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夜晚听肖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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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的夜晚听肖邦，《第一钢琴协奏曲》和《c小调夜曲》。思绪繁杂，往事如风。隐约看见我深深爱着的钢琴诗人，在宁静的月夜，舒展开纤细的手指，将它抚上他爱的那一朵凡尔赛玫瑰饱满的额头。

1830年，欧洲一块狭小的土地上，上演着一出出民族独立的斗争戏剧。肖邦，一个当时名不见经传的卑微的音乐家。在一个悄悄的夜里，乘上了一艘破旧的小船，和那个慈祥而严谨的埃尔斯那教授离开华沙，一路飘摇着踏上巴黎。从此，这个钢琴诗人的一生不曾踏入家乡。直到死去，方被运回魂牵梦绕的故土。

10月10日的晚上，告别音乐会在华沙国家剧院演出。首演的就是这首《降e小调钢琴协奏曲》。那一天，是肖邦的这首旷古“情诗”首演的日子。

179年前的彼时，我深爱的钢琴诗人还是一个青少年，在华沙音乐学院刚刚毕业的文弱书生。纤弱文气的样子，忧郁的面孔很别样。巴黎，当时欧洲的经济、政治和文化艺术中心。而于他，却还是一个未知的世界，能不能容身，亦在思量之中。更有家国的破败，亲友的离伤挂怀。肖邦，在静夜起相思，月色雅致，绵绵愁情竟比漫漫春宵还要长。尔后，被谱成一款欲罢不能的离歌。

179年前的那个夜晚，华沙国家剧院被装饰得华丽堂皇。我想象着，当时的肖邦在后台来回踱步，他的手心可能出了微微的汗。他的心里，不可能没有紧张与不安。因为，透过天鹅丝绒的帷幕，年轻的音乐家看见，康丝坦娅――他心中美丽的夜莺，他暗恋的为之苦苦相思至心瘁神伤的女子――着一身月白的衣裳，发梢别了鲜红的玫瑰，静静雅雅地，端坐在观众席上。像一朵静静开放的小花。在她面前说出自己的心事，哪怕是用钢琴，我们羞涩的音乐家依然脸红心跳，惴惴不安。然而，欣喜与期待亦是有的。“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我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心苦只自知。

结果，事实是当最后一个音符从钢琴家的手指飞出，全场轰动，良久的掌声，起立，欢呼。他几番谢幕。那次音乐会的成功，康丝坦娅无疑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她的现场出现直接激起了肖邦倾诉的欲望。他将心事付之于钢琴，然后，《降e小调钢琴协奏曲》从此长演不衰，成为人们心中无可替代的相思寄语。《肖一》长达5分钟的乐队引子，无疑削弱了整首钢协钢琴的气势。然而，谁让他是肖邦?他就有本事用钢琴把哀婉忧伤的叙事描述的让人欲罢不能。一架黑白乐器撑起了整个庞杂的乐队。没有人否认，肖邦天才的钢琴叙事可以将一切不和谐揉碎开来，再重新组合成完美的和谐。

世上谱写爱情的音乐浩如烟海，却没有谁能如肖邦这般谱写出一番哀伤一番美丽却又一番甘愿。是怎样一个心如净水的男子?我迷恋肖邦，就是从他的这首协奏曲开始。前前后后的版本听了依约20个。最初的版本，就是Polini在1960年肖邦钢琴大赛上夺魁后即和Kletzki指挥的Philharmonia Orchestra录制的那张，EMI出品，被评为企鹅“三星带花”。正值18岁的青春年华，意气风发还未褪去青涩，眼睛明亮。

2006年10月4日，大师在第九届北京国际音乐节间首次访华，昔日的翩翩少年已经满头银发，步伐已露老迈。乍见竟不敢确认，几秒以后才惊觉，40年流光早已抛了青丝俊颜。恍惚间，眼睛不免湿润起来。神往十几年，脑中的容颜一直都是上个世纪60年代的那张年轻葱茏的脸。不曾想，初见时大师已然苍苍暮年。不是容颜不能接受，那张脸，依旧沉静而幽雅，淡定的气质一直如是。只是感慨人生果真如同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上半场的勋伯格，不符合主流审美性的音乐听走了不少附庸风雅者。看得我心若死灰。不爱就是不爱，何苦花好多钱买了昂贵的门票来点个卯?如若当真手里银子多得没处使，倒不如去开个连锁当铺，让那些穷苦的真正爱乐之人也有个可以依靠的去处。也算为普及古典音乐做了些实实在在的贡献。那天大师心情很好，竟然返场五首曲子。

2007年10月5日，北京中山音乐堂。第十届北京国际音乐节的第8场。朋友LL，与Charles Dutoit指挥的中国爱乐乐团为我们带来了肖邦的旷古情诗――《降e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开场，一大段管弦乐前奏齐刷刷奔腾而出，气势非凡。迪图瓦指挥棒下的引子被我听出一股交响的意味。中国爱乐乐团在迪图瓦的调教下，

开场就揪住了心灵歌唱。心好似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隐隐作痛，是欲哭无泪的压抑。长达5分钟的引子过后，当LL在琴键上敲出第一个音符，终于忍不住，泪眼婆娑。

每每听到第一乐章钢琴气宇轩昂的横空出世，都会有一种错觉：总以为，肖邦的思念是悲壮而有力的，他的倾诉也将是率诚而勇敢的。而在频繁的转调中，音乐诉诸的却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愁，欢喜与忧伤，明亮与凄迷，交错在音乐织体中。恰如一个心系情郎的少女，看见他就在面前，却只能步步行来步步停，“欲语还休，欲语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婉约中带着不能言说的凄凉。那“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的悲苦，让我在心尖上哭出血来。LL的音色，实在是如金子般辉煌到极致。钢琴初现的刹那之音，宛若幽谷溶洞之水，万年一滴，“啪”的一声脆响，清冷雅致惊破千古长天。在我听来，深得Rubinstein精髓。而抬手闻，却已化尽前人血骨独成绝色。LL的《肖一》，同样完美的音色，只因速度上些许的迟疑，意境便显雕琢。不成熟不自信，黯然了整首曲子。其实，成竹于心本身就是一种魅力，对音乐稍有迟疑和芥蒂，自如就会彻底离去。

LL的处理，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主部主题光辉灿烂深沉而不拖沓，快速的连接部也是干净利落，完全没有不必要的忧郁和思索。而在副部主题出现时，稍稍的小加速却又没有失于莽撞。明朗的哀愁，是对肖邦恋情绝妙的阐释。没有我所担心的不安与冲动，当最后钢琴以灿烂技巧发挥的激动达到高潮时，我的身体，好像变做了气泡的小人鱼，飞腾了起来。

第二乐章，肖邦自己有这样一段尽人皆知的形容：“它富有浪漫气息，具有宁静而相当忧郁的性格。它要表达这样一种印象：人们凝望着动人的景色，心中唤起美好的回忆，仿佛在迷人的春夜月光下的梦境之中。”月夜、花园、露台、少女、喷泉、手指间的咖啡雾气和飘散不去的裙裾。肖邦把蕴于心底的爱，化作郁积情热的音符，犹如火焰灼灼燃烧着整个乐章。弦乐与木管乐遥远地轻声对话，像是怯懦的作曲家那种空幻的自我絮语。但独奏钢琴从深深的低音区渐渐燃起了热情的火苗，在颤音上跳动，在和弦中飘曳；肖邦心中的爱情之声，化作八度奏出的旋律，显得格外纯洁真挚。华丽的圆舞曲／一间烛火通明的沙龙／马刺的声响，绶带的金光／我的血管里有血流之声／少女啊，把高脚酒杯给我跳舞吧!华尔兹舞狂跳着／被葡萄酒烧旺的我的激情／渴望一切还未尝过的快乐。

接着，这个主题便幻影一般隐于钢琴闪烁的音响光辉之中，统丽柔美的曲调，黑 发碧眼的少女，她迷离地掩映在钢琴诗人诚挚的抒情诗行之中。中段，肖邦的热情终于得以酣畅地渲泻与倾吐。钢琴上的滚滚春潮灌耳而来，那时强时弱、时涌时敛的音响，筑成了肖邦心灵中一座充满春意的爱情水晶宫。再现的爱情主题，依如呈示时一样，由钢琴明晰地奏出。但大管同它的亲切对话，似乎给了单恋作曲家一丝慰藉。钢琴的双音，犹如星光闪烁在夜色浓重的天幕上。爱情的夜曲正要在弦乐与木管的呢喃絮语中结束。钢琴突然以一个强劲的低音，引来一串缓缓而起的三连音，攀援到稳定的降A主音上。他心中的她，倩影映在萦回的余音上。苦涩而柔美的爱情小夜曲余音未绝，肖邦便毅然踏入祖国大地上的民间欢舞行列。并非对于无望爱情的规避，而是将爱融于热。尾奏使用序奏部材料，以音阶与琶音三连音轻快的动态装饰，然后像烟雾消失般结束。原来切，只不过华梦一场。LL触键灵敏而细腻，节奏婉约而稳定，线条层次清晰，节奏敏锐而有弹性，技艺无懈可击。我素喜肖邦的rubato，在此提起全章筋骨，有画龙点睛之妙。LL用他绝妙的音色将旋律的线条精致的串联。

当我还在第二乐章徘徊流连时，简短的乐队齐奏后，LL已经用钢琴谐谑地诱导出第三乐章的圆舞式的第一主题，活泼调皮的本性在短短的几个乐句内便淋漓展现。他让我期待，下面的音乐将会是独一无二的绝妙的纯真体验。在弦乐顿足般的同音反复节奏型中，钢琴粗犷地奏出第二主题。活跃的三连音，引来回动的音调，把人们带到火热的马祖卡舞蹈的行列里。宏大的管弦乐队戛然而止。圆号用马祖卡音调唤来钢琴的华丽音流。主体乐句不断再现，灿烂辉煌的乐队不段插入与之呼应。就像两个天真可爱的孩子反反复复说着稚嫩的诺言，钢琴妙趣横生地反复进行极有莫扎特的韵味。让我们跳舞吧，像穿上红舞鞋的小姑娘，多么欢快!永远不知疲倦。我们一起奔跑吧，像轻快的小鹿奔向自由的原野，从此无牵无挂

当LL指下的钢琴奏出华丽的尾奏，以三连音节奏型的持续涌进的乐流结束了这首旷古的爱情诗歌。我竞凝结在当下。我的身体，我的思想，我的整个人，完全沉浸其中。我不能呼吸，讲不出话，连思想都呆滞。整个思维，全部凝成一个问句：我这是在哪里?

肖邦之于他，如同瓦格那之于尼采。诗人和音乐家，成为隔世知音。在丰沛的感情面前，言说总显得那样勉为其能。纵如沙翁那般挥手即就的修辞大师，100首将爱情抒绘得的十四行诗，当遭遇了可以直接与感情和思想对话的音乐――那乐音就如同爱中的人不由自主发出的咏叹――也只有甘拜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