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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一,那一位年愈80的老太太会比所有人都早起,然后梳洗,然后念经,然后检阅一下昨天晚上地是不是扫干净了,桌子是不是擦干净了,果盘和糖果是不是准备妥贴了,其实她知道一切都已经准备好,然后一身整齐,戴上助听器便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在儿孙们拜年之前,老太太是不出这个房间的,也对,她已经是这一辈分中的最长者,理应摆一点派头的。一直要等到所有儿孙辈都拜过年了,她才会到厅里入座。谁要是稍稍晚一步,老太太也不会生气,只是会稍稍说一两句的:老早阿拉做媳妇的时候,这么晚拜年,阿娘就要不开心了。
老太太是宁波籍上海人,宁波阿婆规矩多。过年了,家里米坛里一定是满仓的,春节里是决计不可以揭开米坛盖子脱口而出“啊哟米没了”;裤子是决计不能洗不能晾出来的,因为“裤”和“苦”谐音,倘使那条裤子还是湿的在滴水,晾出来那就是“苦嗒嗒滴”;同样要避讳的还有塔菜,沪语叫做塔库菜,再转译成普通话,就变成了“太苦菜”。
上海这个城市是很独特的。一方面它水路发达,最早在上海建立起市民文化的就是来自于水路发达的地方;有水路的地方都很富庶,富庶的地方家教严、规矩多,尤其是宁波绍兴一带。另一方面上海最广泛、最深入地接受了来自西方的文明,所以在上海洋气有多重,规矩也就有多重,但是当洋气和规矩这一对本身矛盾的、不兼容的生活理念,同时放射到上海女人身上时,奇妙的反应出现了,它们最终成为上海女人味道的不可或缺。如果只有洋气,那么上海女人就会是野蛮女友,如果只有规矩,上海女人就会是乏味的女人。
80大寿的寿宴上,儿孙们问老太太,那一段很困难很煎熬的日子,你为什么可以做到心如止水。老太太想起了那时候。一个人坐在阳台上 ,也不开灯,就是月亮光这么一点光亮,谁劝她都没有用,就是一个人坐在阳台上。80年代初的上海,夏天还有全市统一烟熏蚊子蟑螂的卫生运动,家家户户在统一的时间,关闭门窗,在房间里把敌敌畏倒在报纸上,让敌敌畏通过燃烧灭杀蚊蝇,20分钟后开窗,灭蚊效果奇好,但是把人也呛得轻微中毒,有老年人就此一病不起。所以那一天晚上许多人会到公园去避难,草地上铺一张塑料布,带几瓶桔子水也算是消暑。但是老太太是从来不去的。20分钟后,家家户户窗都开了,敌敌畏的气味就在弄堂里弥散,老太太还就是坐在阳台上。一把旧藤椅,藤已经是暗红色,老太太闭目养神,不看天不看地,手里一把芭蕉扇似扇非扇,藤椅旁是一张四脚凳,凳子上有一块小毛巾揩汗,一只半导体,正在唱蒋月泉的《玉蜻蜓》。说来奇怪,很多有文化的宁波籍上海女人并不喜欢家乡戏宁波滩簧,倒是更喜欢苏州评弹,大概就是喜欢苏州评弹的静。除了时候没有评弹,老太太每天会听一档书的。蒋月泉,张鉴定,张建国,杨振雄,杨振言,徐云志,徐丽仙,朱雪琴……当然最喜欢的就是蒋月泉了。邻居背地议论说,到老了还是小姐派头啊,老太太是放不下架子和邻居在公园草坪上乘风凉的;其实老太太也不是放不下架子,而是不习惯,人以群分,她不习惯和人家一道轧闹猛,因为她和人家面熟陌生的,也没有什么话要讲。如果一定要去,那么她必须穿戴整齐,她是不会穿了拖鞋出门的,但是这样会和人家更疏远。
有一段时间弄堂里有电视向阳院了,一弄堂的人围牢一只电视机,当然老太太是不会去的,她还就坐在阳台上,听苏州评弹。唯一一次是去世,规定人人要去弄堂向阳院看电视,老太太也就是站在最后面。
寿宴上说到月光下的老太太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听评弹,芭蕉扇似扇非扇,似乎也是很美的一景,甚至就像是一幅画,韵味十足。
像老太太一样的上海女人很多。她们不仅是矜持地生活,而且也是勤劳、聪明地生活,以至于在时期,她们依然顽强地保留着自己的个性甚至癖好,衣裳可能是旧的,但是花头一直是在翻的,将白衬衫的领头翻到藏青两用衫的外面,据说就是上海女人的发明。既中规中矩,又是一抹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