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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1月22日
上午考了最后一科,一出考场就恨不得立刻坐上回家的车,但是毕竟要到下午五点才有车。到广州的票是在一个同学手里买的,在食堂里,有几个学生和社会上的人合伙开了一个工作室,专门在寒假向学生售票。只跑海口到广州,学校订票150元 ,他们收130 元。
东西几天前就收拾好了,只要再买点车上吃的东西。中午也不想睡觉,好不容易熬到下午四点,同学送我去东门等车。本以为我已经够早了,到东门一看,已是一大片提着行李的人了。一直到车来,这个队伍都在不断壮大。到了秀英港,领头的让我们排好队,等着他买船票。一个多小时也没见他回来,只见一拨又一拨的人风似的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进了候船室。他们大都是民工,被前面一个举着小旗的人领着。领头的人喊着:大家排好队,这边走。看到他们,就想起了小时候,排着队去总校过六一儿童节,既兴奋又紧张,站的队完全没有章法,又怕自己被落下了,一个劲的往前赶。有的人肩上挎个包,手里提个包,头上还挂个包,同样走得飞快。听着那噼里啪啦却又十分紧凑的脚步声,拖着行李箱发出的“嘎嘎”声,就像危急关头的交响曲,让人心里涨潮似的,一浪一浪的涌起来。难受的是有时候你正处在乐曲的浪潮上,突然,“嘎嘎”声停了,箱子翻了,让人好像一个哈欠要打没打出来,憋得慌。
晚上八点多到了海安,我们一大帮学生,黑压压的在海安码头前的空地上集合,站了一大片。时不时地听到有人在问“你是谁的人”,当我被问到时,还是愣了一下,那人见我没反应,就换了种说法:你是在谁手里买的票。后来干脆站在前面向大家扯着嗓子喊:某某的人占(站)第一块,某某的人占(站)第二块。大家只是觉得好笑,却也十分配合地提起行李站到该站的地方。清点完了人数,也就九点多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上车了。领头的告诉我们:车还没有到,大家把包放下,原地休息一会儿。大家闹着说“船上下来的人都走完了,咱们的车怎么还没到”。等了十来分钟,听到人群里有人说“走吧”,也不管是谁说的,大家提着行李就跟着走。我心想,集体被卖了我们都不会知道。走着走着突然连路灯都没了,黑乎乎的,不会真要卖我们吧。大家还在往里挤,我也只能跟着人潮走。慢慢的前面又有了一点亮光,到了才知道,是码头旁的一个小车站。
眼看着车来了一辆又走一辆,我们心里激动一阵又失落一阵,一直到十一点,载我们的大巴车才终于来了,有心脏病的人绝对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1月29日
在广州遇到几个朋友,留我玩几天,大家难得聚在一块,也就留了下来。没想到才过两天就听说湖南遭到了五十年难得一遇的雪灾,有的火车已经停开了。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江西和湖南靠着,该不会去江西的火车也不开了吧?派了两个男生晚上去通宵买票,大家把学生证交到他们手里,两个人晚饭也没吃,就直接去了火车站。大家心里都充满了盼望,等着第二天早上一起来,他们把票分到每个人手里。出人意料,他们八点多就回来了。回来告诉大家:火车站的人实在是太恐怖了,从小到大,从没见过那么恐怖的阵势。根本不敢随便走动,怕一不小心,两人就被人流冲散了。售票厅的口在哪都看不到 ,问了一下人,说已经停止售票了,有票没票都一样,就看你能不能挤进候车室。
今天,两个回湖南的朋友终于耐不住了,中午吃过饭就去了火车站挤火车。轻装上阵,只背了个书包。晚上吃饭时,两人还没回来,大家想着一定是挤上火车走了,商议着明天也要去挤火车。晚上十点多,他们两个打来电话,说他们回来了。大家倒没有很失望,反而觉得回来了才正常。回来时两人一脸疲倦无奈的笑,总共挤了五次,最后一次眼看着就要进去了,巡警“咔嚓”一声把门关上了。累得浑身一点劲都使不出来,只好回来休息。跟他们一起挤火车的还有一个人,买的是二十五日的票,到今天都没挤上车。
1月30日
昨天两个朋友的下场,使我做了一个决定:坐汽车回家。朋友们都想再等等,毕竟汽车又贵又危险。
下午朋友送我去火车站,公交车还没到站,司机就赶我们下车。跟他说我们到的是火车站,司机皱着眉头,看也不看我们一样的说:这里就是车站,车不进站。大概火车站里人太多,公交车都不进站。
对这里不熟,本以为只要跟着人流就能找到车站,下了车才发现,根本找不到方向,所有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又从四面八方散去。每个人都木然的提着包,急速的行在路上。穿得都很光鲜,虽然火车上很脏,大家都愿意把好衣服穿上。以前听妈说过:出门在外,谁都是只重衣貌不重人,穿得差了,人家就瞧不起你。
我和朋友问了几次路,才七拐八拐进了客运站。其他地方的人,密度都不是很大,密度最大的是入候车室那个小口的人堆。候车室的门是关着的,人们挤在那动弹不得的人堆里,淋着雨,等着门开。在人堆中,有个人把行李箱举在头顶上,大概是举着箱子挤进去的,挤到里面箱子已经放不下来了。太挤了,简直就是一道人墙,连条缝都看不到。真替那举着箱子的人担心,时间长了,手都要废了。
过几天,爸妈也要从福建去挤火车回江西老家了。
1月31日
昨晚九点钟上了广州到南昌的汽车,趁开车的空档问司机,什么时候能到南昌。他一幅(副)懒得回答的样子:“下雪天的,谁能给你保证?”“那平常一般多长时间能道(到)?”“不知道。”司机没好气。我只好悻悻的上车找座位,后来听到车内有个人说,不出问题,十个小时就能到。知道了大概时间,心里踏实了不少,也就安心睡了过去。凌晨三点多,被惊醒了。身上凉飕飕的,原来靠着窗的那边衣服全湿了。外面寒气太重,窗玻璃上全是水珠子。正好车停了,我把脸贴近车窗,透过水珠子间的缝隙,想借着外面昏黄的灯光,看看到了哪儿。这一看,睡意全赶走了,马路边全是白白的雪。一定是到江西境内了,马上就要到家了。
兴奋一阵之后,迷迷糊糊的,把书包抵在车窗上,又睡过去了。车开一阵停一阵,下午一点多才到南昌。又是排着长长的队买票:不停地提起包,往前挪一点,放下包;提起包,往前挪一点,放下包。终于轮到我了,问售票员到鄱阳的票多少钱,又赶紧问了一句到鄱阳的船票多少钱。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以为是人声太嘈杂,他没听见,赶紧又重复了一遍。这时他开口了:“你买不买票?要买船票到码头去,这里卖的是汽车票。”我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有掏钱买票。售票员大都这个样子,每次我总要把要问的问题都想好了再去买票,心惊胆战的,总怕他一不高兴就喊了下一位,不让你问。
下午三点半南昌到鄱阳的车票,一进候车室,一股热气就迎面而来。里面快炸开了锅,人声鼎沸的。找了一块小地方放包,坐在包上等车。在外面冻了一阵,进去不一会儿,脸就燥得通红。向周围一扫,发现大家还真是惬意,想怎么站就怎么站,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吃的瓜子壳,想怎么吐就怎么吐。面前一个四五十岁的大叔,几个蛇皮袋的行李。他把鞋脱了,自己就躺在包上睡觉。里面穿的是一件皮衣,外面又套了一件军训服。老婆坐在旁边嗑瓜子。左边几个人坐在地下报纸上,围成一个圈,圈里放个包,大家就在包上打扑克。像在家里一样,很自在。右边一个青年妇女和一个中年男人在吵架,那女人长得挺清秀,吵起架来,吓人一跳。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还是骂得太带劲,面红耳赤的,下巴朝那男人一抬,真有点气势汹汹的感觉。男人被骂得声音都小了,只是不断的重复一句话:“你跟他小孩一样大的?”便(边)说边拉着自己孩子走开了。
三点钟我提着包去入口等车,前面已经挤满了一大群人。当广播里说“去鄱阳的车已到,大家快检票上车”时,我就提着包拼命往前挤,但不管怎么用力,就是挪不开步子。只好喊起来:大家让一下,我的车已经到了。谁也不理我,倒是前面一个人回过头来说:“别急了,挤不进去的,谁会让开?”我听了真是气得无语了,这时旁边有个好心人给我出主意:“你喊前面的警察,让他帮你接一下包。”这样说时,他已经替我喊了警察,帮我把包举起来递了过去。
一上鄱阳的车,就像回到家了一样,大家说的都是鄱阳话。一个小伙子一上车就给家里打电话,告诉他妈,还有三个小时他就能到家了,让他妈准备好饭菜等他。他的嗓门特大,全车的人都能听得见,大家听了都呵呵地笑。小伙子话特别多,就像电视里油腔滑调的粉面小生。在车上还带着墨镜,挂上电话又开始骂了起来,说车票太贵,从广州坐回来也没要这么多钱。我听了心里一震:他是挤火车回来的,应该不是什么粉面小生吧?说不定昨天我在广州火车站徘徊的时候,他正挤在人墙里呢。
因为说的都是鄱阳话,加上也不是睡觉的时间,大家倒也聊得挺热闹。经过一个小镇时,司机拐进了一个窄小的岔路口。一个人叫了起来:“怎么开到这样小的路中来?”“这样近好多,能早点到家。就是师傅开车时要小心一点,路面容易打滑。”有个人接了一句。没开一会儿,忽然听到车顶上轰隆响,司机连忙刹了车。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有人说:“师傅,走吧。别管了。”跟着就有很多人附和,司机正不知怎么办,有个人就主动下了车,去把缠在车顶上的电线扯下来。原来大巴车太高,把镇上的电线扯断了。大家都劝扯电线的人小心点,别电着了。司机说不要紧,这地方已经几天没有电了。那人下车把电线扯了下去,拉到路的一边,我们的车就重新启动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远的传来一阵阵爆竹声。后座的人发了一句感慨:哦,今天是小年呐!一颗急着要回家的心,被他一说,倒静了下来,隐隐生出一丝凄凉来。
2月1日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说“又下雪了”,睁开眼一看,面前竟是几扇陌生的玻璃窗,窗外白净净的一片。该不会是做梦吧,但又分明感觉到床那头睡着两个人,不禁有点恐慌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身处何处。忽然间脑子里像闪电划过似的,心里一下子热了起来:这是我三叔家,我已经回家了。床那头是两个堂妹,刚刚在楼下说话的正是三婶了。村里老早留下来的习惯,寒冬腊月的,男人孩子都可以睡懒觉,唯有妇女都要起床,收拾锅台做早饭。
三叔、四叔和姑都在村头盖了房子,一进村就见他们三座房子并排立着,大伯也在老屋旁边盖了房子,我家住在爷爷留下来的瓦屋里。大家都分了出去,一家人住倒也松适。老屋在村下头,加上爸妈还没回来,昨晚我就在三叔家睡了。
刚刚好像看到外面下雪了,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才一翻身,嗖的一股寒风就钻进了被窝,浑身打了一个冷颤。乖乖把被角拉严实,只露个头望着外面的白雪。手在被窝里搁不住,想跑到外面去抓雪。用脚踢了踢两个堂妹,告诉她们下雪了。她们两个“嗯”了一声就没了动静。我一把掀开了被子,起床了。
穿好了衣服,下来跟三婶打了个招呼,就奔出了屋。一股冰凉的风打在脸上,几口冰冷的空气流到肚子里,体内的一切都醒了,却又都安安静静的待着。一眼望过去,好安静,安静得让人不想说话。门外的雪已经踩了不少脚印,应该是姑和婶子们踏出来的。感觉有人喊我,循着声音望,四婶正在屋檐下梳头。下雪天,声音像是被雪吸住了,传不远。
在四叔家吃过早饭,就去花屋看外婆。外婆和我家都住在村下头,这几年,村里人有了钱,都把房子盖在村上头,村下头越来越冷清了。
踩在嘎吱嘎吱的雪上有点兴奋,还没到门口就喊外婆,飞、小玲、三妹全都拥了出来,几个人互相看着傻笑:飞越变越秀气了,小玲长胖了,三妹头发长了一大截。外婆也从屋里出来了,外面太白,屋里黑乎乎的,看不清外婆的脸。但从那一步一挪的走路姿势里,我知道,外婆真老了。
跟着外婆进了屋,在天井旁,外婆生了个火盆,里面烧的糠和晒干的牛粪。小时候跟着外婆,我也捡过牛粪,一手拿个小粪箕,一手拿个小粪铲,光着头满村子跑,有时候干脆跑到人家拴牛的树底下等。夏天一过,外婆家的灶台旁就会垒上一堆晒干的牛粪,等着夏天敖(熬)年糖。那时候觉得外公好厉害,把牛粪都能垒的那样齐整。牛粪的火特别旺,一块一块的在灶里面,通红通红的,像烧着的铁。外婆说现在种田的人越来越少,牛粪都没得捡。
在火盆旁烤火,闻到炒熟的芝麻香,就猜到是外婆拿了年糖出来。外婆说没弄好,容易碎。过年的东西没弄好,在外婆那一辈人看来是不好的兆头,让人提不起精神。现在的人,不太信这个。我吃了一块又一块。外婆说房间瓷器团里只剩了点碎的,让我上楼再去拿了吃。我不想上楼,跑到房间,把瓷器团里碎的倒在盖子里,用勺子舀着吃。外婆笑着说:“回学校的时候,用袋子装些到学校吃。”
晚上和三妹、嫦娥睡在厢房里,三妹说厢房真“香”咧,到了厢房才知道,她指的是那些吃的。打开一个瓷器团盖让我看,里面是外婆磨的芝麻粉。白天外婆就说有芝麻粉,但是吃了太多的年糖,什么都吃不下。
2月2日
亮光从天井里投到窗户里,天又亮了。其实,天早亮了,外婆已经来喊我们吃早饭了。
外婆煮的稀饭特别稠,就着煎的小鱼和腌菜,我们一人捧一个饭碗,从厨房踱到堂前,又从堂前踱到厨房。小鱼是飞从河里舀回来的,只听妈说过她还在家里做女儿的时候,冬天经常拿着桶和瓢,去舀那些经不起冻、打到岸边来的小鱼。过去都当作故事来听,没想到就在几天前,飞也跑到河里舀了一大桶鱼回来,今年太冷了。外婆把那些鱼煎了一大钵,分了些给邻舍,还在天井旁晾了整整一米筛。这些小鱼煎了又煎,特别的脆,就着稀饭吃,味道特别好。
吃完饭,外婆要去村上头一户做喜事的人家帮忙,吩咐我们自己做午饭。这次是我家支(直)系的一个大伯家娶媳妇,抽签抽到我家去帮忙,爸妈不在家,本要雇个人去帮忙。外婆觉得花那钱太冤枉,就答应了自己去。我想去,外婆不让,说我切不了做喜事的菜。
家里还有一些菜,是前几天外婆以为我要回来买的。只要再去菜园拔些大蒜和菠菜回来就行,我和飞、三妹提着水桶、脸盆去了井边,井口不断冒着热气。那是一口老井,就在各家的菜园边,是一口公用的井。后来几乎家家户户都打了井,这口井就只剩下花屋里的人用。我们把桶留在井边,拿着脸盆去菜园。解开园门进到里面,惊得都不敢往前走,雪面上一个足印也没有,还是一片未破坏的地带,偶尔露出几星点的菜叶绿,看上去更有情调了。
雪太厚,一会儿也看不出菠菜种在哪。跟着飞走,她知道哪一畦种的是菠菜。从热乎乎的口袋里伸出手来拂掉菠菜上的雪,顿时觉得手指被几粒子弹打中了一样痛,不断地拔菠菜,子弹不断越来越密地打在手指上,拔完后,感到几根指头都快从手掌上断下来。飞说赶快去洗菜,井里的水很暖。果然,手泡在井水里,就感觉刚刚还嵌在肉里的子弹,一粒粒全脱落了,一个个的洞也都复了原。雪花落在头上全变成了小水珠,全然忘了它的冷,只觉得一片片的雪好可爱。
早上还睡在床上,就听到外婆说又下大雪了。不禁担心起来,爸妈昨晚的火车,今天早上七八点就能到景德镇,不知还能不能到达。外婆让我给爸打电话,拿起电话来,倒有点不敢打。拨通后,爸接了,说被困在了路上。我问碧娥和长望是不是冻着了,爸说不冷,外面下着雪,火车里,人都只穿一件汗衫还不断冒汗,热得睡不着。
快中午了又给爸打了个电话,爸说火车还在原地没动,很多人跳窗户跑了。我听了下(吓)一跳,难道火车会有爆炸还是其他什么的危险?爸说:“那些人都是到鹰潭的,火车就困在了离鹰潭不到半个小时的路上,车一停就是几个小时。大家都是赶着回家过年的,谁不急呀!”
“火车车窗不是锁住的吗?他们怎么打开?”
“找列车员,刚开始也不肯打开,说负不起责任。后来看到那些人好凶,列车员也怕,就打开让他们下去了。”那些人一下车就能到家了,不知火车什么时候能开,该不会困上两三天吧。真希望太阳快点出来。
外婆不停催我打电话问,只好安慰外婆,让她不要担心,怕电话打多了,爸妈更心急。下午五点多,外婆喊我们去厨房吃晚饭,正要走,房间里电话响了。爸说他们已经到了景德镇,跟人合伙包了辆车回来。家里人这时乐开了花,外婆说要等他们回来吃饭,我忙说不用,他们到家至少还要三个小时。外婆就上楼装了些米粉下来,浸在开水里,等爸妈回来煮给他们吃。高兴过后,又开始担心起来,路面那么滑,不出什么事才好。外婆说曹家桥那段路危险得很。
吃完饭,把火盆搬到房间,坐在房里等。我现在一没事就靠在火盆旁,已经离不开它了。跟外婆面对面坐着烤火,等爸的电话。八点了还一点消息都没有,电话也打不通,正着急,外面有个声音在喊我,是姑的声音。姑和青海从上头下来了,姑穿着今年村里流行的红皮暖鞋,十几块钱一双,晴天雨天都可以穿,水湿不进去,脏了用抹布一擦就干净了。三妹也有一双,在学校没鞋穿,很早就买了,才六块钱一双。后来天越来越冷了,这种鞋卖得特别俏,价钱长了不少。
姑一进门就问:“你爸是怎么回事?一个多小时前给他打电话,说马上就到,这么久了还没到。再打,打不通了。”姑生就一副大嗓门,她这一来,房间里也热闹起来。
说起话来,时间就是过得快。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是不见爸回来。姑要上去了,家里还有个一周岁的小外孙要照顾。才送姑出房门口,就看到田径上头有几个黑乎乎的人影走过来。我下意识的喊了出来:“爸,妈。”爸妈同时应了一声,黑暗里,我看到爸妈咧开了嘴在笑。这时,弟弟妹妹已经跑到了跟前,“姐姐、外婆、姑”狂喊了一通。大家也都尽顾着高兴,只有外婆连忙提醒爸妈不要穿天井过来,上面有雪,很滑。
打了个照面,外婆就去厨房煮米粉,大家重新让回了房里,黄色灯光打在脸上,我终于见到他们了,盼着见这几张面孔,我都盼一年了。爸和弟弟冻得有点流鼻涕,妈还在不停打冷颤,妹妹红棉袄里是一套深蓝色校服,俨然一个中学生了。
姑说:“嫂嫂,又瘦了。”
妈笑了:“瘦了吧,都是你哥气的。”
爸也笑了:“是吧?就是说得来这样的话。”
我站在旁边,有点手足无措,只是傻笑着。我心里高兴。
晚上,回自己家里去睡。一到家,妹妹碧娥就神神秘秘把我拉到房里,指了指她的腰,也不说话,妈看到了,笑着走过来,掀起碧娥的上衣,冰冷的手伸到她背上,冰的碧娥咯咯直笑,妈在她背上解下一条丝袜来。里面装的是爸妈这一年攒下的钱,我拿在手里,暖暖的,有碧娥的体温。这时,弟弟长望也跑到房里,让妈帮他也解下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妈从他身上也解下一条丝袜来,和刚才那条正好一双。后一只丝袜里的钱是美萍阿姨寄回家给园萍阿姨盖房子的,我们村里有个传统:盖房子是件大事,兄弟姐妹间有能力的总要尽力帮一把。我笑话妈胆子太大,那么重要的钱也敢放在孩子身上。妈说放在小孩身上,那些小偷才想不到。当时脑子里冒出我的一位老师在开学时给我们讲的一句话:出门在外,钱一定要贴着肉放。
回到家,爸妈都坐到床上去了,我们几个孩子一点都不困,在堂前,碧娥和长望拿出他们带回来的小玩意儿,一件一件的向我和嫦娥展示。爸妈坐在床上和我们说话,问我和嫦娥这一年来在学校的情况,说着说着就睡着了。玩了一会,碧娥、长望也倦了。我们就都睡了,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心里说不出的暖和,我回“家”了。
2月4日
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我们村的小年。往常上午都要去镇上买菜,准备晚上的年夜饭。今年却不用,晚上都去大伯家过小年,因为大伯的孙子,子清今天作周岁。
子清已经一岁半了,为了大家都在家,周岁就搁到了过年。作周岁最重要也最好玩的就是“抓周”:在一个用篾编的大圆腔里,四周摆上书、笔、算盘、钱、苹果、衣服等一大堆东西,腔放在桌子上,小孩放在腔中间,屋外的爆竹一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伯伯叔叔等长辈们围得水泄不通,挨个往腔里丢钱,都是边丢钱边对孩子说一些“好好读书,长大了做出一番事业来”的话,孩子听不懂,但是孩子父母听了总是很感动。丢完钱就开始引小孩抓东西,父母站在前面引孩子抓算盘、抓钱。旁人也都引小孩去抓自己面前的东西。你喊你的,我喊我的,气氛非常激烈。小孩坐在中间,也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这么兴奋。有的人为了逗孩子父母,故意引小孩去抓苹果衣服等吃用的东西,孩子父母就会紧张得不行,怕孩子一下经不起诱惑,爬过去抓了苹果。有的父母记起来,还回(会)自己抓起算盘向孩子晃:来,来拿这个,来,来拿这个。声音特别的大,希望盖过所有的人。如果小孩真的爬过来抓了算盘,就全都松了一口气似的哈哈大笑起来,好像这一抓,就真的决定了孩子以后的命运:长大了一定是块读书的料。
中午大妈喊我去吃饭,吃到一半才想起来,要先抓周再吃饭。妹妹说我来晚了,已经抓过周了,子清抓了算盘和钱。我笑了:“那子清长大了,岂不是即(既)会读书又会挣钱?”“腔里只有这两样东西。”妹妹笑了起来。
现在村里都这样:以前的规矩,能省的就尽量省。
2月6日
今天是大年三十,早上一起来,家家户户就都忙开了。爸起得有点晚,早饭也没吃,就拿着蛇皮袋去了镇上买菜。妈说爸做事没分寸,还丢三落四,让我写了张小纸条,要买什么菜,什么菜要买多少斤,全写在上面,放在爸口袋里。爸走后没多久,妈把早饭也煮好了。都站到门口,边吃早饭边晒太阳。隐隐闻到一股臭味,四周一扫,只见燕爷爷挑着一担粪朝我们这边走过来。待他走了过去,我跟妈说:“燕爷爷真好玩,人家都是忙着准备年夜饭,他一大早就起来挑粪。”妈说:“按照以往的规矩,今天是挑大粪的日子,每家都要把茅坑清理干净。只是出去打工的人越来越多,这条习俗也就慢慢丢了。”
吃完饭就要杀鸡,妈不会,叫了大伯过来帮忙。一看大伯抓鸡的方式,就知道他是内行。大伯一手抓住鸡脖子和鸡翅膀,一手操着刀。刀一落,暗红的鸡血就从鸡脖子里冒了出来,流在碗里。剧烈的疼痛使得鸡拼命扑腾翅膀,鸡毛落了不少在鸡血里。我和妹妹站在一旁,互相看了一眼,笑着走开了。过年这段时间是不能随便说话的,有一次过年,爸在杀鸡,我说了句“真残忍”,被妈好好训了一通。自那以后,我见到这种场面,再也不敢说什么。
不到十一点钟,爸就驮着蛇皮袋回来了。因为雪灾,年画都很难买到,爸只买了一张像和几张明星画。妈看着那张像笑了:“不管怎样,这张画总是少不了的哦。”爸说:“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
午饭只草草吃了点早上剩的稀饭,大家又开始干起来了:妈负责厨房,把那些鸡、鱼、肉什么的,要切的切,要煮的就开始煮;爸端着煮稀饭时舀起来的面糊,大门小门的开始贴春联;我和嫦娥去井边洗菜。妈一直在厨房里大喊着,催我们快点洗。说晚了再去洗澡会很冷。爸时不时地拿副春联过来,问我哪张贴左边,哪张贴右边。
爸贴好春联,我也洗完澡洗好了头。长金哥挎了个篮子过来邀爸去祭祖。长金哥是大伯的儿子,儿子大了就不用大伯上山了。爸从摆杂物的房间里拿了只箩筐出来,煮好的猪肉,一碗饭、一对蜡烛、一挂爆竹,全放进了箩筐。爸拿个杯子倒了点开水,问我说:“你从海南带回来的茶叶放哪了?拿出来,泡些去给爷爷奶奶喝。”长金哥一听,才知道自己忘了带茶,赶紧跑回去,拿了个小碗过来。倒了点开水,也放了些“兰贵人”的茶叶。
到山上时,爷爷奶奶坟前已经点了两对蜡烛,三叔四叔已经来过了。爸和哥都把蜡烛点着了,奶奶坟前的阴门里放一支(枝),爷爷坟前的阴门里放一支(枝)。爸对爷爷说:“爹,青娥现在是大学生了,今天过年,来看看你,家里一切都好。”爷爷重男轻女的思想特别严重,爸常对我说,如果爷爷在世,我肯定上不了大学。但是我感觉得到,爸刚刚说的那句话,爷爷听了,会高兴的。
爸和哥各自把带来的饭和茶分别倒在爷爷奶奶坟前,爸在带来的那刀肉上撕下两块放在爷爷奶奶坟前,哥带来的菜是切成两半的鸡蛋。哥点着了一根烟,放在爷爷坟前说:“爷爷最喜欢打牌了,来,爷爷,抽根烟,保佑我过年多赢点钱。”一切都弄妥当了,两个人就都把爆竹点燃了。噼啪声中,舅舅和飞从山里走了出来,他们也刚好祭完祖,大家就一起回来了。
回到家,爸就开始切箩筐里的肉,满满装了两大盘。妈把煮熟的鸡也拿来让爸切。我们四个小孩只需要站在一旁,等着把妈炒好的一盘盘菜端上桌。才上了四盘菜,大伯家的鞭炮就响了起来,妈不禁愁起来:“他们家这么早吃饭,等一下我们还没吃,他们家的小孩就全跑过来敲门。”爸说:“不会的,大人会关照小孩子的。”吃年夜饭时有人来敲门,这是所有忌讳中最大的忌讳:年被撞破了。这预示着该户人家在来年会厄运连连,一家人整年都会在这个咒语的阴影下生活。有一年,爸在大门口放完了爆竹,进屋来,还没来得及转身关门,一个小孩就从他背后溜了进来。爸一下脸色就变了,气的一把抓起那小孩,塞到门外去了。事后,妈将这件事告诉了小孩的妈,她妈说:“我女儿回来一直哭,她早就去了你们家,在你家屋后面等。听到放鞭炮,以为是你们家吃完了年夜饭。”那一年爸在外打工,做什么事都是别别扭扭的,老担心会出事。后来妈给爸算了一次命,算命先生说爸在那一年会有三个大坎,但是他那有一道符,能保佑爸逢凶化吉。妈说爸在外面打工,没法戴符,算命先生说买来烧了也一样。
爸又在大门口点鞭炮,我们坐在桌旁等爸进来。我心里叮咚叮咚的,怕爸一不注意,哪个小孩又像泥鳅一样从他后面溜了进来。所幸整顿年夜饭的时间都没人来“敲门”,只是端起碗来,觉得好重,吃完了这顿饭,这个年也就算是走完了。
晚上,爸妈都出去玩了,家里没电视,我和弟弟妹妹跑到花屋名凤家里看“春节联欢晚会”。冻得实在挺不住,十一点多就回来了,爸妈都回来睡了。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刚躺下,就听到妈催爸起床的声音,爸起来把早就摆在桌上的大爆竹拿到大门口去放了,堂前房里顿时烟雾缭绕的。听到爸进屋来,“封门吗?”我问。
“封门的爆竹早打了,现在是开门。”爸说着又赶紧跑回房间睡了。
是啊,已经十二点了。新的一年进屋来了。
2月7日
“左脚先下地还是右脚先下地?”还在床上我就冲妈喊,妈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左脚先下地。”这也是一个小规矩,大年初一,走出去的第一步是左脚,新的一年所走的路就会顺顺利利。现在大家已经不在乎这些了,我也只是想起来觉得好玩。
小孩子穿着新衣服新鞋子,到处乱跑,每个人面前去亮一亮。看到他们,自己也会跟着高兴起来。家里人都起了床,妈去做早饭。以前,正月初一的早饭,家家户户吃的都是同一样东西:煎粉皮。但那些常年在外打工的年轻夫妇根本不会煎,会煎的也不愿费事。现在的早饭也就变得杂七杂八了,我家煮的粉皮是从外婆家拿来的,妈让我端两碗去外婆家。这是规矩,嫁在本村的女儿,大年初一早上要往娘家送四碗面,一个碗里一对鸡蛋,表示对老人的尊敬。现在那种专门用来送面的托盘已经找不到了,我一手端了一碗去。到外婆家时,外婆也煮好了一大锅水饺。
回到家,爸妈正要出去打牌。爸交代我不要扫地,等他下午回来打了爆竹才能扫,妈说中午让我们自己找东西吃。正月初一中午,家家户户都是不用做饭的,表示一年累到头,新一年的第一天要彻底的休息一下。
2月8日
正月初二是去外婆家拜年的日子,一大早长华就来邀我爸打牌。妈说:“等一下要去拜年。”
长华说:“拜什么年,你娘家就在本村。”
“一会儿青娥她姨、姨爹都要来,大家一年难得见一次面,让她爹陪大家说说话。”
“他们来了,我就收场。”爸说完,没等妈回话就跟长华走了。
待在家里没事,我早早去了外婆家。我跟她去菜园砍点青菜,一颗一颗的青菜砍下来,拿到井边去洗。现在雪都化了,这才发现青菜叶子上都是洞,外婆说被鸟吃了,今年雪太厚,鸟找不到食物,全飞到菜园里来吃菜叶。虽然没了叶子,这种被霜打过的青菜就是好吃,每棵菜的菜梗脆得都能挤出水来。
在井边,一片一片的菜叶掰下来洗。奇怪的是,时不时地会发现一粒圆圆的黑不溜秋的小东西,硬硬的。外婆说那是连树籽,鸟吃了连树籽,又来吃菜叶,连树籽就全拉在了菜叶上。
今年的鸟确实很可怜,前几天下大雪,听三妹说,我长金哥在外婆的菜园边捡了一只飞不起来的鸟。后来我去长金哥家看,鸟,早被他吃了。
资料写作者:余青娥,大学生,现居海口。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