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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行家说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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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盛世言收藏”,现今收藏热中的行家,北方叫做“掌眼”,事出“捡漏”或者“走眼”了都要眼火准足,一进一出相差几万元是湿湿碎啦。老夫自美归国,有两年曾经忝列“上海珠宝玉石学会”理事,当到珠宝玉石学会理事至少应该是半个行家,其他理事是大行家,本人只是滥竽充数,是个外家。曾记得儿时外公家有位老掌柜堪称行家,广东人称作“老行尊”的,但凡生意上进出的珠宝玉石都由这位老掌柜掌眼。我至今还不明白,他的检测鉴定光源竟然是一盏煤油灯,有太阳光和电灯不用。那时应该还没有日光灯,偏偏在昏暗的小房间里对着这盏并不明亮的煤油灯照半天,左看右看,不知他在看什么名堂。

上海石库门房子的前客堂和后面的灶披间当中,常隔出一个小间,这个小间墙上无窗,只有朝着过道的一扇腰门,房门一关漆黑一片。就算大白天开了门,腰门上照例挂了块门帘,小间也是十分昏暗。房间里装有一盏电灯,不过老掌柜在做珠宝鉴定时,灯是不开的,门可以开着,但门帘一定下着,老掌柜一个人就在里面对着一盏煤油灯辛勤工作。记得还从来没有听说他有过什么看走了眼的事,真是“剃头师傅使(皮匠的)锥子,一个师傅一个传授”。现在鉴定珠宝玉石有世界统一标准的全色谱光源,“掌眼”就容易多了。当年老掌柜用煤油灯来观照珠宝玉石是受客观条件的限制,不得已而为之,可惜我年幼无知,没能把这手绝活承继下来,因此成不了行家。

说两句煤油灯,这种用玻璃做的煤油灯也是舶来品,至今在东台路旧货市场上可以看到,还有在高档的宾馆和怀旧的酒吧里也偶尔摆着当艺术品装饰。上海人不叫煤油灯,顶多叫火油灯,实在的叫法是“料泡火”。先说火,不知是否因为某个皇帝名字的避讳,不是有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因此老上海人叫灯为火。以前家中老人吩咐开电灯是这样说的:“开火!”现在听起来就像观看美国战争大片一样刺激了。“料泡”就是玻璃泡,这种煤油灯火焰上面有只防风的透明球形灯罩,像只玻璃泡泡上头加一截通风管。老上海不知怎么会称玻璃为一个“料”字,大概玻璃也是舶来品,被归在石料、木料、布料、毛料等等各种各样的料里头了。“料泡火”点的煤油称之为火油,煤油最早进入上海正是通过“料泡火”打开销路的,把“料泡火”里点的油称作“火油”也是顺理成章。火油当年盛放在铁皮做的火油箱里卖,火油箱面上有凹凸的“亚”字或者“美孚”两个字。当年生产火油输入中国的两家石油企业,一家叫“亚细亚石油公司”,一家叫“美孚”石油公司,都是有名的英美帝国主义老牌商号。火油箱长长方方一只,上面有只简单的铁丝拎,装了火油很沉重,小囡是拎不起来的。上海人做人家,看到火油箱铁皮锃亮,用过勿舍得(音笃,丢弃)脱,改一改做只盛米的米箱。或是弄堂口小铅皮匠大剪刀对角剪开,可以敲两只扫地盛垃圾的畚箕。铅皮匠会得在畚箕的边缘包进去一长段粗铅丝,增加其强度,上海人讲“加条筋进去”。小辰光常常立勒弄堂口看半日天,对这道工序十分熟悉,这也是我的物理学知识上的启蒙了。

朝鲜战争以后,韩国移民在美国逐渐增多,有韩国人在洛杉矶生产豆腐,一大方块一大方块也是装在这种火油箱里密封了运输储存,在亚洲超市里当场开了盖子卖,倒也方便卫生。我第一次见到还驻足注目,大有“异国他乡遇故人,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复杂心情。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因为家庭出身问题,我被上海一所名牌大学甄别出来,母亲一急,风湿性心脏病复发,住进了“公济医院”(现市第一人民医院,原苏州河边旧址已拆)。父亲去世十几年,母亲没有出去工作过,全靠变卖家财度日,没有工作就没有劳保,住院费医药费要自己负担,于是变卖家财的事就落在我的肩上。第一次还真不知道如何进行,带了一颗鹅蛋那么大的水晶球去到广东路文物商店。心情十分复杂,不禁记起鲁迅先生的文字,他也因为父亲病重而去当店变卖过家财。对一个初涉世的少年,恐怕什么样的滋味都有,何止五味杂陈。

文物商店的店员革命警惕性很高,先是严厉地盘问我这颗水晶球是不是偷来的,我道出原委之后,态度和缓了下来,告诉我他们不收购这类物件,叫我带上户口簿去另外一个商店。我就去了当年南京东路“惠罗公司”的一个柜台,这个柜台没有招牌,后来从他们给我的单据上我才知道正式的商号名称是“上海市外货收购处”,对这个单位恐怕上海人知道的不多。呈上户口簿说明家中仅我和母亲两人,母亲病重住院,本人清白非偷非抢,请你们收购此物。柜台上的两个店员拿起这颗水晶球对着光线照了半天,他们之间交谈的言语我一点也听不懂是什么地方的方言。我知道过去当店里的朝奉徽州人为多,在进行业务交谈时讲的是行话密语,连书写当票的文字都另有一套。我只是担心他们不服,就说:“这是真水晶,里面有发,而且少少的几根……”他们停下交谈看看我,就说:“八块。”我又问他们:“还有一枚水晶图章,你们收不收?”他们说:“不收。”我就拿了八块人民币出来了。当年他们是国营商店的工作人员,是替国家做事的,一点也不牵扯到个人利益,所以没有讨价还价这回事,全上海也仅此一家收购,大家爽气得很。生意做得爽气也因为我讲的是内行话,天然水晶矿石的缓慢生成过程中,结晶体会将其中的杂质挤压成丝状,如人的头发般一根,这就叫做“水晶的发”。如果没有,清澄一片,此般纯净的天然水晶是不可能形成的,至少我没有见到过有这种记录,因此没有“发”的天然水晶大抵是看不住的。又说道“贵人头上金丝发,头上一抓毛”。天然水晶里的发又不能太多,多如乱毛也就贱了。此处讲的金丝发不是指金色的发,而是指贵重之意,大致内中细细黑黑长长的少少几根就属上品。当年雕刻天然水晶图章的工艺还不够现代化,先要在水晶面上薄薄蒙上一层橡胶膜,然后在这层橡胶膜上进行篆刻,再用高压喷枪在这层膜上用金刚砂喷,直至将膜上篆刻处冲击磨蚀到一定程度,一枚水晶图章才算完工。这也是为什么水晶图章刻的多是细细的直线条阳篆文之故。当时已经很少会有人如此大费周章去刻一枚天然水晶图章了,所以他们很干脆回答我“不要”。后来这枚图章就改刻了我的名字,至今留芳。当年一颗鹅蛋大的水晶球换了我母亲的医药费,只留下了盛放这颗水晶球的红木墩子,现在上面安放了一尊小小的弥陀佛,整天笑嘻嘻的对着我,倒也彼此相看两不厌。

没过两天,文物商店和外货收购处的两位店员就按我的户口簿地址上门来了,说:“迭幢花园洋房老底子是个啊是?”我无言点点头。他们就说:“阿拉来看看侬还有啥个物什。”我自己看看家徒四壁的汽车间,老老实实摇了摇头,他们又说:“侬寻寻看。”我就从床底下拖出一只肥皂箱,拿出几方砚台给他们看,其中一方是用细麻绳编了个密密的网兜套着,仅留出了砚面来,他们拿在手里看着细细声讨论起来。我打小就知道这方砚台挺珍贵,因此要用麻绳网兜套着保护。我很想卖个好价钱,就主动说要拿把剪刀把麻绳网兜剪了让他们看个究竟,他们识货,就说:“勿用了,格能更加好。”我挑出一方简简单单外面有个红木盒子的长方形砚台说,这方不卖,是自己写毛笔字用的。他俩笑笑说:“侬倒蛮识货,是端砚,值俩钿。”其实我根本不懂砚台好坏,只知道好的砚台容易发墨,又听说过好砚台用久了,写完字砚面上余墨会结成“墨珠”,再写字时用毛笔尖挑破墨珠就又可以写。不过也许我这方端砚还不够好,磨了几十年的墨写了几十年的毛笔字也从来未识墨珠一面,久等未见。

过了一个星期,他们估计我钱用得差不多了,或是他们的收购任务尚未完成,这两位熟门熟路的又来了。还是问这句话:“侬有点啥物什拿出来看看。”我就拿出几把扇子和一盒玛瑙朝珠,老老实实说:“蜜蜡、琥珀个珠珠侪(沪音才,全部)呒没了,w几粒是玛瑙个,我小辰光用来爬勒地板浪打弹子白相,品相勿大好,值勿了几钿。”又讲:“w把扇子我要照了写小楷也勿卖。”他俩说:“玛瑙勿值铜钿,w把扇子的字是文征明写的,值两钿。”我实在太喜欢扇面上那笔秀丽的蝇头小楷,就坚持留下了。十几颗玛瑙朝珠看在我是老顾客份上,勉强给点钱收购了去。想不到最近玛瑙身价大涨,什么“南红”(玛瑙)千金难求,真是咸鱼也有翻身的日脚,侬想得到伐?当时有一把妈妈的象牙骨扇子我也有点不舍得,这是日本制式的扇子,两端没有宽的“门档”,全部是十来根同样细长的扇骨,但比一般文人扇又要短点。他们倒是很看中,我就说扇骨是象牙芯子做的,这么多年了还是洁白无瑕,“如果是象牙皮做的老早就发黄了”。他们点点头表示同意给了个好价钱。

再后来我就开始卖皮袄,有家皮货商店很看中这些散发出浓浓的樟木箱味道的皮大衣、披风、坎肩、长袍子等等,什么“狐嵌、貂皮、豹皮、灰鼠、黄狼”,反正我想是再也不会穿这种劳什子了。记得其中有件皮货叫“兔儿狲”皮,家中老人说是兔子和猢狲杂交生出来的,“兔儿狲”身上的皮,老值钞票。我当然不信这种违背生物学基本原理的说法,兔子还能跟猴子?不过,记得儿时见到皮货商人拿了一包包毛皮上门来,他手里还拿一根用得红光发亮的竹管,晾衣裳竹竿粗细,笔筒长短。但见他将一块块皮子从竹管这头塞进去,再从另一头溜利地穿出来,以示他的毛皮块块都是轻、薄、软的上品,这样做生意不是一种噱头,而是硬碰硬,实括铁硬,今天就再也见不到这样销售毛皮的行家了。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我身边也有了些富贵朋友,一次陪朋友去看一只大降床,降床就是一种三人座的木制大沙发。去到一看,木制黝黑,粗大笨重,店主说是一两百年的老货。我看了看脑子里就浮现出家中一张同样的降床,我小时候在上面打滚睡觉的。我用手心抚摸床面,还俯身将面颊贴上去,又麻烦店主叫两个人将这张降床竖立起来,仔细看了看它的下面底部……然后对店主打个招呼说:“过两日再来看看。”事后我对朋友说,这不是“明清货”而是“改革货”。第一,整张降床榫头严丝合缝。我小时候睡过的百年老降床,多处接榫处是有缝隙的,常躲进吸血的臭虫,我的奶妈将花椒粉、面粉调和了明矾水,文火熬成厚浆糊,仔细地用细竹签填满这些缝隙,不让臭虫藏身咬我。今天这张降床没有一点缝隙,与年代久远不符。第二,做家具总选纹理粗的一些木料用在背部底部处藏拙避短,刚才竖起来看了,见到底档处是有用粗纹路的木料做。不过百年家具收缩之后,应该是粗木纹处收缩少而出现木棱,摸上去会有稍稍突出的感觉,现在平滑无棱,显然是新加工制作的。最后,不惜降低身价将面颊贴在床面上,感觉不到百年老货的干爽阴凉,反而觉得有点潮黏黏的感觉,当古董买回来就后悔不及了。这点道理是常识,实在算不了什么行家之言。

有道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我妈妈留下一只红宝石戒指,记得妈妈讲过,这粒小蚕豆般大的红宝石是狮子国(现斯里兰卡)出的,名叫“Pigeon Blood”,国内称作“鸽血红”。有时应朋友所求陪他们挑选红宝石首饰,我取出这枚用红丝带拴着的戒指(旁人又不懂,这是行内的老规矩,证明是我自己带来的物件,不是来“掉包计”的老千),当场一比,立马看出什么叫做“血浓于水”。看来有个标杆比较,一般人也都能当行家。

我还有样冒充行家的利器,那是家里留下来的一根银项链,吊着的坠子是一具小巧的管状高倍放大镜,既可以打开一枚一枚使用,也可以叠在一起增加放大的倍数。每当店家喋喋不休夸说他的珠宝玉石的好处时,我就从头颈里取出这条银链,显摆这具小小的高倍放大镜,店主每每会立即改口说,他的珠宝有些什么什么瑕疵存在,但价格是十分中肯的……顿时我感到自己好像有手禀三尺青锋的武学宗师般的神气劲儿。不过金庸先生笔下的宗师,或是一介文弱书生,或是莽野村夫,无意中得来一柄剑中极品,又随带奉送一本葵花宝典,什么门派的武功秘诀,遇到高人指点十年苦练,才能够被炮制成一代武林宗师,那是真正的武学行家。不过老实说,我既无福无缘受到高人指点,一度十几年来也只是整天对着田里的大粪和河浜里的淤泥,面朝黄土背朝天,过着与天斗、奋力出大汗修地球的日子,没有经过什么修炼,是一个冒充的行家。

我的一位族兄是行家,他是正牌瑞士珠宝学院毕业生,又是美国珠宝首饰学会的会员,在洛杉矶的西木(Westwood)富人区开家珠宝店。出国多年,直到改革开放才敢回到老家去。当年他祖上采购了一长条翡翠籽石,雇十几个壮汉爬山涉水轮流抬回来,岂料解放大军压境举家仓皇落荒而逃,这一长条籽料就丢弃在荒山野岭上……第一次去了趟老家兴冲冲回来,还来不及问他这条翡翠籽料的下落,他就先说家乡父老真好,祠堂里竟然还保存着他太公的一张画像,当宝贝似的捧回美国去。身为上海珠宝玉石学会理事的我不忘己责,几次叫他回国内来发展做贡献,就是一拖再拖。最后实话相告,提及此事老婆就一顿臭骂,说珠宝店后面的比华利山上,年年什么电影明星篮球明星饶舌歌星不断冒出来,就他们这些人来店里定制珠宝首饰的设计加工业务都做不完,还要回大陆去做?不定是国内养了个小三撇不下吧,你要敢带回美国来,我马上跟你离婚!可怜族兄没吃羊肉惹身骚,回国发展的事只好作罢。他是一个珠宝行家,又是一个惧内的丈夫,算不得莎士比亚名剧《驯悍记》里管束家主婆的行家。不过世上行家大多也只是精通一行两行而已,如果样样“来三”(都行)的话,就是上海人讲的“万宝全书缺只角”,真有这点道行,应该称作杂家,叫一声行家就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