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瘫痪农妇邓元姣的最后72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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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元姣人生最后3天,是他们夫妇一生贫困的缩影。今年4月18日,为了能申请到每月100余元的农村低保,邓元姣被丈夫艾绍金“放赖”留于湖南晏田乡政府。70多个小时后,半身瘫痪的邓元姣在乡政府办公室,头部受重伤,送医院后不治身亡。

4月21日,邓元姣在湖南晏田乡政府已“滞留”3天,生活不能自理的她,无法处理自己的粪便,将办公室弄得臭气熏天。那天中午,在乡政府,她头颅重伤,送医院后,不治身亡。

月增100元的愿望

艾绍金说的“低保”,是湖南省邵阳市2007年开始实施的“农村低保”。每年低保户可获720元;2013年,低保金上调,每月可获111元。艾家生活原本不困难,两个女儿出嫁;两个儿子在外打工,娶了媳妇,生了孩子。

2010年,艾绍金的大儿子盖2层砖混结构的楼房,其中一大部分建房款是东拼西凑借的。当时,村民都住在砖木结构的瓦房里。艾绍金和儿子一度认为“吃低保”是没尊严的事,“好脚好手为什么要白拿政府的钱。”艾绍金二哥过世得早,二嫂王春娥一直在艾绍金家生活。王春娥有些“智障”,虽有劳动能力,但要有人带着,才能做些简单的事。村民建议艾绍金为二嫂申请低保。

情势在去年3月14日,发生了转折。邓元姣突发脑血管梗塞,开颅手术花了近7万。医药费都是向亲戚朋友借的,虽然“新农合”报销了3万元,但一家人仍因病致贫。

艾绍金全家8口人,4亩多地,如果风调雨顺,一年收1000多斤谷子,2000多斤玉米。邓元姣生病前,两口子一起下地干活,分头照顾孙子和二嫂,家里从没断过粮。两个儿子在外打工,老大在建筑工地上干活,一个月两三千元,老二在广东一家制衣厂打工,也是两三千一个月。老大盖房原本就欠了不少钱。工地的工钱也是不定时结账,偶尔会寄钱给家里。

老伴儿生病后,家里经济捉襟见肘。一个邻居说,经常见艾绍金一家整天吃红薯。红薯在村里一般用来喂猪。邓元姣是病人,有时能吃上米饭,菜都是青菜、萝卜。村民艾小华说,邻居同情艾家,时常叫他的4个孙子上门吃饭。邓元姣瘫痪后,担子全撂在艾绍金一个人身上。“又要干农活,又要照顾两个病人,还要照看四个孙子和牲畜”。艾绍金开始想申请低保金了。

不选我不给米吃?

去年冬天,艾绍金放弃“申请低保没有尊严”的看法。他用各种办法申请低保,但过程犹如一场苦难重重的征途,可望不可及。按政策规定:“因病、因残和因年老体弱缺乏劳动能力,或劳动能力低下,以及生存条件恶劣等难以维持基本生活的特困户”,可享受农村最低生活保障。艾绍金妻子和二嫂符合条件。

艾绍金去找过村主任邓向东。邓说,给不给低保,是村支书说了算。艾绍金再去找村支书彭兰英。“给不给低保,实际上,也不是我说了算。”彭兰英告诉记者,村里的低保,是村民小组推荐,最后村民大会投票决定。彭兰英承认,艾绍金多次找过村委会。

但是艾绍金的两个儿子超生,彭兰英说。艾家老大生了3个孩子,老二生了2个,一个是非婚生子,一个是超生,并且这些问题都没有处理。彭兰英口中的“处理”是指计生违法罚款和社会抚养费。根据当地的政策,艾家老二的各项超生罚款金额合计6000元左右。“村乡干部多次上门做过工作,要求艾家缴纳社会抚养费,”彭兰英解释,超生问题不处理不能享受低保,否则村里无法开展工作。

村主任邓向东回忆,他也给艾绍金表过态,超生该处理得处理,低保该享受得享受。如果处理完超生问题,将优先解决低保问题。当地一名官员说,低保不能和计生问题挂钩。没有政策规定超生户不能享受低保。在艾绍金看来,“计划生育不过关”只是一个借口,村委会不解决低保,是村支书彭兰英“故意刁难”,原因是他一直反对彭担任村支书。

2014年3月3日,艾绍金找亲戚抬着邓元姣妯娌二人,送到向东村支书彭兰英位于晏田乡街上的家里,一直待到夜里10点。被多个村民提起的细节是,在村支书家里,彭当着好几个人的面直斥,“你不选我,我不给你米吃”。“那完全是艾绍金的污蔑。”彭兰英解释,村支书的选举,是村党内选举,普通村民没有投票权。她说,自己高票当选,凭的是她的能力。记者拿到的实名举报材料显示,艾绍金的名字也出现在举报人中。3月3日的风波,还是村主任邓向东前去解围,给3人买了3碗面,再租车送回家。

乡村两级多次推诿

早在去年10月,艾绍金申请低保被村委会拒绝后,他找到晏田乡政府。艾绍金找过晏田乡党委书记,晏田乡副乡长和乡党委副书记。乡干部还是以超生问题不给艾家低保。晏田乡人大主席告诉记者,艾绍金家庭没有低保资格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儿子超生没有处理,“根据武冈本地的低保政策,家庭成员中有人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又没做处理的,整个家庭没有资格享受低保。”

当地也有官员认为,低保是一项基本救助制度,不是对困难群众的奖励或优惠政策。违法生育且没有依法承担法律责任者,符合农村低保条件的也应纳入农村低保。

按艾绍金的说法,此后,家属多次找过晏田乡党委书记何雪峰,甚至还找过晏田乡派出所反映情况。“找到派出所,让我们找乡政府;找到乡政府,又让我们找村委会。”艾绍金说,几个家属就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向东村曾向晏田乡政府反映,为艾家人争取到了2400元重大疾病救助和困难补助。艾绍金认为,这2400元不能解决艾家的实际问题。“一年一人的低保可以买500斤米,家人就不至于挨饿了。”艾绍金继续向政府申请低保。

乡政府打地铺72小时

晏田乡人民政府大院在公路边。乡政府办公楼是一栋三层建筑,2楼墙上,挂着20个红底黄色大字:“信念坚定”、“为民服务”、“勤政务实”、“敢于担当”、“清正廉洁”。

艾绍金的遭遇引起唐友顺的同情。唐友顺是晏田乡的退休干部。他对艾绍金说,“你们这么困难却没有解决低保,中央正在整‘’,为什么不去找找市纪委?”

4月18日,艾家有2天“揭不开锅”。艾绍金租来一辆拉货的农用车,将邓元姣和王春娥,送至武冈市纪委办公室。艾绍金求纪委给他主持公道。他反复追问,“我这么困难的家庭,为什么不能享受低保?”纪委办的工作人员马上联系乡政府。艾绍金待了2个小时,没等乡干部赶到,便离开。艾绍金事后向记者解释,只有放在政府,才会引起重视,还不愁饭吃。就这样,邓元姣妯娌两人,被“丢”在武冈市纪委办。

邓、王很快被乡干部接回乡政府,村干部被叫来,送她们回家。在离艾家不到100米时,艾家人拦下他们,不让进家门。村干部只得将两人再送回乡政府。夜里10点多,邓向东专程去了趟乡政府,见邓元姣和王春娥坐在一楼走廊的长条椅子上。

“晏田乡是山区,昼夜温差大,晚上比较冷。”邓向东说,他先送了2个盒饭,又回家把被子抱来,并用硬纸盒先垫在地上,再铺上被子,打好地铺。地铺在乡政府一楼走廊右侧第二间办公室的门口。

4月19日,周六,是晏田乡赶集的日子。艾绍金把孩子送去学校,放完牛羊,喂完猪,最后赶去乡政府。为省车费,他走了一小时,到乡政府,给邓元姣带去一斤果冻。邓元姣躺在走廊上,“边吃,边哭”。赶集的村民纷纷进来围观。

4月19日和20日是双休日,晏田乡政府没人上班。2个老人白天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晚上睡乡政府办公室地铺。4月20日中午,有村干部看见窗台上有吃过饭的大碗、饭盒,还有装着水的矿泉水瓶。听守门的唐晓斌讲,两人不喝矿泉水(冷水),还专门给她们烧了开水。

但因为邓元姣不能动,大小便不能自理,裤子和被子上都沾上了排泄物。“办公室房间充斥着一股恶臭”。

农妇死后

唐晓斌是4月18日晏田乡政府的值班干部。他见邓元姣不能挪动,大手小手都是就地解决,曾让自己的爱人扶她上厕所。4月19日白天,唐晓斌在乡政府见到了艾绍金。几个乡干部劝艾绍金:邓元姣是你的老婆,你有责任照顾她,让她这样受罪,你要负法律责任的。艾绍金拒绝。

唐晓斌最后一次见到邓元姣,是在4月21日早晨的6点。唐晓斌推开办公室的门,看到邓元姣躺在办公室内一张长木沙发上。她眼睛睁着,脸上没有表情。“6点邓元姣是好的,没受伤,也没流血。”唐晓斌说,后来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5个小时后,在乡政府开完会的村主任邓向东,看见邓元姣趴在办公室的地上,脸上有血。送医院后,邓不治身亡。邓元姣受伤时,家人只有“智障”的王春娥在场。她前后只讲一句话,“一个穿红衣服的女的,把嫂子(邓元姣)从椅子上摔下地。”

一名乡干部对记者回应:警察调查过,但至今没有结论。邓元姣不排除是自己摔伤。参与协调时,家属多次提出,要看乡政府的视频监控,但被拒绝,说要公安局和派出所同意。

“我们是农民,没有读过书,作为死者家属,跟政府打官司,打不起。”邓元姣的儿子艾田青说,虽然包括父亲在内很多长辈反对,他还是在4月28日早晨带头在调解协议书上签字。

前述“人民调解协议书”(武联人调协字(2014)第12号)记录,“因邓元姣之死系身患疾病所致,与其低保未解决不存在直接因果关系,当事人晏田乡人民政府根据当事人艾田青等近亲属的家庭实际情况,从人道关怀角度,给予艾田青等困难帮助金46000元”。困难帮助金分两次支付,一次是将邓元姣遗体运回向东村支付26000元,剩余20000元待安葬后领取。

5月2日,家属送邓元姣遗体上山下葬。但艾绍金说,至今,他没有在调解协议书上签字。艾绍金说,他依然对邓元姣头上的伤口抱有疑问。“我在乡政府看她的时候人还好好的,为什么乡政府一上班,头上就出血了呢?”艾绍金更后悔的是,不应将妻子留在乡政府。

(据《新京报》刘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