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作时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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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穿插着台湾电影《单车环岛日志》的主人公单车环岛的经历，作者回顾了自己十八岁生日与高考前最后一段假期生活的细枝末节，讲述了朋友藏在“桃栀妖妖”这个看似怪诞的名字背后令人感怀的故事……
{北开，离我出发最远的地方}
清冷的月光倾泻。他抬头，望向别处，继而又将目光移到怀里的吉他上，随手拨弄小会儿后作罢。他撕开一张创口贴，贴上脚后跟，拍打并揉搓着大腿，之后半蹲着给疲软的车胎打气。灯下，画册里画上了立陶宛女孩Ruta——轻盈得像飞起来一样。因连日赶路而疲惫不堪的他缩进睡袋，回想起Ruta说的话，沉沉入睡。
第四天，头城。
破晓时分，他攀上岸边倾斜着的岩石群。对岸群山隐藏在黎明的薄雾之中。加速驶过的快艇带起长长的浪花。一只拇指大的蟹爬过地图。又是新的一天到来。
几只狗踩动滑板，跟在主人周围。明黄色船帆绑在三轮车后面，划破海与天单一的蓝色。归来的渔船停泊在岸边，水鸟绕着桅杆盘旋。从笼子里放飞的鸟群振翅，回归山林原野。他和冲浪的人一道扑入海中。海水包裹着他的躯干，他酣畅淋漓地享受这圣洁的洗礼。
照片上的平浪桥在改建中丧失了原貌。民国七十年，两根标志性的烟囱被拆走——渔村的历史文化流失。海博馆即将开幕，届时这片渔村将变成便利商店、咖啡厅还有观光饭店。小饭馆里，食客们各抒己见，而店老板的话语里透露出回避和忌讳。
他在小饭馆里吃面，没兴趣理会大谈时局和政治的客人，索性倚门望海，无处不在的海。
{音乐祭}
Honey在期末考试前做出决定——保留学籍，去职业院校学习比课本中的知识更实用的技能。临别前，他留下手机号码给我，说两个月内尚可联系到他本人，过时不候。尽管他用打趣的口吻说出这番话，却着实让我听出难言的悲壮。
Honey的社交圈子广，不了解他的人和他聊天时多少会感觉他有点儿不着边际。他只一眼即能认出街上往来车辆的厂牌，吉他也弹得很好，是学校吉他社社长。
记得在高二下学期第三次月考结束之后，他带我去位于体育馆三楼走廊尽头的教室练吉他。他掏出钥匙开门，我跟在后面进去。进去之后，我怔怔地看着墙壁上的小幅海报、地面上随意摆放的几把木吉他、四处散乱的曲谱、墙角边并立着的三只空饮料瓶和瓶口插得笔直的塑料吸管，心里暗暗感叹对比之下自己的青春多么黯然失色。
只要曲谱上找得到的歌，Honey差不多每首都会。那个下午，风扇在我们头顶“呼呼”旋转。二楼的室内篮球场时不时传来篮球落地的声音。打开训练室的窗户，能望见操场的东北角——红色塑胶跑道在我们视线范围内打了一个折，体育特长生正在训练长跑。而教室里，久久回荡着我们的歌声。我们都没带水，唱到后来连嗓子都哑了。
那天Honey自弹自唱一首我不熟悉的老歌。他唱：“不管未来怎样，你都要保持坚强。”——眼前的Honey斜坐在木椅上，颜色缤纷的沙滩裤映得白球鞋不那么冷寂，领口随意地斜开，露出锁骨。他的眼睛跟随手指移动，风吹起谱子，曲谱与歌词均在他心里。他异常坚定地唱：“不管未来怎样，你都要保持坚强。”
我知道，这是唱给我听，亦是唱给他自己听。
听着听着，我们往日相处的点滴一一浮现——我们一起相伴回家；他从公交车上快速跑下来，大呼我的名字，只为与形单影只的我结伴上学；放学后，他等我等到很晚，却由于我说还想自习而笑着嘱咐我不要太拼命，然后转身独自下楼；他静静倾听我的牢骚和抱怨；我受邀听一场由他精心策划的演奏会，尽管中途离场，仍得到原谅；我抢过他的手机，沉溺在惊险刺激的闯关游戏里，顾不上陪他说话，他也从不生气；期中考试前，他夺回我手里的摇滚杂志，说考完后再借我……
至于我，答应他帮忙制作的宣传海报——七张“夏日音乐祭”为主题，漂亮的图画配上和音乐相关的文字——却因为学业繁重而忘记及时交给他。
Honey是这样的朋友，在身边的时候很容易让人忽视他的存在，分离之后才发现被纵容多时的自己因为一时找不到发泄的对象而忽然沮丧和无助起来。曾经，我们停在灯火辉煌的街头，口中几经探讨仍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再也不可能在挥手作别之后，等下次见面时再继续深究。需要两个人唱的歌如同永久尘封的往事，我一个人缺乏勇气忆及，因为害怕幸福的重量承受不来，害怕回忆由于太温暖、美好而怀疑起它的真实性。
“不管未来怎样/你都要保持坚强”（羽泉《彩虹》）
{北火电厂 海洋科学博物馆 预定地}
一对年轻夫妇扶住被儿子控制得左摇右晃的儿童单车，扶一小段路，再松开手。小女孩临海画画，一不留神，图纸飘到木栏之外，落在海岸边高低不平的石头上。他翻过木栏，将画捡回来，交给小女孩，因此结识了小女孩美丽的妈妈和健谈的爸爸。他们共饮解渴的饮料。泡泡从杯底往上升，突发奇想的小女孩眯着眼透过塑料杯中自不同层面上升的泡泡窥视，入目的世界是一片香蕉黄，迷蒙之中物象迭生——如同深海鱼类的视野。
孤立的电线塔上架起长长的电线，如同五线谱。三只降落伞缓缓地飘过山谷。
小女孩的爸爸兴致高昂地讲述“天地一沙鸥”的故事：“……它为了追求理想，忍受孤独，独自练习，还不怕被别人嘲笑。它就是希望飞得高、飞得远、飞得漂亮……”
夜里，他借宿在一个小学。
更衣时，他把裤口袋里白天小女孩创作的画用大头针钉在早已贴满学生画作的教室墙上。入眠之前，他听见教室外有人正在自言自语。他推开门，手握录音笔的女老师示意他不要出声，静静聆听静夜里的海潮声。月光照亮女老师的半边脸。
起风，她带他进入办公室，观看记录学生生活的录像带。录像带里，今年毕业的与他一样患有耳病的男生在镜头前毫不羞涩地展现着真实的生活和内心的愉悦。他看得入神，忘记趁热吃完桌上的汤面。女老师给他展示精心整理的学生作品——孩子们用在海边捡来的石块拼成的画、幅幅呈现校园美景的照片……
女老师邀请他明天早晨参观校园，说：“今年七月，我就和他们一起‘毕业’了。我要退休了。”他疑惑地抬头看向年龄似并不高的女老师。她转身盯着窗户上显现的人影，深埋于心的不舍大概只有她自己了解。他鼓励道：“有些事情现在不做，一辈子都不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