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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巴故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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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才多艺的东巴

东巴是神巫,人神媒介,但又多是能工巧匠,我在田野调查中所认识的不少东巴不仅会传统造纸术,做各种各样的法器和祭祀用品,还会木工活,石匠活,会盖房,做农具,编竹器。他们有很强的谋生能力,不是仅仅靠做东巴教法事来糊口的人,不是终日打坐念经,靠信徒施舍过日子的宗教职业者,他们耕樵渔牧,无所不做,是地道的农夫。塔城乡署明村的东巴和顺,就是这样一个多才多艺的人。

署明离巴旬村不远,我在巴旬村调查了一段时间,便去这个地势更高,更贫困的山村。走了大约两个小时的山路,便到达这个山村,一百多户人家疏疏落落地分布在树林密布的狭长山坡上,青森森的树林在蓝得使人心颤的苍穹之下静默地拥围着这个深山中孤寂的小村。

署明村海拔2800米,当时分为6个自然村,共有142户,758人。和顺的家在第四村。该村的村民和巴甸村一样,大都是束氏族的后裔。

当时,这个“东巴之乡”残存的东巴教仪式主要就是丧葬仪式和婚礼,身体还好的东巴主要在做的法事就是为人主持这两类仪式。和顺属于身体尚好且比较高明的东巴之一,因此远近村寨请他做法事的人比较多,我到达署明村那天,他正好被陇巴村的一户人家请去主持丧葬仪式,只见到他哥哥和训,他也是个东巴,当时62岁。

那天他和12岁的孙子在家。我们去时碰到个有趣的小插曲,他的孙子因昨天自个打开家里的大酒罐喝自酿的大麦酒“茨日”(这种酒味道有点像啤酒,能一气喝很多,但喝过后较长时间酒劲才发作),于是这饮酒过量的小孩酩酊大醉,长时间酣睡不起,我们去时小孩刚醒过酒来不久。和训老人正在埋怨小孙子不自量力,喝酒喝过了头。这一带的民众特别喜欢喝酒,你到村民家,主人敬你的不是茶而是酒。与其他很多纳西地区不同的是妇女和小孩也可以和男子一样喝白酒或这种大麦酒,很多家庭在待客时也给较大的小孩和妇女敬酒,很有点过去部落原始平均主义的古风。但妇女一般很少有喝醉酒的。

和训坦然告诉我,他对东巴经书和仪式的熟悉程度不如其弟。在他家里,我看到了几本和顺根据记忆重新写的经书和一些已装订好,打好格子准备书写经文的本子,其中有《祭三多神、山神、火塘神》、《咒语经》等。这些经书都是用棉纸和纸箱外层的纸粘贴而成,这一带劫后余生的东巴们已经不再按传统方法用称为构树的这种植物造纸。

源于一根骨头的人

和训就着火塘边一扇小窗子透进来的光为我解读了一本《占星择日经》,内容是根据二十八宿星辰讲每天适合做什么事和不宜做什么事,其中不乏十分有趣的内容,诸如哪日妇女寻仇打冤家吉利,哪日找配偶、结伙伴吉利,哪日娶亲出嫁吉利,哪日锻造铁甲刀剑吉利,哪日架桥铺路吉利,哪日牵狗打猎吉利,哪日女子洗头吉利(纳西妇女产后要举行“拜太阳”、“洗头”等仪式)等等。

据和训介绍,署明村的和姓村民祖先是在很早的时候从丽江县南山(属泰安乡)一个叫母苏的地方迁来此处,到他已经有九代。杨姓村民是从泰安的果美古迁来的。他们的祖先来这里是因为这里当时山高林密,野兽多,很适合狩猎采集的生活。和姓村民有四个“崇窝”,“崇窝”意为“源于一根骨头的人”,它是由一个男性祖先后裔组成的、有血缘亲属关系的家族组织。每个“崇窝”有一个火葬场,不少村民在五十年代初还行传统的火葬之俗。

和训还对我详细讲述了丧葬的整个过程。其中有送葬者将一卷长约20米的麻布顶在头上,这麻布被称为桥,意思是让死者灵魂“过桥”而到达灵界。这些信息对我日后研究有“古代宗教第一绘画长卷”之誉的东巴教“神路图”的来龙去脉和了解喜马拉雅周边地区的丧葬习俗启迪不小。

禁忌外族参与的祭天仪式

1991年7月,我和加拿大魁北克蒙特利尔大学教授汉尼(F.Harmy)进行一项关于纳西和藏族问候语的合作研究项目,又风尘仆仆地来到署明村。这回听说和顺东巴在家,村子里的人告诉我们来得正是时候,因为这个著名的酒中仙现在没醉,如果一入醉乡,两三天不可能跟他对话。我们来到他家,他正忙着做木活。和顺当时62岁,看去相貌清癯,精神健旺。他是个出色的木匠,远近村民除了请他主持东巴教仪式,还常常请他当起房盖屋的大师傅。和顺看到我领了个金发碧眼的高个女“老外”来到这偏远的山村里来向他请教东巴文化的事,而且听说这已经是我的“二顾芽庐”,非常开心,便打开了话匣子。我们在他家住宿,晚上围着火塘听他讲古说今。我从和顺口中了解到不少此地东巴教的仪式和规矩。

我从这次调查中获悉,署明几个自然村已经恢复了过去是纳西族最大节日的祭天仪式,四村和五村各有一个祭天场,届时全村人都参加,四村共有22户合祭,由和顺当主祭东巴。与过去传统的祭天仪式不同的是,现在已不杀猪,不搞轮流制的“养猪户”,不搞“射箭杀敌”仪式。主祭只是凭记忆咏诵一些传统祝辞,不再像过去那样咏诵很多东巴经(程序简化是东巴经丧失的一个重要原因),祭天的时间也已大大缩短,一般只是一天,而在过去则要举行三至五天。我与和顺一起去看了该村的祭天场,周围长着很多松树和必不可少的栗树(橡树科),祭天场中有用石围成的祭天灶。

有意思的是,恢复祭天的署明村并存着个体家户祭天和全村合伙祭天的不同习俗。署明一、二村是各家各户自己祭天,不请东巴主持;四、五村则是全村合伙祭天,请和顺主持。和顺所在的四村属于“普笃”祭天派(纳西族从古代氏族制衍生而来的四大祭天派之一),三村的杨姓村民属于“古徐”祭天派。这几个村的村民都自称属于纳西四个古氏族中的“束”氏族。

祭天是纳西族相沿甚久的一种古俗。也是东巴教最重要的一个大仪式,列在众多仪式之首。后来祭天仪式演变为纳西族民间最大的节日。从束、尤、梅、禾四个纳西古氏族中衍生出“普笃”、“古徐”、“古展”、“古闪”等祭天派。纳西族人自称“纳西莫比若”,意为“纳西是祭天的人”,以祭天作为本民族的主要特征,可见祭天在纳西人心目中的神圣地位。

震撼心灵的民族教育

祭天实际上是天地崇拜和民族祖先崇拜揉和而成的传统。各个祭天派都祭祀神话中纳西族始祖母衬红褒白命的父母天神子劳阿普夫妇。东巴咏诵追溯席民族历史的宏伟诗篇《创世记》,讴歌民族祖先崇仁利恩和衬红褒白命齐心协力战胜天神,迁徙到人间繁衍出纳西族的业绩。

祭天既是宗教圣典,也是进行民族传统教育的盛会。在长夜通明的松明火把照耀下,男女老少和着木碓的韵律吟唱着古歌,舂祭天的“神粮”。量祭天米、准备祭天树、擦拭祭天竹篓、烧村鹃枝行净化礼;在火把的照耀下,人们一起在夜色苍茫中踏着月光背圣水煮米;迎着微熹的晨光,女子身背神米篓,男子手持弓箭和象征胜利之神的长矛,扛着祭天猪,在松明火把的引导下去神圣的祭天场,向纳西女始祖衬红褒白命的父母――天神、地神和天神之舅点大香、长跪磕头。

祭天中还举行缅怀先祖战胜仇敌的射箭杀敌仪式,意在唤起族人团结齐心、共同对敌的意识,具有很强的感召力。

当东巴或族中长老高声吟诵起纳西古典文学圣经《崇般突》(《创世纪》),用仿佛与宇宙娓娓对话的古歌调叙述天地山川、草木动物、人类和纳西人的起源故事和始祖如何历尽洪荒浩劫、与天神魔怪斗智斗勇,遍历艰难险阻,最终繁衍出藏族、纳西族、白族三兄弟,纳西族又发展为四大古氏族等。满场肃然,一片静默,男女老幼在接受一次极其神圣的传统教育,重温先祖走过的坎坷壮丽创业路,而这种民族历史的教育是用诗的语言歌调来吟咏的,是一次震撼心灵的群体审美体验,它使所有参与的人情绪激越昂扬。

借用参与过这种传统仪式的老人的话讲,听一次《崇般突》(即《创世纪》)的吟咏,仿佛又与过去的先祖见了面,仿佛又回到了先祖走过的那许多地方。回顾先祖力挫天神天舅和各种仇敌的业绩,回味始祖面对天神,惊天动地地发出的豪言壮语,浑身的热血一阵阵沸涌。

当祭天仪式进入模拟射箭杀敌的仪式时,男子猛力射箭,高喊战斗口号,众人大声相和。群情鼎沸,男女老幼已经完全融入过去那本民族祖先力抗外敌、保家卫族的战争的神圣情感体验之中。

在十多年漫游山野林莽的田野调查中,有多少次,我在那夜月清寒、银汉无声的山村与山民共度漫漫长夜,火塘里长明的火光照亮了纳西山民们一张张刻着岁月风霜和人生苦乐的脸,就着温暖的火,他们讲起祭天等漫漫往事,是那么动情和投入,仿佛山村的月色星光、闪烁的火光都凝聚在他们的眼里,仿佛又在重新体验那已一去不复返的往事,灵魂又回到令他们身心净化、忘忧解愁的精神生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