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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功与文人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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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作为中国艺术史、绘画史重要构成部分的文人画艺术,在进入20世纪以来,却面对着极其尴尬的境地。艺术史(或者说艺术史的写作者们)已经告诉我们这样一个常识—随着几千年集权专制社会作为一个历史阶段的结束,存身其中的文人绘画艺术也就注定失却了存在的必要和可能性。道理很简单,传统文人已经被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所代替,文人画自然也就无法凭空自存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无法不对之心怀疑虑,因为先哲尝言,熟知并非真知,也就是说,所谓常识也不一定就是不可商榷的真理。果如是,至少对这一问题我们也就具备了讨论的理由。

文人画在20世纪所遭受的否定、质疑甚至是批判、抨击是事实。回顾这一时期的艺术史可知,对文人画攻击最甚者,大约无外康有为和李小山两位。康有为道:“中国画学,至国朝而衰敝极矣!岂止衰敝,至今郡邑无闻画人者。其余遗二、三名宿,摹写四王、二石之糟粕,枯笔数笔,味同嚼蜡,岂复能传后……”而李小山“中国画已到了穷途末日的时候”的说法,更是表示了他之于文人画决绝的态度。应该指出,他们在这里尽管没有确切的指称文人画,但从他们行文的字里行间我们依然可以确认,他们的矛头所指确为文人画无疑。

那么我们也就不得不认真地来思考一下关于文人画的一些问题,比如,文人画在进入20世纪究竟还有没有存在的必要?其存在的价值尚有几何?作为创作者,应该如何展开他们的创作?等等。当然,类似的发问是我们假设身处20世纪初提出的,因为事实上,已有为数不少的创作者以他们对文人画的坚守,已经有意无意间回答了我们所关心的问题。在这样一些创作者中间,启功是不可或缺的一位。启功在书法艺术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以及影响,是我们并不陌生的,但对于他的绘画创作,我们所知甚少,论述更少,这当然是作为理论工作者不应有的疏忽。

对于自己的绘画创作,启功曾明确说过“我的绘画老师都是文人教授的”,并且他也很肯定地认为自己的绘画就是“传统意义上的文人画”。既然如此,将启功的绘画艺术置于文人画的范畴加以讨论,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所谓文人画,是自宋代以来文人士大夫所创作的区别于画匠、画工的一种绘画形态,其自身具有着不容置疑的规定性和个性特征。

启功绘画的文人画特征至少表现在如下的几个方面。

从创作手法角度而言,启功的绘画具有典型写意绘画的倾向和特征,而写意也本是文人画极其重要的创作特征之一。应该说,不唯中国绘画包括世界各个民族的绘画艺术都具有写意的性质,但是文人画的“意”却与文人之外以及其他民族的绘画的“意”有着几近苛刻的区分,这也就涉及到了文人画所体现出来的独特的文化意蕴。有论者道,庄禅思想是中国文人艺术创作最基本的立足点,也就是说,庄禅思想就是文人画孜孜以求的“意”。与其他文化艺术有所区别的是,庄禅要求创作者以“以物观物”的认知方式观照其描绘的对象,并要求创作者摒弃对自我的执著以进入对宇宙自然虚静超逸境界的体验,正是这一点,使得文人画更加专注着区别于其他绘画艺术的境界特征。因着出身的缘由,启功少时即皈依佛教,而其后在他一生治学研艺的过程中始终对禅学怀有浓厚的兴趣,并且我们也注意到他也常常以“元白居士”自谓。事实上,禅学也确实对他思想境界产生了极其深远影响,比如他最为世人称道的幽默、机敏与淡然就明显具有着禅家风格。我们知道,一个人的思想品性必然对他的艺术创作产生影响,那么启功在绘画中所表现出来的禅家风味自然也就不证自明了。谓予不信,试看他题《画蒲桃二首之一》“闻到温和尚,禅通画谛高。小园珠满架,灌顶有蒲桃”,则不难略窥一二。诚然这里仅仅说到了禅,而对“庄”有所疏忽,但对中国传统文化有所了解的人都会知晓,庄、禅自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于此无需赘言。

再从表现形态角度来看,启功的绘画明显体现了文人画创作诗书画三位一体(也可以说是诗书画印四位一体,启功自己不治印,但他用印却极为考究)的本体特征。文人画作为一种诗书画或诗书画印多位一体的综合艺术形态,盛于元明清时期。这一段历史时期文人的绘画创作,画不足而题之以诗、书之以款,在绘画的发展中确立为文人画艺术的重要特征之一。文人画的这一创作特征,也为创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作为一位合格的文人画家,不仅要精通绘画而且还要同时兼善书法、诗文、篆刻。有志于文人画创作的启功也不例外,并且他也以他的作品证明,他是具备一位文人画家这多方面的素质与修养的。舍绘画以书法而言,启功书法出入于晋唐,上下乎元明,形成了瘦劲俊秀的书写风格,为世人宝爱。而他对于诗词格律更是有着颇为精深的研究,不仅有相关专著行世,同时也写作有大量的诗词,他的一些诗词作品不囿古法、不避俗语俚句而自抒胸臆,自具特色。在此基础上,启功又能在诗书画诸艺之间融会贯通,而非在诗书画之间做机械而简单的拼凑,从而使他的绘画创作在体现出文人画创作的典型特征的同时也有别于俗手。

从更直观一方面而言,启功的绘画题材也都是历代文人绘画中常见的,黄苗子就曾谓“启先生工画,山水兰竹,清逸绝伦”。事实也确实表明,启功的绘画多以山石树木、兰竹荷花为主。对于一个画家而言,其所选用的表现对象,往往在不同程度上表现者创作者的心性志趣。也正是因为这样,历代文人所描绘的物象也就略显单调,这倒不是因为文人画不具备描绘世间万物的能力,而是因为他们苛刻地审视着自己所面对的大千世界,而只允许能够承载自己心性意趣的事物进入到自己的画面。一言以蔽之,文人画的作者并非为画画而画画,他们在意的是要在所描绘的对象上见出自己,或者在他们的心目中他们所描绘得东西就是他们自己本身。比如启功擅画竹,数量亦多,谁能说在这些或繁或简、或翠或朱的画竹中就没有他的夫子自况?在那一枝一叶里无处不有启功的呼吸、启功的心绪、启功的品格。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启功敢于将这些传统文人画熟画惯的题材入画,或许也表明了他的自信。

尽管在感情上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够接受康有为或者李小山对于文人画的无礼之言,但是我们也应该清楚,在康有为、李小山以及其他更多对文人画有着否定性态度的论述者那里,确实也指出了文人画在其发展过程中所出现的一些不够尽如人意的事实。对于文人画的这些鄙陋所在,没有能力觉察到或者视而不见都是不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