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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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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

王春鸣,女,艺术美学硕士,1974年,出生于楚霸王爱恨终结的乌江河畔。江苏省作协会员,在《小说界》《作品》《散文》《文汇报》等发表小说、散文百万字。出版有散文集《芬芳的独唱》《桃花也许知道》等。

心莲

闹市的高楼,办公室朝北,脚下市声喧嚣,一浪一浪袭过来,使心莲总有大厦将倾的错觉。汽笛声、同事电脑键盘上的窃窃私语,听起来,是童年时候在金黄菜地里抓来的一群蜜蜂,关在纸皮火柴盒里嗡嗡的声音,既远又近,压抑,但是又说不出的明媚,轻轻一擦就要起火。心莲敲打着MSN,一个办公室背对背面对面的同事,都这样交流:工资有没有上卡,要不要一块去洗手间,老板是不是真的明天回台湾……

这其实是一个咫尺的天涯,所以尽管来这里上了大半年班,心莲还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同去逛街和泡吧的朋友。反倒是跟不认识的,天南地北的网友什么都可以聊,不对味了马上拜拜,什么都不用顾虑。现在的好友名单里就剩下两三个了:阳光是菱形的和一苇,还有一个红枫叶,他的头像已经灰了很久,收藏的聊天记录都是一年前的,有飞天的袖子那么长,他是在心莲找到工作的那一天消失的,心莲发了很多脱机消息,始终杳无回音。心莲用过很多的网名:石头说话,橙舞儿,玫瑰灰,一二一……最近叫大隐,没什么意思,不是大隐隐于市的意思,她就是喜欢这两个字的组合,看了这两个字,念着这两个字,心里觉得喜欢,一苇也觉得这名字好,一看见这名字就把她加为好友了。日子日复一日,让人觉得心里喜欢的东西太少了,加薪如何,老板对自己笑了一下又如何,豆蔻年华又如何,在上海又如何,无非是住在梅川路一个偏僻的小区里,无非是衣食无忧,就这样活着。

心莲觉得没意思,也许是轻狂年少,她情愿失业,情愿结婚,表哥的一个朋友在报社做编辑,最近失恋了,在网上对她说,如今他的生命里,只剩下最痛苦和最甜蜜的回忆。痛苦和甜蜜,是多么奢侈的感觉呀!心莲觉得自己活得就像很多歌里的最后一句废话――“啊啊啊――――――”,没完没了的没意思,她真的没有想到大学毕业就意味着一切的结束――晨昏颠倒的网游时光,像五月一样几乎要点燃的QQ爱情,不确定的远方……从此就朝九晚五,锁定在写字楼用磨砂玻璃隔出的方寸空间,对着更小的电脑,和所有的人都用网络手语交谈。现实中惟一的偶像,就是周杰伦和他的歌、电影。生活里没有什么可以期待,长发男孩迷乱的眼神,呓语般的哼唱,一遍遍,都带来不同的伤感。喜欢上他是一个偶然的机缘,在虹桥体育馆,莫文蔚的个人演唱会上,周杰伦嘉宾演出,心莲听见自己的尖叫,像十八岁那样狂热。但是这个人并不比网络更现实,当《青花瓷》的清音穿越尘世而来,像流水一样浸透了那个烟花妖娆的除夕夜,他甚至变得更遥远了。

从此,“你的美一缕飘散,去到我去了的地方,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成了博客音乐,手机彩铃,嘴里无意识的小调。但是,从来没有等到过那样诗意忧伤的天色。心莲缓缓地给桌上的水培植物加水,分明觉得在自己的心胸里,是藏了这么一捧热泪,但是没有缘由落下。窗前是高楼侧身让出的一点天空的碎屑,那颜色难以名状。

屏幕上人头闪动,阳光是菱形的上线了,他喜欢写诗,生活在一个小镇上,家门口有一座石拱桥。在一个油泵油嘴厂的工会工作,每天守着几架书报和摊在办公桌上的阳光,那阳光被两扇对开的木头窗子分割成六块菱形,慢慢倾斜,5点钟消失。心莲不知道油泵油嘴是干吗的,为什么要生产那种东西,而在生产那种东西的厂里,有这样和那种东西无关的人和事。

“大隐,有兴趣来看看小镇的春天吗?”阳光是菱形的说他27岁了,长得就一个字:帅!可惜有点结巴,不擅长与人对面交流,所以喜欢上网。他的直率和坦然让心莲觉得很好接近,那个叫一苇的网友则不同,每句话都欲言又止,要让心莲盯着电脑想半天,她想象他过着一种质朴而幽闭的生活。她迷恋和这些网友聊天的时光,没有物质的接触,一个退格键就可以清除所有的喜怒哀乐。好像在水族馆,隔着厚厚的玻璃和水,看那些美丽的异类生物。在笼子一样的办公室,没有人说话的声音,这些想象,就像一双假的翅膀,心莲知道,连男朋友也得在网上找,好多同学的男朋友都是在网上找的,因为身边的人没法交流,看一眼就不顺眼了。像猪猪,在一家连锁酒店做前台,整天就知道对人陪笑脸,约会除了请她看电影就是吃饭吃饭。真是超郁闷。

这年头没有和网友见过面的人已经不多了,一般约在上岛咖啡,地铁口的麦当劳,那些地方心莲也都去过,各人点一个冰淇凌像傻瓜一样对坐着,所有的话都在网上说完了,可彼此还是不认识的,见了一面以后反而在网上也没法交流了,上海的网友三个月之内全见光死了。但是石拱桥和油泵油嘴都是她无法想象的生活。“我今天就想过来了,现在!”话一说出来心莲就有点后悔,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扑通一下跳进了水里。

办公室里惟一的植物是发财树,绿得有点假,枝干还被强行扭成网格状。一苇说他的窗外有一棵朴树,灰色的树干,在春天开花。不知道一苇是做什么的,也许是老师呢,应该住在崇明岛之类清秀辽阔的地方,但是他从来没有邀请过她。许多个夜晚,对着屏幕,幻想着那些看不见的温暖和温情,心莲暗示了又暗示,一苇总是说,早些睡吧,乖……阳光是菱形的沉默了一会儿,打出一个笑脸“我来接你!”

去雅周

临走的时候心莲发现在腾讯上领养的电子宠物熊熊宝贝好像生病了,Q币快要用完了,没有办法,只好打发它自己到建筑工地上去做半天轻松的小工,挣了钱再去医院挂水。给猪猪留了言,拜托他晚上给熊熊洗个澡,然后送到培训中心去上礼仪课。

这个网络小宝贝很娇气很虚荣,要吃好的穿好的,还要交女朋友,为了节省开支,心莲经常让它去建筑工地、餐厅、医院等各虚拟社区打工,用打工赚来的虚拟货币,购买零食和衣服还有玩具。为了让它全面发展,还交了学费学习各种高级技能。读大学的时候喜欢看谢尔弗斯坦的绘图本,是《阁楼上的光》还是《行道的尽头》?有个孩子因为妈妈什么都不允许养,只好养了一条热狗,用绳子拖着在地上跑。幸亏谢尔大叔那时候没有电脑,他要是知道有电子宠物领养,就画不出那么有想象力的东西了。

向主任请假,随便撒了个谎,秃顶的中年男人,用手压一压从左耳借到右脑的长发,一边答应一边狐疑地看看她。坐着电梯刷地降到底楼,喧嚣的市声徒然间放大,穿过狭长的庭院,紫藤花在头顶结着忧郁的穗子,繁华的大都市吸引来各色的人和事,但是蜜蜂和蝴蝶走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心莲边走边踢一颗纽扣,是谁遗落的一颗黑色的纽扣,风会从扣不紧的地方直灌进他的胸膛。她的眼前掠过一阵阵的翠绿和金黄。小的时候,她在乡下的外婆家住过,她见过春天,那时候她一边跳皮筋一边念一首儿歌,就一句话,“小鸟小鸟一只脚,小鸟小鸟一只脚。”外婆的镇子,就是叫大隐。她有点好笑自己这时候才突然想起来,念到这两个字欢喜的原因,很多东西,遗忘是长久的,被想起来也就是一瞬间。

阳光是菱形的家乡叫雅周,上海果然没有直接到雅周的车,甚至没有人知道雅周这个地方,阳光是菱形的说你坐公共汽车先到海安吧,然后就很近了,我会开摩托来接你,黑色的,阳光骑士。这些名字都很好呀!汽车在红灯绿灯之间停停走走,终于甩开了一城的人声汽笛,上了高速。心莲像脱去了黑色厚外套那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给妈妈发短信,“妈妈,我今天回不来了,临时在海安出差。”“海安是哪里?”“江苏的吧?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是跟同事一起来的,你就放心吧!”

连撒了两个谎,总算解脱了,心莲将身体摊在座位上,无聊地举着自己的手,指甲是在港汇广场的蒂凡尼画的,浅蓝的线描玫瑰,每星期都去换个花样,左手的戒指,是襄阳路的一家银店DIY的,花了整整半个下午和12克银土,做了这么一个顶针一样拙拙的款式,还在反面刻上了一个“莲”,这辈子写过的最小的一个字。

并没有与阳光是菱形的交换过电话,也没有问怎么接头,管他呢,反正是一个陌生的地方。雅周,听起来像是圣经里的地名,有海,有石拱桥,还有油泵油嘴这样笨重的东西,一个有点口吃的写诗的男孩。

窗外的风很大,所有的柳树都向水边倾倒,枝条飞舞像一树树的青蛇,上海只有这样妖的女子,没有这样妖的树。车窗是封闭的,载着一车人飞跑,不到终点,谁都不可以下车。天慢慢黑下来,仿佛是大学毕业以来,第一次看见天是怎样黑下去的,城市里有太多的金粉霓虹,非常霸道地剥夺了夜的权利,楼又太高,根本看不见太阳怎样离开。现在太阳像一团烧熔的铁块,跟着这一辆开往海安的快客,正在不紧不慢地变红变薄,贴着天边坠落。心莲的听觉里,奇怪地,一滴滴地出现办公室饮水机漏水的声音,她的电脑屏幕保护程序,是一群彩色的神仙鱼,吐着白色的水泡,游来游去,游来游去,游来游去……啊,当我在用着电脑的时候,与一个雅周的男孩聊天,打着公司的月度计划,各种文案,等着另一些网友的头像亮起来的时候,它们在哪里游曳呢?

“而你嫣然的一笑如含苞待放,你的美一缕飘散,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每回手机铃声响的时候,心莲都不急着去接,这歌词这样美,可是猪猪却非常鄙夷,说周杰伦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唱歌像说梦话!猪猪还不喜欢打她手机,说辐射伤耳朵,总是建议她换小灵通,但是这个电话倒是猪猪打的,他下班时没有接着心莲,呵呵,不睬他!都让他帮忙照顾熊熊宝贝了,还猜不出我出去了!

车上一阵轻轻的骚动,是海安到了吗?心莲邻座的中年妇女站起来,晃着肥硕的大屁股在行李架上翻找她的包,心莲捏紧鼻子别过脸去。海安看来是个很小的县城,因为连车站都是干干净净的,随着小小的人潮出去,一眼就看到了阳光是菱形的,应该是他,远远地微笑,嘴有点歪,朝她挥了一下手。这家伙很瘦弱的样子,却穿着运动装,头发有点长有点乱,眼睛小小的。不知道是不是两个多小时的长途已经消磨了跟网友见面时该有的忐忑、猜测、紧张,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心莲觉得像是看到了一个天天看到的人,将包换到一侧肩膀,走吧!

看来上海离这里还不算远。她上了阳光是菱形的的摩托,“你没坐过这种车吧!抱……抱抱紧我的腰,十几里路呢!”果然是结巴,心莲贴着他的后背,吃吃地笑起来,男孩子感觉到温软的有弹性的颤动,知道是在笑他,刷地一下踩响了油门,在马达声中高声喊:“我刚跟你见面有点紧张,等会儿就不结巴啦!”心莲于是更加大声地笑起来。海安城里的行道树是香樟,有的叶子被路灯照得微微地红了,散发出一种苹果的味道,窃窃私语的甜香。而她的梅川路,或是她逛过的上海的任何一条马路,都是高高的法国梧桐,陷在那样声色嚣张的城市里,仿佛连颜色也没有,真的,现在一下子离上海很远,使劲回想,还是觉得那一棵棵法国梧桐,是无色无香的,夜深时忽然掉一两片叶子下来,也不是风的缘故。七十一路末班车,或是一辆车骤然摇下窗子,谁的指缝间弹落的一点烟灰,就解散了枝和叶浅薄的牵连。一个人逛了地铁口的小店回来,打着呵欠,脚踩下去,有一种不实的寂寞,不到底的寂寞。周杰伦的歌总是挂在耳朵上,他的声音像被风吹响的叶子。

阳光是菱形的

一路去雅周,经过大片大片的油菜地,正当花季,酣畅淋漓的金色花海和银色月光交织在一起,尾随着心莲的摩托;泥土,绿叶,还有蝴蝶隐入夜色的翅膀,一阵阵无法形容的野香,一种城市无法比拟的味道,催人泪下的味道,始终紧紧跟着心莲,以30码的速度奔跑。外婆就念过一次的童谣,像一段沉不下去的树枝,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浮起来。她将脸贴在初次谋面的网友背上,自说自话地省略了许多过程,将摩托车上的这一段路当成了回家,没有红绿灯,没有商场海报,没有堵车,甚至没有迎面经过的行人,这才是走路呀。

隔了一层薄薄的运动装,男孩子感觉到眼睫毛轻轻的翕动,感觉到她右脸颊一颗黑色小痣温暖的凸起。他有点难过只能这样简陋地将她带向自己简陋的家,本来以为网友都是很丑的,最起码也是满脸青春痘,那样可能还好一些,反正本来就是寻找一些幻觉里的安慰,可她是这样张扬和明亮,就像她身上被风高高扬起的橙黄色风衣,好像永远无法熨贴地属于另一个人,甚至于她自己。她突然说要来,确实让他吓了一跳,虽然是他发出邀请的,可是,他是以为她不会来才发出的邀请。他只是一个腼腆的闭塞的小镇上的人,很少出远门,很少说话,邻居甚至父母都觉得他这样是因为至今大龄而未婚所导致的抑郁,惟有在孤单的屏幕上,他才畅游如鱼得水……像心莲这样的异性网友,还有好几个,都是大城市的女孩,和她们聊天,无话不谈本身就是一件快慰的事了,他并没有想过要和她们见面,在网下进一步发展,很多事情还没有开始,它的可能性就已经清清楚楚了。心莲也是他不能拥有的,她亚麻色的短发和绵软的上海腔的普通话,似乎也迥异于网上那个叫大隐的女子,即使就是他想象的大隐,已经是认识了许久的大隐,仍是有某种不妥。她显然不是他期待的,令他懊恼的是,他还没有道理失望。

从石拱桥上冲下来的时候,阳光是菱形的将压抑的叹息缓解成细细的气流,一丝丝吐出来。邻居看见他们了,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用方言跟他打招呼,使他不得不把速度放慢下来,便于他们细细打量。他们很吃惊,太吃惊了,卫家的木讷小子不知从哪里带回了一个亮眼的城里女孩。他们不知道,即使在某个时刻在一起同行的人,之前不是同路人,之后也不是同路人,甚至就是同路的此时此刻,其实也不是同路人。

卫家住的是那种小镇常见的院落,围墙与邻居家相连,里头是飞檐斗拱的三间平房,面朝东南,白铁皮的大门上,贴着一红一绿两张财神,门两旁很对称地种了月季,都已经结出花骨朵儿。沿墙根开着金黄的蒲公英和荠菜花,还有两垄青菜,黑色的泥土没有被水泥封住,它蕴涵的能量能使翠滴,所有的花在一瞬间开放。心莲弯腰系鞋带,感觉到一个小镇人家的清香和秩序。进去时他的父母已经在等了,坐在被袖口和饭菜磨得发黄发亮的方桌旁,圆灯泡顺着一根红电线挂下来,没有灯罩,用一张牛皮纸的作业封面挡在上面,像聚光灯一样打向青花瓷盘里的几只梭子蟹,蒸得红红的。父母看上去很慈祥,什么也不问,只是笑,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看看儿子,劝她吃,心莲嘎蹦嘎蹦地咬着蟹脚,突然明白过来,连忙对他们摆手,“不是的,我不是,哎,你说句话呀!”她转过头去找他,但是阳光是菱形的只是坐在暗影里翻一本《读者》,不做声。妈妈笑得像一样,心里想,哟,都不喊名字了,以前刚喜欢上他爸的时候,也觉得那名字怎么也喊不出口,就是哎哎地喊。

心莲呢,只是觉得这样真实地坐在他家里,再喊网名有点怪怪的,可是又不知道他叫什么。她含着一只蟹腿站起来凑向灯罩,牛皮纸封面上果然歪歪扭扭写着两行字:初一(2)班卫永强。她兀自呵呵地笑起来,保存得可真好啊!有邻居笑迷迷地剔着牙倚到了卫家的门框上,一只光脚从拖鞋里丢出来,在另一条腿脖子上来回蹭着,然后再换回去。心莲从学校到单位,还没有见识过谁这样放胆蹭脚丫的呢,空调打得高时,隔壁位子的助理会用金利来皮鞋的左脚后跟,一下下点右脚的脚尖,还暗暗地一使劲,装着打拍子呢,其实是右脚中指和无名指那里不对劲。阳光是菱形的把手里的杂志一丢,霍地站起来,去把门闩上了,“哎哟哎哟这孩子,我的鞋呀!”心莲噗地笑起来。在上海,就是以前住的弄堂,邻居之间也不是这样明目张胆地看热闹的,都要用蒲扇遮着嘴,在背后嘁嘁磋磋的,主要以眼神和音量来表意传情。现在的女生,一般也只在洗手间交流一点别人的隐私。

他们当我是阳光是菱形的的女朋友了,不过网友可能比女友还要怪物哦。有一只什么鸟忽然在外面低低地长叫了一声,从来没有听见过的,像心莲说话的当儿用手指在他们家饭桌上来回划出的一条油腻的痕线。

怎么会将自己带到这样一个充满了陌生气味的环境里呢,本来她应该已经用一道粉色的窗帘将这个夜晚拦在了外头,蜷在床上,用笔记本电脑继续看《纳尼亚传奇》,猪猪会打电话来,跟她说些无聊的事情。现在,阳光是菱形的还没说晚上怎么办呢,是睡他们家,还是街上哪个破旧的小旅馆,他们家的房门黑乎乎的,也不知道里面怎么布局,是不是像从前外婆家,还挂着厚厚的亚麻布帐子,踏板上两只包着铜角的红漆箱子叠放在一块儿,床雕着阴森森的花,那样的屋子总是和鬼魂联系在一起……

心莲想得都要哭了的时候,卫妈妈喜气洋洋地说:“我们家在镇外面盖了新楼房呢!等今年过年的时候就要粉刷了,呵呵!”“呵呵,那真好,挺好的。”心莲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跟着傻乎乎地笑。

“妈,你说些啥呀,不搭界的,你去拿块毛巾给她洗脸。”

好不容易告别了他的父母出来,心莲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阳光是菱形的看了她一眼,“很失望?”“不是”“那你干吗叹气?”“我也说不上来,有点不习惯吧。”阳光是菱形的不说话了,好像永远也不准备说话了,月亮在最前面,心莲跟着他。忽然觉得无比委屈,陌生的他乡,清秀的男孩子,还有月亮,梅川路也好,淮海路也好,月亮都像颗苍白的药丸,但是这里,心莲仰起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月亮被擦去了最少十年的积尘,照得人心里空空的。一苇这时候该上线了吧,他只在晚上八点到九点半上线,白天也很少在网上,他说他过着一种严谨而刻板的生活,但是内心的颜色比春天还要丰富,今夜的月光,也照着他那里吧。红枫叶,那个在网上断断续续陪伴她度过了整个大四,那个总是喊她“小妹妹”,答应要来接站的深圳男孩,如今又在哪里呢?

夜雾渗在泥土里,脚下松软得要跌倒了,仿佛踩住一种更不实的寂寞,阳光是菱形的的手温暖吗,她看着他的背影,一只手插在运动裤口袋里,一只手揪下半枝扑倒在路上的菜花梗,不说话。他捻着,一缕细小的清苦的味道,就钻到她的鼻息里来,心莲发现自己的嗅觉在雅周这个陌生的地方变得特别敏感,所有的味道都牵连着一些模糊的映像,让她感到隐约的酸楚。是的,这个地方,像一个网络游戏的场景。在那个真正的自己去不了地方,她是一个会吹箫和舞剑的女子,刚刚新婚燕尔。

石拱桥的栏杆很凉,月亮在水里看着她。原来钢筋水泥才是遮风挡寒的好东西,上海的气温起码比这里高三四度,我有点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都颤抖了,她发现自己急于想向他靠近,总觉得身后有什么在跟着,凉飕飕的,但是他并没有把手伸过来,只是不解地看看她,冷吗?你穿得挺多呀。他们在网上说了那么多话,彼此熟得不能再熟,但是到了这个春天的月夜,才发现,那些了解和默契,都是属于大隐和阳光是菱形的,不是卫永强和沈心莲。有根枯枝在脚下断了,好像是刚才那只鸟,再次叫了一声,心莲感到手背上起了一条鸡皮疙瘩。

到了。阳光是菱形的带她来了他们家的新房子,方方正正的两层,红砖墙着,窗子也没有装好,楼梯还没有扶手,“今天晚上睡在这里吧,街上的小招待所都不干净,我也没有更好的地方接待你……”心莲一言不发地跟他上去,心里想一定要把他留住,要是一个人在这里过一夜的话,简直不堪设想。楼上的房间和外面一样,也没有装修过,用厚格子床单布遮挡着门窗,凹凸不平的水泥地,单人床,沙发上有个黑色的笔记本电脑,扔着一件军大衣,心莲于是看见阳光是菱形的如何在过去的那段日子盘腿坐在这里与她聊天,那些诗情的句子,忧郁的碎屑,听不到一点地铁的呼啸,繁华的喧嚣,也掩盖了这样的简陋。

“我们今天晚上就睡这里了,你介意吗?”“怎么睡?”心莲看了一下墙上,没有挂钩,将风衣扔在沙发上,暗暗地高兴,不用我挽留了,是他自己说一起睡这里的。身体和梦都有了去处,到了这个小镇的最后一点忐忑也被放下来,心莲感到放松。要是猪猪和妈妈知道她今天在哪里,真是会吓疯了。

她说,“哎,要是有两个电脑就好了,这时候我们就可以聊天了。”阳光是菱形的看了她一眼,就用军大衣蒙住了头,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句什么。她听着屋子外面许多微小的声响,虫叫,塑料纸一下下拍在墙上,一两声狗叫,好无聊啊!像在火车上一样,两个陌生人在同一个车厢里,一起度过一个动荡的行走的夜晚,也许有故事,也许没有。半夜的时候有一只手轻轻地把她推醒,“我胃疼,沙发太冷了,让我睡床上吧。”

心莲往里让了一让,一个冰凉的男人身体钻到她的被窝里,有夏士莲的香味,很人间的味道,让她想到超市,洗漱间凌乱的架子,今天晚上没有洗澡,卫妈妈拿给她牙刷,她怀疑是用过的,也没有刷牙……心莲有点奇怪,朴树的演唱会,他抛向空中的一个眼神就让自己心狂跳半天的,现在一个男人,一个网上相识的男人初次见面就这样与自己并肩躺着,竟然什么都不想发生,果真是胃疼吗?他们的身体碰到一起,男孩拿起她的手放到胸口,有轻轻的痉挛,十指相碰,感觉到他的手冰凉柔滑,银戒子在相握中将手硌得生疼……

心莲感觉到心跳得厉害,隐隐听见歌声从床头的包里传来:“而你嫣然的一笑如含苞待放,你的美一缕飘散,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一定是妈妈打来的,像小时候睡在邻居姐姐家妈妈找来了一样,她赶紧闭上眼睛,我睡着了你就不好责备我,我不用解释,你也不好带我回家了。睡梦里有一只手,带着淡淡夏士莲的味道,从她的额际和肩颈滑过,她一动不动,青花瓷的旋律,一波一波地从睡梦里涌起,又平息下去……

红枫叶

心莲醒过来的时候有些错愕,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阳光是菱形的已经起来了,走了,电脑下面压了一张便笺:我先回家给你弄早饭,你自己过来,过了石拱桥就是我家,门牌号43。翻看未接电话和短信,有一条是凌晨两点发过来的:“小妹妹,你在线上吗?我回来了,红枫叶。”赶紧扑到电脑上,手忙脚乱地上线,红枫叶的头像仍是灰的,没有任何迹象看出他曾经等待过,一些更年轻的记忆在瞬间涌过来,背靠着四楼宿舍的白墙,星夜上网,那墙的背面,栖息着五月的蔷薇藤和暗绿色爬山虎,红枫叶对她描述着比上海更大的一个世界,校园之外的一个世界。他说小妹妹,毕业了到深圳来工作吧!这里有我呢!……心莲仰脸将泪水逼回去。

他的头像已经灰了整整一年了,本来说好毕业了要去红枫叶的深圳,还真的找到了合适的单位,红枫叶也答应了一定要陪小妹妹去面试,可是,就在买好火车票的那一天,他的头像灰了。他们从来没有在网下联系过,整整一个星期,心莲二十四小时开着电脑,红枫叶,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始终灰着,静默着,心莲在网上留下了手机号,黯然地踏上了南下的火车。一夜的颠簸,到站了,像沙砾一样被人潮席卷着,心莲攥紧了小小的粉色Kitty包,没有问面试的公司,而是不停地打听附近的网吧在哪里。她在那个人声杂乱的彩虹网吧等了整整一夜,没有睡觉也没有吃饭。早晨来临的时候,她在和上海一样的高楼之间看到了那颗一样的太阳,觉得耀眼的恍惚,觉得自己,像一个离线的头像那样灰暗。

晃荡在茂业百货一楼的柜台与柜台之间,耳朵里塞满了此地的乡音,如果见面,红枫叶也是用这样的腔调来跟我说话么?巨大的镜子里人来人往,那个面色苍白的粉红色女孩,像失恋了一样。可是,红枫叶是有女朋友的,她在罗湖区的一所中学里当音乐老师,他们快结婚了……

甜蜜的沙梨是深圳的特产,心莲买了一只,她对着不情愿的摊贩说,“我只要一只,一只就够了。”在逼仄动荡的车厢里,忧伤像梨子一样滚来滚去,心莲小口小口地咬碎那只梨,用了几百公里,才啃到它的核,很酸,酸出了眼泪。快进上海站的时候,心莲才发现自己根本忘了去应聘,是的,是因为红枫叶在那里,才觉得深圳亲切,现在红枫叶忽然断线了,城市也就成了一个陌生的城市,一分钟也无法多留。

对着一个扔在枕边的小方镜理理短发,肚子里憋得急死了,其他都好从简,可是这生理规律可不管你在哪里。心莲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将窗帘拉拉好,在墙角迟迟疑疑蹲下去,又嚯地站起来,跑到对面的一间空屋子里,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以后再也不会来了。她用纸巾胡乱地丢在上面,一瞬间颓丧到极点。

然后胆战心惊地下楼,昨晚天黑还不觉得,原来那些陡峭的楼梯下面都是空的,也没有扶手,地上都是碎砖屑,回头望望黑洞洞的门窗,心疼死了自己,居然在这样的地方睡了一夜,还和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网男同床了半夜。

隔了一条弯弯的土路,油菜地被一层薄薄的晨雾笼着,金黄和翠绿缠绵得令人心疼,太阳慢慢地升高,心莲信步向前走去,一个行人也没有,也没有石桥,路边的蒲公英,花朵还没有打开,想要回一个短信给红枫叶,可是,说什么好呢!

往小镇的方向走了很久,鞋跟几次陷在泥里,这泥和水泥,真是不一样的。蹲坐在油菜地边上休息的时候,心莲想着是不是编一个什么故事,好让这次离家变得轻描淡写一点,时间过得真慢,一只蜘蛛开始在她的发稍和衣袖之间织网,细细的腿扛着一个淡绿发白的大肚子,在她身上来回地奔忙,同时泥土的潮气开始从地下渗上来,算了,还是不编了,这事儿已经跟编的一样了。

心莲带着那只蜘蛛和它的网走了几步,肚子饿得咕咕叫。蜘蛛继续忙它的,手机断断续续响,妈妈,问她几时回来;主任说,小沈,你把报表放哪里了;表妹说,姐姐,我明天要和网友见面,能不能把你的绿裙子借我穿一下;猪猪问,你在哪里要不要我来接你……小心翼翼用左手回短信,只能用左手呀,右手上蜘蛛在工作呢!

有些地方虽然听上去美,却是去不得,有些人见了,就好像地底的文物出了土,一遇上空气与阳光,千年的华丽与安详,瞬间就朽成齑粉。红枫叶又在手机上留了言,说我坐东航的飞机,明天下午四点半到虹桥机场,你愿意来接我么?

“结婚了”

回去的车上人不多,心莲将疲倦的高跟鞋踢脱在座位下面,从包包里找到一瓶粉红的洗甲水,洗着花朵凋败的手指甲,雅周正在飞速地后退,沿江高速用无与伦比的速度带着她回家,路灯刷刷地亮向熟悉的城市。心莲靠在座位上睡着了,她梦见自己在小口小口咬碎一只沙梨,飞机轰然降落,火车伤感地穿过霓虹……

站在自己的城市里,心莲像《功夫之王》里那个去过了古老中国的美国小男孩杰森一样恍惚。鞋帮上一点雅周的泥土正在脱落。心莲摸摸自己,此外无它。妈妈在手机短信里叮嘱,汤在阿迪锅里温着,我在医院照顾姨妈。

姨妈血压高了,被表哥气的。

原来昨天晚上表哥跷着脚在电脑边打电话给朋友:“我要结婚了,跟我们家族的一个美女。你能不能借点钱给我买房子?直接打到我网银上!”

姑妈正好拖地到此,在一旁听得又惊又喜,“小子,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妈妈商量?小姑娘是上海人勿啦?我有钱啊,你不要跟外人借啦!”

“妈,你懂什么呀!我这是在打游戏呢!继续拖你的地去。”

姨妈起先一头雾水,后来总算有点懂了,这是假结婚,像她们小时候在弄堂里过家家那样,但是要花真的钞票,那个游戏里的还不是她宝贝儿子,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好不容易找到家族收留的流浪汉,曾经做过武士,也做过刺客,现在要娶的,是个寡妇,什么乱七八糟的呀!

表哥一闲下来就对着电脑打打杀杀的,几乎所有的工资都花在网卡和网游装备上了,泡在电脑上连出去交朋友约会的时间也没有,姨妈早就急得不得了。现在好了,居然要变成另外一个人和寡妇结婚了,真真是心魔啊。姨妈就这样昏倒了,去了瑞金医院。

为了跟心莲借钱,表哥把网络游戏吹得天花乱坠的。但是,里面果真是天花乱坠。表哥有时在游戏里花钱买道具或请别人代升级,所以钱总是不够用。心莲觉得没意思,她在游戏里的衣物首饰,一开始都是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去采集原材料自制的,后来有了一点地位和功力,就去赛车,保镖、护国,为自己搞了好装备,还与一位仗剑行侠的武士一见倾心。一袭白纱,黑发如云彩,妆容清艳,秋水凝眸。在天青色的烟雨中,从遥遥的秦时缓缓走来,身后是一天一地的飞花,落絮。心莲好喜欢游戏里的那个自己。她的爱人,是一个冷面杀手,也是一袭白衣,身后一柄长剑,冷酷而不羁。

最近武士向心莲求婚了,长空万里,他们在缤纷的落英中焚香拜月,海誓山盟。然后在家族里亲友的护送下,上了花轿,又去打了地契,这样就算有了一个完整的家,一份古典的完美。游戏的经历,是对前世的回味,在对爱情、功名和财富的追求中,酣畅淋漓地过完了一生又一生。

心莲理解表哥,也许,惟有在那样虚拟的江湖里,才有这一种骑马回家的青花瓷意境,绝对绝对与人间烟火,与财务报表,与地铁上被狠踩一脚的感受毫不相干,是将肉身固定在红尘,然后拔一根毫毛去游历仙界的豪迈与抒情。可惜姨妈不懂,猪猪也不懂,他们只晓得在现实当中一味现实着,无奈着,所以才会昏倒呢。

心莲盛了一碗汤到电脑前,对着显示器笑。大家都在线,先发短信给阳光是菱形的:“我回家了。”再发短信给红枫叶:“我已经结婚了。”又发短信给表哥:“戒了吧,要不就教会姨妈上网。”

这时候熊熊宝贝跳出来说:“妈妈,我已经下课了,我想去公园散步。”

“好的,我喝完汤就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