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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临界点上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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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受了你的感动,也是启发,我提笔写这篇文章。我是指你的那篇随笔《从副政委的三句话谈起》,题目实在是平了点,显得老套,很容易让人产生阅读疲劳感。为什么不像我现在这个题目呢,死亡临界点上太阳?多爽朗,有光彩!因为是熟人,我还是读完了它,且读得很兴奋,兴奋中也有酸楚。它使我看到了一位年轻的军队领导干部张四望浓浓人性的胸襟,感受到了他存在的价值和失去他的痛惜。我真的被他那颗难能可贵的爱兵之心爱高原之心打动了。他有一双执著明亮而温暖的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闪烁的眼睛,这双眼睛能看到每个人身上色彩斑斓的闪光点,当然也会发现他们身上的瑕疵,但这些瑕点也会因了他的爱心暖成花朵。此时,我的耳畔还掷地有声地响着他那暖身润心的三句话:“不要让老实人吃亏,不要让受苦人受罪,不要让流汗人流血。”

张四望在半年前已经献身在青藏高原了,可是生前经常用来约束自己和醒悟部属的这三句话,永远有现实意义地活在失去他的这个世界上。

我在写这篇文章时,常常不由自主地朝着西边我曾经驻足的刻骨铭心的昆仑山方向眺望,眺望那个永远不复还我却期望他重新回到身边的生命。

作为一个曾经在青藏线上生生死死走过多年的老兵,又和张四望有多次接触是得到他很多支持帮助的作家,我对他这三句话有感到入木三分渗入肺腑的亲切,对其赞佩之情起自内心。在那样一个人迹罕至、连吸口氧气都定量供应的地方,恶劣的自然环境迫使人把生命颤颤巍巍地攥在手里过日子,随时都可能丢掉。士兵们特别是终年驾车跑青藏线的汽车兵,他们承受的考验更多的是,由于生命的安危无法预知带来的精神压力,物资生活的匮乏还在其次。我从资料得知,建国至今,数十年坚持不懈地执行给运送物资的青藏兵站部就有近800名官兵,把宝贵生命丢在了青藏线上。如果再加上兄弟部队献身的同志,肯定超过千余人了。换句话说,2000公里青藏公路每2公里的路基下面就掩埋着一名军人的骨骸。汽车轮子是碾着战士的骨肉前进的呀!我当然不能具体地说出这些死亡的近千人有多少是人为所知,但我完全可以这样直言:有为数不少的生命,是由于活人的良知或者说活人对人的尊严失去了应有的责任而致命的。广袤的高原本是雄鹰飞翔的天空。然而飞翔堆砌的天空比飞翔更为沉重。如果有谁断言我这样讲有点骇人听闻的话,那么我就从我收集到的十多个这类死亡档案中仅仅举出一例,就足以让你沉思万端。

那个黑色的中午,活该吴排长和通信员小孔遭殃。他俩怕是活腻歪了吧!从军总医院看完病回连队,沿着弯曲成弓背的拉萨河轻松地走着。盛夏的太阳喷洒着毒花花的刺光,大地像蒸笼似的燥闷。走出去不远他俩就浑身冒汗了。瞅着脚下清悠悠的河水,首先是小孔想到了下河去玩水。排长的心也被这河水浇得滋润了,对,游泳加洗澡,要多痛快有多痛快。连队有规定,严格禁止在统一组织游泳之外散兵玩水。这一官一兵不可能不知道这条纪律,但是此刻拉萨河对他们的诱惑,远远超过了纪律的约束。再说他们有侥幸心理,这儿没有连队的人,下水玩一会儿不会有谁发现。一时的狂热浮躁使俩人丧失冷静,置部队的规定于脑后。就在丝毫不了解下水处水情的情况下,这两个狂人扑进河里游泳了。小孔是个旱鸭子根本不会游泳,这一点吴排长倒还没有昏头迷乱,他特地用背包带系在小孔腰里,拴在河岸的树上,只限于其在浅水区扑腾。可是偏遇上小孔这个儿求角色,明明不会水还要逞能耐,他竟然挣脱了带子的约束,追排长而去。很快他就被浪头冲得东摇西晃,漩到了深水区。排长哪敢怠慢,紧三火四去救他。不料已经被水溺得失去理智的小孔,死死地搂抱着救他的排长不松手,铁箍一般。排长无法施展救人的能力,怎么使劲也摆脱不了小孔的死劲搂抱。最后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沉入了水底。三个小时后被人在河下游打捞上岸,两人还死死抱着。

拉萨河低声呜咽!

他们的连长和抢救他们的战友守着两俱尸体呜咽!

眼泪,一滴一滴,能打疼躺在地上的两个兵吗?河水却还是欢快地流淌着。

拉萨河,它是千年前文成公主协助藏王松赞干布修筑大昭寺的见证;它是建国初期迎接慕生忠将军把青藏公路从世界屋脊上牵到日光城的圣水;它是世世代代滋润土地和藏胞心田的乳汁。

拉萨河,你今天吞噬了两个战士年轻的生命,倒是有情还是无情?

男人战死战伤疆场那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但若是毫无意义的抛弃生命不仅自作自受还让为他活着的人羞愧难忍。吴排长和小孔是由于连队管理不善丢了生命的,他们的遗体照例埋在了昆仑陵园里。这是青藏线上第五百多少个还是六百七百多少个英魂,当时无人去累计这个数字,全连的情绪遭受了一回意想不到的万箭穿心的劫难,谁还会有这样的心思?后来,大概过了30多年,人们才得知这是青藏线上第505个和506个走进死亡的两个军人。这就是说,从那以后的三十多年间,又有近500名军人入土为安。安?如何个安法?

过了多少年,后来人计算青藏公路路基下掩埋的高原军人尸骨数字里,包括了吴排长和小孔。可可西里夜夜都翻卷着萧瑟的秋风,每一缕风从公路上刮过似乎都是对这个数字冷飕飕的嘲笑。这就使我不能不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应该称赞的先烈我们会以百倍十倍的热情赞语去颂扬,但像吴排长和小孔这样的灵魂想起来就像一道道小鞭抽打我们的心。这也使我想到了张四望,如果当时那位排长还有排长之上的连长甚至营长们,能用那三句话严以律己并要求部属,吴排长和小孔的死就可以避免,类似这样的非战斗减员就会大为减少。我是心悦诚服地赞佩张四望对官兵们倾注的那种深厚的感情,他用尊重人生命的思想凝练、升华出来的闪烁着圣洁光芒的三句话,喂养着冻土地上的多少生命。三句话的本质是对人的关爱,对人的尊严的尊重。它在死亡临界点上放射着耀眼的生命之光,像驱散寒冷和懦弱的太阳,给人求生的向往,热爱生活的动力。暗夜里,张四望提着这盏太阳灯――那是他把积蓄多年的真诚和感情从身体里取出大部分,点燃的灯,他对战友说,朝前走吧,前面的地平线上有正在初升的太阳。

我不会忘记,张四望在这盏太阳灯下为我照亮的那泓温泉。那是我渴望得到的草原上空的一片蓝天,他跋山涉水采集来送到我的头顶,如今还沉甸甸地装在我行进在高原的背囊里。它就是李若冰的散文集《柴达木手记》。这本书是作家1956年和1957年两年踏访柴达木盆地创作的散文,1959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李若冰是第一个闯进青藏高原生活的时间最长、创作的作品最丰盈的作家,他身临其境地真实而深刻地记录了那个年代盆地最初的崛起:察尔汉盐湖的盐桥、芒崖石油工人的帐房、大柴旦小镇的驼场、冷湖油塔上的星星及开拓格尔木的第一代祖先慕生忠将军,等等。他用那双穿着大头毛皮鞋的脚万般辛劳地踏访盆地角角落落,写下了正在从千年沉睡中苏醒的高原山河。我步他的后尘,1958年走上青藏高原他曾经到过的许多地方,读他的散文,可想而知我的心情是多么的激动和幸福。我借阅过这本“手记”,后来又买了一本。常年奔波在高原,睡无定榻,食无定时,再加上后来“”的劫难,书丢了,化为了灰烬。这些年随着岁月的流逝、人生阅历的增添,我常常希望能得这本书。特别是当我有了要创作一本《青藏军人死亡档案》长篇报告文学的打算后,更想从这本书里了解五十年前柴达人的生存状态和朴实信念。为此,我好不容易打听到李若冰西安家中的电话,向从未谋过面的他求赠《柴达木手记》。李老很热情地告诉我,他的手头也没有了,还说广西一家出版社要重印这本散文,到时一定寄赠。后来,李老就给我寄来了《李若冰文集》5卷本,内中就有《柴达木手记》的全部散文。我的兴奋之情是理所当然的。但没有珍藏那本《柴达木手记》的单行本,我仍然留着遗憾在心头。

我继续为创作《青藏军人的死亡档案》,在高原上奔波。

大约是2003年夏天,或者稍早一些时候,一场六月雪,在微寒的风中像千万只羽毛饱满了夏日阳光的液汁。一天晚上我在格尔木巧遇正在青藏线上带着车队执勤的张四望。我们的话题始终没有离开我准备创作的那部报告文学。谈话中他突然问我有没有一本叫《柴达木手记》的书,想借来看看。我回答他说,你算是进了老爷庙给王母娘娘磕头,找错了门。我也正想得到这本书却一直没有着落呢。我问他怎么突然想起读《柴达木手记》?他说,阅读的书目中早就列有李若冰的这本散文,想了解一下五十年代柴达木的情况,部队天天在这块土地上执行任务,了解了驻地的今天、昨天和明天,心里才亮堂。就凭他有计划地读书和读书的目的,就知道张四望是个头脑很清醒的政工领导干部。我们约定,不管谁找到《柴达木手记》,两人共享。我真的没有想到,2004年6月,我又一次重返青藏线时,张四望兴奋地把一本《柴达木手记》送到我手上。我让他先读,读后我收藏。他说,不用了,咱俩每人有一本。原来他在西宁和格尔木跑了好些旧书摊,最后在湟源县一个书商处才淘到的。我仔细看了手中这本《柴达木手记》,八成新,扉页和最后一页盖着“石家庄煤矿机械厂图书馆”的公章。我真的很感慨,世上果真有不少的有心人,走千山万水把石家庄的旧书带到了日月山下。兴许是因了青海是一块文化的穷山薄壤吧!我们当然要用最温暖的青海方言俚语感谢那位书商。

一本书与人的生命会有什么直接关联吗?能延长我的生命吗?大概不会的。可是,正是这本《柴达木手记》,拓展了我生命的宽度,使我通过李若冰的笔历史地、立体地认识了高原。太阳依然在天的高处,但是鸟看不见。我看见了,站在山与天空衔接的地方,借助李若冰汉子的目光看见了。昨天的太阳。

我得到《柴达木手记》两年后,李若冰离开了我们。三年后张四望也离我们而去了。这是我当时无论如何不曾想到的。他们的死会使昆仑山的那座神女峰在每一场雨中落泪。但是我会劝他们的战友还有亲人,不要悲伤。不必怀疑,在最靠近昆仑日出的地方,终究会有一条由死亡通向黎明的阶梯。

现在这本书变得沉甸甸地仍放在我的案头,压在我的心里,更加珍贵。我常对人说,看到它我就会想到两个人的生命,一个是创作它的人的生命,一个是为着别人活得更充实更开心的人的生命。

就是那次在格尔木,张四望和我谈起了那三句话。是我先提起的,他很惊讶,问:怎么这么快就传到了你的耳里?我说,我跑了几个汽车团,官兵们都在议论,说你上任兵站部政治部主任的就职演说讲了这三句话。大家的情绪很激动,说领导这么贴心地为在基层拼搏干活的同志说话,他们还是头一回听到。张四望沉思了片刻说,我总觉得我们这支高原部队死的人太多了,从1956年上山至今,六七百条命搭进了青藏线上,快一个团的人马了!难道我们不能把死亡减少到最低限度吗?当然有些减员是难以避免的,但是我们把那些豁出命干活的官兵当亲兄弟看,给他们多一点真正的关爱,该保护时就保护,该花本钱时就花点,让大家在冰天雪地里干活也像在父母身边一样温暖,这样总归会好些。

他沉思着不再说下了。我能看出他的心事太重,便说,我听到你这三句话心里也亮堂了许多,对于我准备写的那部《青藏军人的死亡档案》有了一种新的思路。他马上问,什么思路?我如实回答,还没有想好。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与这三句有关。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

这就是我和张四望就那三句话唯一的一次对话,也是我和他人生的最后一次交流。张四望是个希望很饱满的人,他希望用爱心这个看似无形实则威力无穷的法杖去对抗死亡的恶魔进而战之而胜,这实在是从深层次上理解生命,是爱护生命的高境界,是对人的尊严的根本上的尊重。一个生命以存在的那一刻起,及至终结的那一瞬间,都伴随着思想的一份功劳。因为思想的存在,我们才会有成长,才会有感情,才会有交流。思想就像剂,贯穿生命的始终。在人的交往中,爱是体现人际关系的最重要的思想之一。

也许在那一刻,张四望的思想里萌出了一瓣嫩芽,三句话的嫩芽。那年冬天,作为汽车团政委的他带领车队上线执行最后一趟进藏物资运输任务,行至唐古拉山口时,突遇暴风雪,盈尺厚的积雪阻塞了道路,车队停滞山上,前进不能,后退不得。最要命的是人,数十名第一次闯高原的新兵如果在这零下四十度的山上滞留下去,要遭受多大的罪。张四望第一个从车里钻出来,站在山口,指挥大家铲雪开道,经过20多个小时的奋战,终于疏通了道路,冲出了暴风雪的围困。人员无一伤亡。

雪残酷到极致时,就只能是故乡的云。我没有理由不相信,那次唐古拉山的暴风雪在张四望的胸腔里暖成为花形,灿烂的三句话。

我手头保留着张四望主编的一本《与时俱进的“三个特别”精神》读物,23万字,军事科学出版社出版。这是2004年9月13日,他托兵站部保卫科小王给我捎到北京的。这本书获得全军理论研究成果二等奖时,张四望已经因病住院进入昏迷状态,无法享受获奖的喜悦了。但是,他曾说过的话还是那么清醒地响地大家耳边:“规章制度是冷的,而血是热的,人的尊严不能屈辱地趴在规章制度的脚下。只有让人格让尊严挺立,规章制度才会有生命的温度。”

任何章程都不可能完美无缺。任何法规的执行都不能以漠视生命为代价。这个道理,懂吗?当我们在执行那些尚待改革、还需进一步完善的法律制度时,如果赋予它更人性化的内涵,就会避免一些悲剧的发生。还是张四望说得好,只有让人的尊严挺立,制度才有生命的温度。

野火烧尽每一处阴影,爱的潮汐汹涌澎湃!

朋友,亲爱的同志,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你的这篇随笔,对张四望那三句话的亲切之感就更深了。它丝丝缕缕喷散着故乡的泥土,字里行间都响着母亲捣衣的槌声。我也感觉到你对三句话的逆向解读是很有意思的:“让老实人吃亏,这是鄙视竭尽全力为社会贡献的厚道人;让受苦人受罪,这是无情地把弱势群体推入苦海深渊;让流泪人流血,这是用劳苦大众的血肉构建自己的安乐窝。”爱兵、爱军营、爱高原,这就是张四望感情的基调。他把一腔忠诚和心血都融入进这三句话里了,且身体力行。他虽然离开了我们,但三句话是不朽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