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话(滑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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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 在永恒的时间里。
地 广场――刑场。
人 刽子手死囚群众、观众幕开,死囚赤膊被绑,背插斩条,跪刑场上。刽子手着制服,右手执大鬼头刀,刀锋雪亮,刀柄拖大红网,色如鲜花。远处城郭楼台,隐约可辨,表示此滑稽戏发生在人间,离闹市且不远也。
刽 (左手抽斩条扔掉,拍死囚背)朋友,值价点,包你只一刀就了。
囚 先生,请让我说句话,只一句……
刽 值价点,反正完了,还嗦什么呢?
囚 只一句,真正一句,最后一句。
刽 脖子伸直!明年今天,你家里会替你烧周年纸;再过二十年,你又是一条英雄好汉。
囚 这句话让我说了,死了也念及您。
刽 你真磨叨,我手里做掉的人不少了,没有像你这样不值价的。你大概晓得我的心是糯米做的,很容易答应人家的要求,好吧,说吧,快点,什么话?
囚 您贵姓?
刽 什么,就是这样一句话么?
囚 不是,不是,不过我问您贵姓。
刽 这你管不着,你说你的话吧!
囚 您真是个英雄豪杰,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我一看就知道。
刽 你的话完了吧?
囚 您比英雄还要英雄,比豪杰还要豪杰。
刽 算了算了,莫灌洋米汤了。如果没有正经话,我可没有工夫等你了。
囚 无论什么英雄豪杰,只要一犯案,一就擒,一被判决死刑,就都死在您的手里。
刽 胡说,没有这回事。这行业,还不到五年,和我同行的还多得很。
囚 比如关云长。
刽 什么关云长?
囚 关云长不是个大英雄大豪杰么?他就死在您手里。
刽 哪里哪里?关云长,哦,关云长是不是关公,关夫子?
囚 还能是谁?
刽 他是三国时期的人。
囚 那有什么关系呢?
刽 我却是现在的人哪!
囚 要是您生在三国时期,或者关云长生在现在。
刽 什么话?我并没有生在三国时期……
囚 一样的。还有岳武穆。
刽 谁?
囚 岳武穆,岳飞。
刽 也是个古人吧?哦哦,《说岳》上的?
囚 对了。还有文天祥。
刽 这可连影子都没有。
囚 都是宋朝人,都是英雄豪杰,都是忠臣烈士,而且都死在您手里。
刽 哪里哪里?他们都是古人。他们死的时候我的曾祖还没有出生。我的曾祖的曾祖恐怕也还没有出生。
囚 我知道。可是也是死在像您这样人的手里的。
刽 与我有什么相干?
囚 与您的职业相干呀,您的职业是一种英雄的职业,英雄的,英雄的。
刽 你究竟有话说没有?
囚 有,有,我还投有说咧。
刽 怎么?还没有说?那么,赶快说。赶快!我真等不得了。
囚 您是一个大英雄。
刽 还是这么一套,你就甭说了。
囚 凡是大英雄,一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
刽 可不,我就瞅你活着麻烦,受苦,拔出刀来,“助”你一下子。
囚 您瞧,我家有八十三岁的祖母,我爷爷早就过世了。
刽 哦,你家有八十三岁的祖母,爷爷早死去了?我家也有八十几岁的祖母,爷爷早死了。
囚 还有六十来岁的妈,爸爸也过世了。
刽 我也有六十几岁的妈,爸爸也死掉了。
囚 还有老婆,孩子。
刽 我也有老婆,孩子,三个孩子。
囚 他们都靠我养活。
刽 全和我一样,我也没有哥哥弟弟,一家大小,全靠我养活。
囚 我死了,他们怎么过日子呢?
刽 对了,怎么过日子呢?
囚 他们该多么伤心哪!
刽 那还用说,正像我家里没有我了一样。
囚 先生,您可不可以……
刽 什么?
囚 为了我年老的祖母、妈、年轻的媳妇、年幼的孩子们……
刽 什么?
囚 把我放了!
刽 我把你放了?你发昏!可怜死把你吓昏了!
囚 看在我一家老老小小份上。
刽 看在你一家老老小小的份上?
囚 是的。
刽 那么我的一家老老小小怎么办呢?
囚 那有什么关系呢?
刽 没有关系才怪!我把你放了,你逃了,你的一家老老小小都有靠了。可是,我逃不了,他们会杀掉我,至少也把我关起来,我的一家老小交给谁呢?
囚 为什么?
刽 瞧,还问为什么咧!自然是为我把你放了哇!
囚 他们杀不了您。
刽 为什么?
囚 他们靠您杀人,如果要杀您,岂不是要您自己杀自己么?您肯自己杀自己么?
刽 他们不会叫别人杀我?
囚 别人不是这一行的呀。
刽 只要有钱,那一行都有人干。
囚 您叫别人也把您放了。
刽 谁肯做这样的傻事?
囚 如果您把我放了,我一定去学您这一项行业,到那时侯他们要杀您,我不待您说,就把您放了。
刽 那时候,他们又要杀你。
囚 我碰到的又是您。
刽 胡说,他们会把你我一齐杀掉。
囚 那么,咱们现在就一块儿逃走,您有刀,谁也拦不住您,我拼命,也难得把我拦住。您在前,我在后,杀开一条血路。
刽 笑话,我为什么要这样?我逃出去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一个人逃出去了,我一家子人又怎么办呢?
囚 有我呀!我伺候您一辈子,养您一辈子。伺候您一家人,养您一家人!
刽 你养我?你家里一大家子人,还养不活,你养得活我?养得活我一大家子人?
囚 那么,咱们一同作工。
刽 还是要我作工!我可不愿意作工,我没有力气。
囚 作生意。
刽 我没有本钱。
囚 当兵。
刽 当兵要打仗,我怕死。当兵也养不活家。
囚 那么那么,当土匪。
刽 别提当土匪了,你不是当土匪,怎落得今天这下场?
囚 可是我没有真当土匪呀,完全是冤枉。
刽 怎么没有人冤枉我!
囚 您没有得罪赵太爷呀。
刽 赵太爷是谁?
囚 是我们那儿的大绅士,大财主,大好老。
刽 准是你抢了他的家。
囚 没有。
刽 那么偷了。
囚 也没有。
刽 打过他?
囚 我不敢。
刽 骂过?
囚 我不曾当他面。
刽 总得为点什么。
囚 为他的姨太太看了我一眼。
刽 你吊他的姨太太的膀子?
囚 不是,是她看我。
刽 你不看她,怎晓得她看你呢?
囚 我本没有看见,赵太爷来碰见了,对他的姨太太说,你怎么直瞅他!一吆喝,我才晓得。
刽 这样,他就把你……
囚 不,他回去打他的姨太太,他的姨太太不知怎么一下子就吊死了。
刽 这与你有什么相干呢?
囚 这事是为我起的呀,他就恨我。
刽 也不能把你问成死罪呀。
囚 他不说这事呀,他买活土匪,把我搬出来,说我是土匪头子。
刽 你可以说你不是呀。
囚 我怎么不说呢?可是问官也受了他的买活,用许多刑罚逼我。
刽 那么,你就招了。
囚 我有什么法子呢?刑又受不住,话又说不赢,钱又没有……
刽 实在没法。不过,你的话说完了吧?
囚 (大惊)什么?
刽 我想时候到了。
囚 您不搭救我?
刽 谁答应过搭救你?
囚 您看我多冤枉!
刽 我管不着。
囚 我一家老小多可怜!
刽 伸好你的脖子!
囚 您是大英雄。
刽 这家伙不值价!
囚 我求您……
刽 看刀!刽子手手起刀落,死囚头滚,血冒,身倒。
群众 哦哦!(拍手)【选自聂绀弩著《聂绀弩杂文集》生活•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版】题、插图/一步到位/穆尼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