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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大峡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正式成立,原本沿雅鲁藏布大峡谷核心地带略有分布的人类聚居点逐步实施保护性外迁。如今,从米林县派镇方向而下,过南迦巴瓦直白村以后,村庄就越见稀疏零落。特别雅江北岸的赤白村至帕隆藏布与雅江的交汇段两岸范围内,已成为名符其实的无人区。
白色火炬
如果从地图上看,我们的徒步行程大概位于雅鲁藏布江大拐弯的上游北岸。几乎在整个行程中都可以看到雄壮的南迦巴瓦峰,当地人将它比喻为“直指蓝天的战矛”。陡峭的山脊如钢刀划破蓝天,孤绝的顶峰时常隐身于漂浮不定的云层之中。海拔7700多米的山峰,使它如同一个巨大的白色火炬,指引着穿行于曲折苍莽的峡谷深处的行路者。
达林村距我们的第一个目的地赤白村大约有4个小时的路程。这条崎岖的小路深藏于峡谷北侧的山坡之中,被繁密的树木所遮蔽。即使几百人的队伍行走于其中,从空中俯瞰也难发现任何一丝踪迹。小路和峡谷底部咆哮的雅鲁藏布江,时远时近,所以在行进期间,你不时可以听到江水的轰鸣声。这般的轰鸣至少持续了几百万年的光景,而有人来感知的时间却不过几千年而已。
几乎是空手跟随背夫的我们气喘不断,望着遮天蔽日的丛林,要跟上队伍的惟一方法,是像背夫们一样沉默而节奏恒定地迈步。当地人进山均是自带锅灶,路上只要有溪水的地方,就成了埋锅造饭的好地方。把铝锅支在石灶上,撒入随身携带的砖茶,然后倒入泉水,点燃干树枝。当炊烟冉冉升起的时候,原始而宁静的密林弥漫着一种人类文明温暖和勃发的气息。从上古到当今,雅鲁藏布江峡谷两岸的徒步野营生活依旧如此。热气腾腾的清茶、干硬的荞麦饼、风干的藏猪肉,一顿难忘的林间午餐让所有人都感到惬意和满足。
赤白村当天下才午到达,本来可以早一些的。离村子还有40分钟路程的地方,有一个当地人称之为“洞不弄”的朝圣遗迹。在这个临江的石滩上我们停留了约一个多小时。向导告诉我们说这是朝圣加拉白垒神山路上的第一个圣地。“洞不弄”实际上是咆哮的江水中一大片裸礁。夏季的时候,雅鲁藏布江江水会淹没这片礁石。秋冬季,水位回落,被江水冲刷圆润的石头又露出水面。由于石头常年浸泡在激流之中,很多部分被水流掏空,因此你可以听到波涛涌进孔穴而发出的轰隆的闷响。一大片礁石上这一个一个被江水冲刷成碗状的,当地人传说是雅鲁藏布江向南迦巴瓦神山供养的净水碗。这里还有一个被当地人称为“子宫石”溶蚀洞穴。洞口大约六十厘米,仅能容一个人钻入。如你身负罪孽,则无法从洞中穿过。但现在的水位尚高,人无法进入。
莽林中数小时的穿行之后我掉队了,独自一人在山林中艰难地前行,只知道这条唯一的羊肠小道的某个尽头就会出现村子。但是眼看天色渐暗,遥远的雪山已经被抹上红色的阳光,风也凉了。不免有些担心,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小道,把自己引向了未知的境地。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我听到远处有狗在叫唤――那种因为陌生人的闯入而传来的声音。我心里一下子放松了许多。
两户人家
赤白村以前的规模尚在,但实际居住的人家却只有希娃以及她儿媳妇的娘家,两户共17人。我问希娃你们家院子里面的那辆拖拉机是怎么开过来――因为从达林村到这里的那条羊肠小道,别说拖拉机了,连徒步行走都是件费劲的事情。
“我们把它背过来的。”希娃解释道“把拖拉机全部拆成零件,然后一件一件地背进来,再组装起来。”“大约需要多久呢?”“要背两个月吧。”老人的回答让我吃惊。于是家里所有大件物品的来源都成了我疑问的对象。老人告诉我,这个两层房子所有的建筑材料都是就地取材――石头和木头,大概一共花了33天的时间把房子搭好。显然,除了从日喀则请来的画匠为他们的房子完成了全部的彩绘,他们完全用自己的双手完成了这一个艰巨的工程。遗憾的是我没有询问大约使用了多少人来搭房子,因为全村一共才17人,还包括4个不懂事的孩子。在不大的房间里,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希娃的妻子在烟雾缭绕的灶台前忙碌,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坐在地上和光屁股的孩子嬉戏,那时老人最小的儿子。为我们沏茶的是年轻人的美丽的妻子拉姆一她是从江对岸加拉村嫁过来的,她的母亲和弟弟住在隔壁的院落中。他们就是赤白村的全部村民。
夜幕降临时,我得到一些时间在村子周围走走并顺便拍照。然而,我没有按下任何一次快门。苦寒的高山,在夜色中发出蓝色幽光的雪峰,四周沉寂的山林和时断时续的狗叫人声,尤其那冉冉的炊烟,使我感到几乎不可能用一张图片包容下如此内涵。这个密林峡谷的深处虽然偏远原始,但是我却一丝一毫也感受不到孤独。一盏微弱的灯光,哪怕是一声咳嗽,都可以使这个人迹罕至的山谷弥漫人的气息。此时在我们温暖的房间里,同事们喝着啤酒,愉快地聊天,旁边是好奇但是安静的主人一家,窗外,10月的雅鲁藏布峡谷夜晚已经开始寒冷。
我们一行十个人,几乎快把主人家的床铺全部睡满。辛苦了一天的背夫们睡在外面的廊下。到很晚的时候我还可以听见他们低声地聊天。天蒙蒙亮的时候,我醒过来,发现黛青色的天空还缀着点点繁星,昨晚不知睡在哪里的主人一家已经起床为我们做早饭了。
希娃老人摇着转经筒,背对着金色的朝阳和我们聊天。老人到过最远的地方是拉萨,最后一次去是在五年前。以前去一趟拉萨需要大约大半个月的时间,现在只需要两三天。希娃没有向我们展示他在拉萨的照片,却告诉我们他有一个儿子在江苏上医科大学,以后他肯定会在城里工作,老人补充了一句。桌柜里面有一个破旧的电视机,他的孙子们爬在前面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但是主人家告诉我,电视基本上不看,是因为没有稳定的电源。这里了解外界信息的主要来源是放在灶台上的短波收音机。不过似乎很少看见他们关注这个只能发出含糊不清声音的玩意。每年核桃的收成以及城里面核桃的价钱才是这一家人最关注的问题。
哑巴传奇
太阳爬过南迦巴瓦峰的时候,我们的队伍又上路了。向东北方向走,我们经过了村子东面的荞麦地。这片土地零零碎碎大约有十几亩见方,在雅鲁藏布江峡谷的两侧能够开垦出这样的土地,的确让人感到这一带山民的艰辛。向东走了半个多小时,我仍然可以看到经过精心搭建的柴门和石头小屋,由此可见两户人家的村庄把他们的活动范围延伸到密林更深的地方。在我们的左边,在茂密的丛林和荆棘遍生的灌木丛中,可以见到一条长长的石墙,它的作用大概是防止村里的牲口跑进野兽出没的森林深处。石墙大约高1.5左右,由西向东大约延绵两百多米。墙体坚实,石缝严密。在如此险峻的山坡,连人走路都要格外小心的地段,是谁能够垒起如此完美的石墙呢?我疑心是村民共同修建的,但是向导告诉我“不,是一个哑巴自己一个人垒的。”
“哑巴?一个人完成的?”听到这个消息的同事都惊讶万分。“对,而且这个哑巴是个汉族人,在这 里生活了20多年,没有知道他的名字。我8岁左右的时候,这个汉族哑巴就搬过来了。”向导说“这么多年里,我从来没听他说过一句话。”
总是和我走在一起的背夫晋美对我说“其实昨天你们在吃晚饭的时候,那个带着帽子走进院子的那个老头,就是那个哑巴,是个石匠和木工,他有一手好手艺。”我想起来了,的确,昨天在黄昏的时候,我正好站在院子里,那个时候从门外走进来一个穿着一件破旧的灰色上衣,带着一顶破帽的很瘦小的男人,年龄大概在四十岁左右,满脸络腮胡,长得很像当地人。在后面路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同事们都在讨论这个离奇的哑巴。我也在思索这个问题。这个瘦小的汉族男人背后的一切,像漂浮在雅鲁藏布江峡谷密林上空的云雾一样,神秘而费解。没有妻子和儿女,孤身一个人的一个汉族人为什么要把自己隐藏在原始的丛林深处?他真的不能说话吗?还是因为某种不愿人知的理由,使他只能用沉默来掩盖过去的一切?20多年的沉寂,在垒那段艰巨的石墙的时候,他是否会思念他千里之外的家人?尽管和村民相濡以沫。这个年近花甲的男人是否打算让自己生命终结在如此与世隔绝的高山和峡谷之间。对他的遐想如同脚下的漫漫长路,混乱和绵长。这时我翻过一个山岗,瞬间一片壮美的河山出现在我的眼前极远处,磅礴的雪山横亘于地平线之上,闪着银色光芒的雅鲁藏布江如同巨蛇一样,蜿蜒匍匐于深不可测的密林之中。我的思绪在这里有一个结果不管他是谁,为什么来到这里――疑问的答案或许将永远埋藏在峡谷的莽林中――只要他在这片人类最后的净土找到了他的灵魂安息之所,其它的也不再重要。
向导晋美
继续前进大约3个小时后,穿过一片杂乱的灌木林,我们到达一个休息点。此处距离最后目的地――加拉村大约还有3个小时的路程。向导告诉我们,由于加拉村在江的南岸,再加上听说渡江的船可能没有修好,那么我们将无法到达加拉村。遗憾之下队伍只好一分为二,一队继续顺江而下前往江北岸加拉白垒神山下的阎罗宫,一队折返赤白村等待。由于连日来肠胃不适,我进入到了返回的名单。
由于返回路上需要补拍的地方很多,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和晋美决定提前上路。晋美是一个四十出头的沉默男人。他的家在派镇附近的索松村。他告诉我这条路他走过很多次,其中包括跟随北京来的科考队。那么你的收入就靠这个了吗?我问。主要是的,种庄稼赚不到太多钱,所以出来当背夫赚钱比较多一些。我问晋美为什么总是穿着一件警服。晋美告诉我,他的儿子从浙江大学毕业,现在是巴河镇的一名警察。
晋美是这一带靠山吃饭的山民的一个缩歇本分、勤劳、俭朴。他们目前最大的愿望是盼望雅鲁藏布江峡谷的旅游业进一步发展。跟着晋美,我走过一片青冈林。他背着一个竹筐,在斑驳的阳光中穿行。在他身上划过的光影和落在青石和古木的影子相融,他看起来几乎要消融在这原始的密林当中。他,还有他们,从来就生长于斯,但他们那些在和内地上学的儿女,就如同蒲公英的种子,已走出大山,从他们的身旁随风而走,在更广阔的地方发芽开花。晋美告诉我,村里和他一样情况的人家,大都从事背夫工作。他们带领城市里来的人进入深山,赚来的钱却是供养他们的孩子奔向城市。那么他,还有希娃老人,还有很多很多年长的人,他们将是居住在雅鲁藏布江峡谷的最后一代人吗?情感上,我希望雅鲁藏布江峡谷浓密的山林和奔腾的激流能够留住它最后的人烟,但是从理智上讲,我却希望这里最后的峡谷子民可以获得他们希望的生活。
当我们结束行程回到派镇的时候,面对地图,我发现我们所谓的艰苦行程只不过占整个峡谷极其微小的一部分。我们好像只是站在这个世界上最神秘的地方的大门口朝里看了一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