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不在地上,还叫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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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能给您说说俺娘的事吗？昨天，娘打电话来，说村里要搞新农村建设了，几个村子可能要被并到一块儿，统一盖楼，以后村里人都要住到楼上去了。

娘在电话里满是焦虑，其实我这里还有更无奈的消息。报纸上说：“一场让农民‘上楼’的行动，正在全国二十多个省市进行。”记者调查后发现，拆村并居，无数村庄正从中国广袤的土地上消失，无数农民正在“被上楼”。（2010年11月2日《新京报》）

农民“被上楼”的理由听起来很正当，例如城乡统筹、新农村建设、旧村改造、小城镇化等等。记者解释：“各地目标相同：将农民的宅基地复垦，用增加的耕地，换取城镇建设用地指标。他们共同的政策依据是，城乡建设用地增减挂钩。”

还是别解释了，别说娘这样的农民搞不懂，就像我这样多喝了几瓶墨水的不也一样搞不懂吗？

我知道娘不愿意“被上楼”，能听听娘的理由吗？娘说：“在楼上住不接地气。”我理解娘和那些不愿意住到楼里去的人，他们是不愿意离开土地。我们家那里不够开化，虽然收入不多，但农民土里刨食惯了，刨得安稳，没有什么远大志向，可是自得其乐。就像爹和娘，当了一辈子农民，他们能习惯冬天的寒冷、夏天的酷热，却不习惯城市的钢筋水泥、车水马龙和四季不分，所以尽管爹和娘现在不种地了，有几天不到庄稼地里去走走，去闻闻庄稼的味儿，就容易闹出病来。

娘跟土地有感情。有一天我在一篇文章里读到这样的话：“当一个人和玉米一样久久地站在植物中间，站在土地之上，站在无人的夏夜，一种难以言说的愉悦和将如夜晚的露水一样，一层层把你湿透。”我忽然开始明白像娘这样的农民和土地之间有着怎么样的感情。这种感情，民俗学家们叫做“土地崇拜”。

旧中国的土地崇拜是很复杂的，有灶王爷，有土地爷，家家祭祀。后来，有神论被打破了，木台泥塑被破除了，农民对土地的情感并没有消弭。土地对于娘来说，就像我们对娘的感情一样，除了有生态链上的物质依赖，还有情感上的依赖。

可惜，现在把土地当母亲一样敬畏的人越来越少了，把土地当婢女（甚至是当）一样随意驱遣谋利的人越来越多了。由于人不再敬畏土地，长期施用过量化肥农药导致土地板结，疏于管理导致水土流失，年轻人离开土地四处打工，留守儿童缺乏父爱母爱导致情感缺失，被功利所诱发的麻木、冷酷、无情和社会温情的淡漠。

这两天，我看报纸，说在河北省霸州市，有个梅花味精生产基地，过去就发生过梅花味精污染千亩农田的事件，这些天那里的农民反映，生产基地周边十余个村庄的居民饮用水受到不同程度的污染。老百姓说：“我们不敢喝地下水已经很多年了。”

娘在报纸上看到这些不爱惜土地的人和事，免不了又会絮叨。娘不懂得什么大理论，她也不清楚记者调查发现的那些“黑幕”：国家的政策被地方政府利用、“曲解”，成为以地生财的新途径；有的地方突破指标范围，甚至无指标而“挂钩”，违背农民意愿，强拆民居拿走宅基地。

娘常说什么都能毁，就是地不能毁。我带娘去地坛参观时，娘说：“你瞧，过去皇帝还给土地爷磕头呢！”

这些日子菜价涨得快，水果涨价，粮油也看涨，娘心里很不安。尽管她不知道有个叫汤因比的人说过：“人，大地母亲的孩子，不会在谋害母亲的罪行中幸免于难。”

离不开地气的娘说：“家不在地上，还能叫家吗？”谢谢您听我絮叨这么多。

一个农村长大的孩子

【原载2010年11月4日《检察日报・每周观察》】

题图／无题／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