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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火车去建水(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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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9月,滇南蒙自山区小镇芷村的初秋,天气已经一天比一天凉了。我外婆被疾病折磨已久,加上严重的营养不良,浑身水肿的她,虚弱得奄奄一息,最终没能抵抗住凌晨时分从大地深处弥散出来的阴风寒气,像一盏油已熬尽的灯在风中渐渐熄灭。弥留之际,她艰难地睁开肿成一条缝的眼,歪着头把嘴凑到我母亲耳边。我母亲流着泪,半跪在床前,听见我外婆断断续续地说:“我……想……回老家……想……回……建水……”落气之后,外婆平躺在昏暗的灯光下,出奇地安详。我母亲烧了一大锅热水,最后一次为外婆擦洗身体。外婆全身浮肿腹大如鼓,惨白的皮肤仿佛透明,虽然灯光黯淡,但皮下血管和青筋清晰无比。我母亲一边悲伤地泪如雨下,一边小心而轻柔地用热毛巾细擦外婆的身子。我父亲下放回农村老家,母亲一人微薄的工资要养活一大家人,拮据与贫困也就捉襟见肘。家里实在没法为外婆缝一套新的寿衣,连棺材也是好不容易找来一些旧木板,求木匠拼凑成一副寒酸的薄棺,这才勉强将外婆收殓。贫困交加,山川阻隔,要把外婆的灵柩送回建水老家,在当年根本不可能,芷村与建水虽然相隔只有两百来里路,但咫尺天涯,遥远得让失去了生命的外婆怎么也回不了老家。

还是因为穷,家里甚至没有能力为外婆立一块墓碑。在母亲伤心的哭泣中,一红土堆起我外婆最后的家园。外婆靠枕着山脚,孤零零地睡在那里,只有从山上飘荡下来的阵阵松涛陪伴她。或许,让背井离乡并且贫困一生的她能够感到一丝慰藉的是,她的坟茔正前方不远处是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再往远处眺望,可以看得见滇越铁路昆(明)河(口)线上来来往往的火车。如果乘坐午后经芷村北上的客车,到草坝站换车抵达蒙自,住宿一夜,第二天中午乘坐蒙(自)宝(秀)线上的客车,下午三点多钟就能到达建水。

记忆当中,我的童年时代,自打记事开始,每年春夏或秋天,我都会跟随母亲,沿着这条线路,坐火车去一次建水。滇越铁路从小镇而过,芷村火车站是南北往来的列车可以交会的二等站。所以,在我童年的生活经验里,对喷着蒸汽的火车、没有尽头的铁轨、嘈杂的候车室、人群离乱的站台、喊着号子装卸货物的场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那时候,我们习惯把铁路线上奔跑的货车称作零担车,把载人的客车叫作票车。那个年代,无论是货车还是客车,牵引一长串车厢的车头都是蒸汽机车。这个钢铁制造的庞然大物,就好像一只巨大的昆虫的头,一个连一个的车厢是它分成很多节的身体。与多年以后出现的内燃机车相比,我觉得蒸汽机车更能与“火车”这个词恰如其分地吻合。被工人们用油棉纱擦得乌黑锃亮的车身,用防锈漆刷成红色的车轮,透炉膛里透出来的熊熊火光,这些经典的色彩搭配,令蒸汽机车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阳刚之美。看上去它笨重而力量十足,跑起来吭呲吭呲地用力喘着粗气。它鸣响的汽笛多么的激昂而又震撼,车轮辗过铁轨富有节律,咔嚓,咔嚓,那么的强劲有力。后来出现的内燃机车,在铁路上奔驰时就不是这样,轻快得像要飘起来,笛声非常尖锐,车轮快速辗压铁轨,发出“喀嗒喀嗒”的声音,抒情得有些悠闲,给人的却是软绵绵的感觉。现在只要想起与火车有关的往事,恍惚间,我脑海里总会浮现蒸汽机车喷着热气,拖着长长的浓烟,轰轰隆隆地在铁路上奔跑,慢慢地融进落日绚烂的余晖中,那种景象,壮丽而感伤。顿时,我内心深处突生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那远去的火车,到底去了哪里?

其实,远去的火车,不论是在那个逝去了的遥远年代,还是在如今的回忆和梦境当中,总是把我一次又一次地带回到建水。1970年代中期的客车,还是那种绿皮车厢,在铁路上跑来跑去,风吹,雨淋,日晒,一副灰扑扑的模样。一开始,车厢里的一排排座位,是那种木靠椅,虽然被旅客们的后背和臀部磨得光滑黑亮,但坐久了还是硬得有些硌人。后来,慢慢出现了那种用淡绿色人造革蒙着海绵的靠椅,坐靠在上面,感觉柔软舒适多了。在公路交通十分落后的年代,乘坐火车是人们出行时的首选。因此,每一趟客车都载满旅客,车厢里往往人满为患,混乱无序,人声沸腾,充满各种气味,混杂成一种客车特有的味道。虽然旅途艰辛,但我和母亲的心情是高兴的,因为火车驶往的前方有一个地方是建水,那里是我母亲的故乡。我记得火车每到一个车站停靠,站台都会刹那间热闹起来,上上下下的旅客都很慌乱,到站的还没下完,乘车的就蜂拥而上,在车厢门口挤成一团。火车很快重新启动,还没来得及放好行李的旅客顿时东倒西歪,惊叫声、骂声乱成一片。常常会看见迟到者摇晃着手里的车票,大声叫喊着,在月台上飞跑,拼命追赶已经起动的火车。但是,呼啸的火车越跑越快,最后把迟到的旅客彻底抛弃在了站台上。

客车在寂寥空阔的原野上时快时缓地行驶,火车头呲呲呲地喷着白气,车轮与铁轨摩擦,掠起散发着铁腥味的风,铁路两旁,灌木翻卷,茅草涟涟。进入建水西庄坝,绿浪翻滚的水稻无边无际,稻谷和莲子浓郁的清香,和着风从半开的车窗飘进来,在躁动的车厢里弥漫。稻田里惊起了一群白鹭鸶,它们在空中盘旋,最后又轻盈地滑落到田野上。火车开始减速,行驶得越来越慢,最后长鸣一声汽笛,缓缓滑行进了法式风格的车站,稳稳地停靠在站台前。母亲抑制着激动,轻声告诉我,建水到了。然后,她牵着我的手下车,生怕挤散了把我落到车上。每次到了建水,我总是央求母亲不要忙去亲戚家,一出火车站就去登朝阳楼――北京太远去不到,雄镇东南的建水朝阳楼就是我们心目中的天安门。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时光深处的建水老城尽收眼底,明亮的阳光照耀下,这个古老的城池旧旧的,苍茫却又温暖。坐火车穿田野、跨桥梁、钻隧道、过村庄,然后来到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这些永远留存在我记忆里的画面,让我固执地以为,蒸汽机车和铁路,这个西方工业革命的伟大成果,飘洋过海出现在云南高原几十年,还没有彻底碾碎农业文明,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也未完全改变建水牧歌式的田园风光。倒是到了二十一世纪,时代的车轮转得太快了,当滇越铁路昆(明)河(河)线和蒙(自)宝(秀)线上的客车都停开了以后,高速公路急不可待地将建水带进了城市化、工业化的浪潮之中。

那些年,母亲能够享有的假期总是非常短暂,在建水走亲串戚三五天,就得匆匆忙忙带着我离开。与亲戚高高兴兴地相见,然后满怀惆怅地告别,让母亲的每一次建水之行悲欣交集。我长大成人以后,回忆童年往事,慢慢体会到了母亲所经历的那种内心疼痛,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伤感和苦痛,将在母亲的身上延续一生。亲戚们将我们母子送上火车,然后伫立在站台上久久不愿离去。呜地一声长鸣,火车缓缓启动,母亲向他们挥手的同时,眼泪跟着就盈眶而出。火车很快驶出了建水站,母亲还在默默地流泪,我也一言不发,紧紧地偎依着她。火车开出一两个站后,母亲才慢慢从伤心低落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然后,她就给我细数亲戚们的种种好。每次离别前,建水的亲戚总要送我们很多土特产。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那是多么珍贵的馈赠啊!雪白的稻米,黄瓤的红薯,香甜的狮子糕,象牙状的草芽……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无论我们背井离乡多远多久,只要与老家还有相互走动来往的亲戚,那么,火车就会不断传递来故乡的声息,长长的铁路也就犹如一根脐带,让我们始终能够从老家获取精神的寄托,得到实实在在的物质营养。令我难以忘记的还有母亲每次从建水回来,都要买些红艳艳的樱桃辣带回家。这种红红圆圆的辣椒,只有半个大拇指大,真的像红樱桃一样鲜艳,很好看也很好吃,晒干了磨成辣椒面或直接炸成糊辣子,又香又辣。或者,把新鲜的樱桃辣直接拌进韭菜花放到瓦罐里腌,腌透之后,青黑的韭菜花间,一个一个的樱桃辣水淋淋地红,搛一个放进嘴轻轻一咬,脆而酸辣,还有点儿回甜,可口极了。不知什么原因,听说现在建水没有人种樱桃辣了,我已经好多年没吃到这种辣椒了。有一天,跟母亲闲聊,我突然觉得,当年的樱桃辣,其实就是建水大地上生长出来的灯盏,在游子的心里点亮以后,熠熠发光,永不熄灭。

时间走到了1980年夏天,我家也像其他人家一样,家境慢慢地不断在改善。国家对民间丧葬祭祀活动的管制,也有了极大的松动。于是,母亲就开始筹备要为我外婆立碑了。她请人撰写好碑文,然后和父亲一起带着我,特意去了一趟建水,在南门外一家打碑作坊订下墓碑。差不多过了一个月,我外婆的青石墓碑,终于从她的故乡上了火车,由我的一个当铁路工人的表哥辗转护送到芷村。为外婆重新围坟立碑那天,很多亲友来帮忙。我们放了很多鞭炮,硝烟久久未散尽。我母亲泪流满面,但表情一点也不难看。我听见她如释重负地对沉睡在大地深处的外婆说,妈,我们今天给您立碑了!那一刻,11岁的我突然觉得自己少年老成了――我默默无语地走过去,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和哥哥姐姐们一起簇拥着她。我外婆永远埋葬在异乡,死后将近十五年,终于得到了一块来自故乡的墓碑,她孤寂的灵魂,终于可以怀抱着故乡给予的慰藉,含笑着安息下来。

多少年过去了,我还清晰地记得,外婆的墓碑立起来的时候,刚好有一列客车,鸣着笛从远处的滇越铁路上驶过。许多年以后,我依然相信,那些南来北往的火车,可以把人带离故土,也能够把游子载回故乡――这是定数,我们谁也不可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