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个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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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四个字墨迹淋漓，她看着它们，仿佛看到他瞪着不甘的眼睛。整个晚上，她紧紧用枕头压住胸口，后来的很多年，她经常要这样才能入睡。

周日的午后，丈夫打球去了，收拾完屋子，她给自己沏了一杯茶，坐在阳台的沙发上小憩。春天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温暖舒适。她看着阳台上翠绿的花草，在沙发里蜷起身子，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

院子里一片静谧，偶尔有街上来往的车声。她的心里一片清明，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日子。那个多年不曾记起的男子，在这样温暖的时刻，不期而来。

18岁的那个秋天的午后，也是这样，阳光温暖，庭院静谧。她坐在同学家的阳台上，迷迷糊糊地打盹。他来了。他们是同学。她家离学校很近，没课的下午，她家就成了聚集地，繁荣时期，楼下一片自行车。

他个子不高，南方男孩的普通长相。微黑，有一点点胖。眼睛不大，戴一副黑框眼镜。他说，我饿了，在学校没吃午饭就来了。她没说什么，去给他煮了一碗面。她只是喜欢做饭，喜欢照顾人。多年以后，这成了优点。可在那时候，显然不是。年轻的女孩子应该骄傲矜持，像她的同学那样。她后来明白这些，可还是改不了。

他显然不是帅气的男孩，甚至也不精神。她并不是一开始就注意他，可是慢慢的，她发现她喜欢听他说话，他总是出人意料地开口，然后满堂大笑。在后来的恋爱中，她总是选择说话机智的人，尽管他们相貌各异。

19岁的春天，他们恋爱了。这场恋爱覆盖了整整10年。她在此后的10年里不能自拔，不能有完整的世界，不能开怀大笑。

其实想起来，她从一开始就放低了自己。他甚至没有主动追求过她。尽管19岁的她算得上是个漂亮姑娘，而他其貌不扬。他总是淡淡地等着她打电话给他，她去学校看他。他越是从容她越是紧张。

后来，她辗转听到，学校还有一个女孩对他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在别人的描述中，她仿佛看见了自己。另一个爱得没有了自我的女孩，让她猛然惊醒。她决定离开他。那也许是她一生中最疼的一次割舍，19岁的心还没有经历过什么痛苦，也没有任何经验自我安慰。短短的信，薄薄的信封，她在夜风里向路边的邮筒走去，心在寒风里孤零零地飘啊飘的。

几天以后，他来了。一大早，她还没起床。她第一次看见他的紧张，心里有残忍的快意。他沙哑着嗓子，求她不要离开。她想这一次不能再低头了，就痛快地看着他说不，如同小孩子打架出了一口恶气。他直着眼睛，说不出话。一转头，看见书桌上的一张纸，上面写满了那个女孩的名字，他呆住了，问她为什么？她冷笑。他张了张嘴，终于什么也没说，走了。

她觉得自己赢了，在最后一刻，他眼里的心痛成了她的胜利。晚上，她坐到书桌边，猛然发现，那张纸上，那些名字下面，多了四个大字：天理昭彰。是他的字迹。那四个字墨迹淋漓，她看着它们，仿佛看到他瞪着不甘的眼睛。整个晚上，她紧紧用枕头压住胸口，后来的很多年，她经常要这样才能入睡。

离开他之后，她慢慢复原，这令她欣喜，她原以为自己已走上绝路。那个年纪的她笑容甜美，眉目清秀，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同学和朋友经常找她一起玩，也有别的男孩子追求，日子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只是当朋友提起他的时候，她的心里总是会有一颤，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盼望他们继续说下去，多说一些。

半年后的某个下午，她再次在院子里发现他，他骑着自行车，靠在报刊栏前。他平静的样子完全没有找人的迹象，仿佛与她无关。“你怎么在这？是来找我的吗？”“除了你，这里我好像不认识别的人。”“那你有事吗？”“没有。”“那上去坐坐。”“不去了。我走了。”她愣在那里，咬着牙。他们的交谈总是这样简单含糊。她后来异常痛恨这样的对话，什么都不说清楚，没有止境的猜猜猜！

30岁以后的她想，遇到这样的男子真是灾难。他永远不对你表白，又永远不让你放弃。10年以后的她已经能够完全看清楚他的伎俩，可是年轻的她像个傻瓜，完全晕菜。

第二天早晨，她出门，在马路的对面，她又看见了他。这次她急了，“你到底什么意思？”“没什么，你下午有事吗？”“你有什么话能不能直说！”“好吧，下午我去找你。”

下午，他终于开了金口：我想，我不能没有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她看着他，奇怪自己心里没有一点波澜。后来她想，也许是因为他的表达也没有一点波澜。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也是笃定的、平静的，仿佛他不是在恳求而是在施舍。她恼恨他这样的自信，说：让我想想，我不能确定。“我会一直等着你。”他说。可是语气和表情完全相反。

就这样，他们又在一起了。她想，这一次，他是真的爱她了。他经常在周末回来看她，有时甚至不是周末也来。他用所有的时间和她粘在一起。在楼梯上偷偷地一把将她抱起，开心地听她小声尖叫。这一年的生日，他没有忘记，特意赶回来，送给她一只蓝色的熊娃娃，她喜欢得不行，晚晚抱着它入睡。

很快的，她工作了。因为家庭没有任何背景，她去了工厂。每天骑车一小时去上班，夜班的时候，觉得时间分秒艰难。她穿着肮脏的工作服，身处嘈杂的环境，忍受同事粗鲁的谈笑，浪漫主义的心疲惫不堪。而他，家境优越，毕业后去了人人羡慕的好单位。他们的关系再次走进僵局，长时间不通音信，不说分手，也没有恋爱的实质。分明是折磨。

同学生日那天，她带了追求她的一个同事去，什么也不说，无声抗议他的冷淡。后来，他跟同学问起，同学说，她也许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带个新朋友来罢了。他说，她从来不做没什么意思的事。她听到同学的转述，知道他是了解她的心的。可是他仍旧没有任何反应，不急不恼，长时间不跟她约会，还是不说分手。

工作的辛苦和他的态度让她身心焦虑，每天阴云密布，小小年纪心事重重，看见一片落叶也要掉几滴眼泪。那个时候的她，像一口干透了的井，有一点点清水就能让她感激涕零。

清水出现了，是她高中的同学，刚刚从名牌大学毕业回来，高大、英俊、桀骜不驯，却对她温柔备至。她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接受了他，她在心里狠狠地对他说，看，我能找到比你强的！

那个晚上，她对他说，我找到一个人，他让我觉得自己可以那么重要，反正我对你也无足轻重。他愤怒地看着她，眼睛红得像野兽：我不在乎？我的心你看不见！！！她马上后悔，把手伸向他，却被他狠狠推开。

那是一个煎熬的夜晚。窗外雨声轰鸣，她不停地想他、心疼他、担心他，完全忘记他对她的忽视，他给她的折磨。她想，他还是爱她的，只是不会表达。

终于等到天亮，她冒着大雨横穿过整个城市来到他家，她的裙摆湿透，头发披散，慌乱焦急。他躺在床上，从来没有过的脆弱悲伤。她一看就哭了，她受不了，她终于明白，她宁可自己痛，也不能看到他的悲伤。她走过来，他搂住她，两个人在彼此的悲伤中感受着幸福。

一年后，他被单位派驻北方，她得到消息，叠了365颗幸运星送他，这俗气的礼物，现在想起来多么可笑，可当时她磨肿了手指。他偶尔有信给她，诉说独自在外的寂寞，零星提起对她的思念。这期间，她离开工厂，进入一家媒体工作，生活逐渐明朗。又一年之后，他出国。走之前的一天，和一帮朋友来到她家，带着一个女孩，后来成为他的妻子。他们始终没有明确地分手，她想不通他的做法，只是一次次觉得被伤害。

之后的很多年，他从南美洲到美国，不断有信给她，节日的时候是卡片。总是模糊叙述对她的依恋。夜里会打昂贵的国际长途给她，长时间絮叨各种琐事直到话费用尽，在最后一分钟说，等我挣到钱再打给你。她会在他生日的时候去邮局打电话给他，过年的时候也打，只希望他多说一些话，哪怕是不相干的废话，丝毫不心疼钱。

她有了自己明亮的办公室，窗外有高高的樟树，她安静地搜寻和他有关的资料，他所在城市的地图、画册、风土人情，在夏日寂静中午的蝉鸣中，把泪水一滴滴掉在书上。

很多年过去，她听说那个女孩也出国跟他在一起，听说他们要结婚。她自己也谈着简单荒唐的恋爱，身边的男孩不断变换，她觉得自己好像坐在疾驰的列车上，那些男孩都是窗外的风景。只有他，像长在她心里，随时出现，不可碰触。

她不断成长，逐渐成熟。越发渴望平静安定的家庭生活。她觉得自己的感情经历一塌糊涂，羡慕那些只爱一次就结婚的女孩，觉得她们纯洁干净，自己却历尽风尘。她自卑、敏感、充满挫败，以为没有好男人会娶她这样的女孩，这样的心境下不犯错误就是奇迹了。25岁，她嫁给他的同学，满怀感激，因为他是第一个对她说“我们结婚吧”的男子。

婚礼的前夜，他打给她电话，说后悔错过她，他将不再结婚。她静静地听，听完挂掉。几天后，她收到他的长信，全是回忆和悔恨。她大笑落泪，不明白这是什么结局。这是他们最后一次通信。此后她也写信给他，但从不寄出。

她的婚姻显然是个错误。她努力做一个好妻子，不去想以前的事。可是她不能快乐，心里总是坠着大石，沉甸甸的喘不过气。四年之后，她离婚。她在一次采访中意外遇见他，他带着妻子外出，简短交谈，心慌良久。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他。

29岁的秋天，她在绝望的边缘遇到现在的丈夫，仿佛上天给她的补偿，一个完美强大的男人，符合她对爱情所有的期许。她终于解脱，犹如重生。她烧毁此前所有与他有关的东西，书信、日记、照片，清洁无痕。

他后来还曾问起她的近况，她不再回应。并且严厉禁止朋友告诉他她的电话。她的生活从30岁以后真正属于自己。

敲门声，她欢快地站起身，跑着小碎步去开门，门外是她最亲的人，跑着跑着还笑了，想，是不是每个女人都会在丈夫出门的下午，一边晒太阳，一边喝茶，一边悠闲地想起某个多年前的名字，就像一碟美味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