证理论》,李自修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60页。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5]瓦尔特・本雅明:《德国悲剧的起源》,陈永国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145页,据英译本小有改动。参见Benjamin, W., The Origin of German Tragic Drama, London: New Left Books, 1990, p.176.

[6]Benjamin, W., The Origin of German Tragic Drama, London: New Left Books, 1990, p.175.

[7]见拙文:《讽喻诗学的辩证结构》,《上海文化》,2006年第1期。

[8]转引自Gilloch, G., Walter Benjamin: Critical Constellations, Cambridge, UK: Polity Press, 2002, p.40.

[9]齐马在一个地方指出了这一点。请见Zima, P.V., Modern/Postmodern: Society, Philosophy, Literature, London: Continuum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 2010, p.125.

[10]詹明信:《马克思主义与形式:二十世纪文学辩证理论》,李自修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60页。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