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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树,仰望或者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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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生南国为橘,生北国则为枳。这是我年轻时就知道的。水土不同,长出的东西也不同。譬如橘子,性甘味甜,适合南方温暖的气候,在北方的气候下不会很好地生长;譬如香蕉树,适合的生长地也只能是亚热带地区。

生在北方长在北方的我,无法对南方的树产生什么情感。这并非说南方的树不美。南方之树常绿,且枝叶婆娑,缠缠绵绵,具备着审美的气象。但是要论情感,甚至滋生出仰望或者敬仰,那就唯有北方之树了。这是因为,它牵系着我生命的根,充实着我的生活,慰藉着我的精神。

我这一生,从来没有离开过秦岭的视野。秦岭有多少树种,怕是谁也无法知道。椴树、柞树、漆树、枫树、云杉、紫荆、水青、油松、五针松、青冈栎、花涧木、白桦树、铁匠木……我能叫上名字的也只有这些。南方之树带着女人味,北方之树则是男人相。如果在秦岭的树木种类中,要找出一个伟岸的男人,无疑就是铁匠木。它是林中一条硬铮铮的汉子,即使倒下,也不会弯腰。因此,铁匠木秉承着北方汉子的血性。在穿透峡谷的风中,它摇晃着叶子,发出的声音带着坚韧、稳重,一种铿锵的节奏。秦岭的山脉有多深,它绵延的身影就有多长。秦岭山有多久,它生命的年轮就有多长。这样的忠诚,令我敬仰。它用沧桑的目光,俯视着比它低矮的草木,也仰视比它更高的山峰,以及依附着山峰生长的草木,还有凌空飞翔的鸟儿。它不会在山顶上生长。它懂得高处不胜寒的道理。要成材,就不要出人头地。因此,它就脚踏实地长在山坡上、沟道里。我小时,上年龄的男人都有上山砍伐木头的经历。铁匠木的木质坚硬,是做砧木的好材料。乡下人盖房子,讲究的是用铁匠木做梁,做檩,做椽。我的三伯是个木匠,每次从山上回来,都要扛一根铁匠木。他说:“这是硬木,用它做木工刨子。”

少年时曾有进山搂柴的经历。这个柴,就是树叶草叶。北方的人家都有炕,我们用它的叶子烧炕。铁匠木的叶子细碎,落在山坡上像一层层的海绵,柔软极了。我们尽情地在它身上翻滚,压摞摞。累了就摆开四肢,做一个大字形状躺着,什么也无需想,只是享受着大自然的惬意。一觉醒来,天色渐暗,我们才将铁匠木细碎的叶子收进背笼,下山回家。

我常去搂柴的那条沟叫乌桑峪。后来长大了,也一次次走进它。起初,我并不是冲着铁匠木去的,而是去欣赏那座天然的、被誉为“亚洲第一花岗岩天生桥”的仙人桥。桥面有半米宽,横跨两座山体。小心翼翼地走过,那边有一巨石,宛若碾盘,卧在地上。石边,孤零零地守护着一棵铁匠木。这样的守护由于彰显着精神的因素,一百年、一千年,它也乐意。铁匠木的枝上,残留着积雪的碎片,像悬空着的圣诞礼物。一抱粗的身围,却显不出苍老的样子,挺拔于仙人桥边。我想,它大约是终南山忠实的卫士,珍藏着一块石、一座桥、一座山谷生命中的隐秘。

铁匠木还有一个用处,就是烧炭。住在山里的人,用它的残骸做饭,照明,取暖。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县政府办公室工作,冬天,雪片覆盖着大山,我随着县领导去山区访贫问苦。随便走进哪户山民的家里,就会看见屋子的正中围着一家老小,中间架着一堆柴火,不用问,是铁匠木。终南山的木材中,它是最耐烧的。一截木头,可以燃烧大半天。烧过的灰烬,洁白如雪。人之相惜惜于品。对树来说,亦是同理。就是死去,它也会给世间留下美好的词语。这就是铁匠木的品相。

说到底,我们还是喜欢冬天的山林。山是头,树是发。寒风里,山上的树抖掉了华丽的外表,光秃的躯干纵横交错金钩银划,苍凉凋零中却有一种豪迈,孤独、顽强、自信地抗击着北方漫长而严酷的冬天。山坡上黑色的是树干,白色的是雪。在黑和白之间,如果有夕阳的红晕来,那就形成一幅油画的背景。多数时间里,山林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一阵风儿、几只鸟儿从树梢上掠过,惹得树枝一阵摇晃。树的根须牢牢地抓着大地,面对凛冽的寒风,只是摇晃一下身体。感受阳光的树叶已被吹尽,只有强壮的身躯和枝杈,依然挺立于山坡上,这就是北方树的品质,昂扬向上,不畏严寒,诠释着冬天的含义。

在家乡平原,数量居多的,是杨和柳。杨树是北方一种普通的树种,皮肤粗糙,像父辈们沧桑的脸。学大寨的时候,县上在平原搞园田化,路边、河边、渠边都种上了杨树,一棵棵树身都刷上了石灰,像整齐排列的白衣哨兵。秋天,杨树的叶子半黄半绿的时候就开始坠落,刮风的日子里,它宽大的叶片在空中几个转身,就落在地上。杨树的黄叶不值得称道,但踩在脚下清脆的破裂声音,以及渲染出的秋韵,却让人回味。

柳树的一生,是弯着腰的。春天来了,天气暖和起来,麻雀在绿意朦胧的枝头吱吱喳喳地叫。乡下人拣个好日子,一晌工夫就能剪上一大堆青嫩柳枝,扎成捆捎回,在墙角屋沿碍不着人的地方插下去。浇水施肥翻耕都不用,自会抽出根须来。生了根,枝枝叶叶会在不经意间长出。一株柳树营造出一片风景。一条垄上若有三株四株五株,清明前后,柳树已是枝叶盈盈。走过一段弯曲狭窄的小路,或随意转过一个墙角,过一条小溪,抬头之间,就见一片葱翠闪闪亮亮。这时节,孩子们便纷纷攀折柳枝,编柳条圈儿帽。

后来,我喜欢坐火车旅游。人在北方,自然向往南方。在冬天,南方的树不像北方的树那样干脆利落。冬天,它们依然裹着厚实的叶子,像南方人的思想,总是被一层外衣包裹着。身处南方,我感觉不到季节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而在北方,季节就刻在树的脸上。它所呈现的,就是季节的符号。列车驰骋在北方的大地上,窗外弥漫着飞舞的雪花,飘飘洒洒,给天地间罩上了一层轻纱。隐约起伏的山脉,莽莽苍苍的原野,星星点点的村庄衬托着那些兀立在各种环境中大大小小的树木。树脱落了叶子,像的孩子,秋风一起它就,呈现出的骨节。偶尔,也有一两片干树叶在枝条间蜷着,不肯脱离母体,像小男孩裆间护羞的破布。2005年的冬天,我坐在去新疆的列车上。没有秦岭山脉的遮挡,没有黄土高原的阻隔,视野开阔,一望无际。绿洲里的白杨、沙漠里的红柳、沙枣、胡杨一闪而过,景致缓缓转动。若是秋天,金色的胡杨林将秋色渲染到了极致。所有树叶都像被金红或橙黄的油彩浸泡过,无数的金红和橙黄汇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片浮光跃金的海。“霜叶红于二月花”用在这里显得过于纤巧,它的光色对人的视觉冲击是语言难以表达的。

我们村子的南边,是一片河滩,生长着水曲柳。单从字面上看,它好像是和深山里的铁匠木相照应的。山里有个男人,山下有个女人。男人在山里砍柴,女人在水边浣纱。这是我后来的的联想。是呀,富有人情味的联想。

一定有人误会,水曲柳类似于常见的柳树。阴柔,婀娜,风雅。那就错了。司空见惯的柳树,由于它的低矮,无须仰视,只能用来装饰风景,没有多少用处。而水曲柳,则属于落叶大乔木,胸径宽大,高不可攀。垂柳、旱柳、龙爪柳,那些常见的柳树是望尘莫及的。它们只能吸收着地气和人的呼吸。而水曲柳,却能沐浴到天河的水雾。它伫立在平原的河滩上,超逸,挺拔。虽然,起了一个女性的名字,却有着男人的雄性。它的叶子和柳叶相似,却比它柔韧得多,显现出皮革一样亮亮的绿色。叶脉和小叶子的根部密密地长着黄褐色的细绒,像刚孵出的来航鸡的绒毛。细腻、坚硬的材质,水波纹花般的纹理,让它具备着高雅不俗的品相。水曲柳适于刨印和旋切加工。早些年间,乡下用来运输的马车,用料全是水曲柳。即便现在只能在民俗博物馆见到了,骨质依然那样硬朗。马车的时代已经成为历史,水曲柳却成为室内家具的宠儿。用它的木料做成的沙发、柜子、餐桌、门窗,刷上清漆,淡黄典雅。城里人买家具,一听说是水曲柳做的,会不吝惜腰包里的钞票。

对树的情感记忆,大多是在我的童年和少年。六岁那年,我在外婆家度过了一段时光。外婆家的院子,有一棵香椿树。它生长在窗外,贴着窗户成长。是那种木格的窗,冬天里糊着报纸,过年了,外婆换上白纸,贴上窗花。天气渐暖,我就趁外婆不注意,用手指抠破窗户的纸,看那棵树发芽了没有。窗户的小洞外,是白花花的阳光,然而,外婆总是怕我受冻,不让我出门。

香椿叶的诱惑,是弥漫着整个春天的。但总是,春到深处的时候,外公才让舅舅上树折下它的叶子。我知道,它刚刚绽开的叶子是最嫩最香的。这样,我的目光,就长久地悬挂在它的树叶上。看见我痴呆的样子,外公总是重复一句话:“你这个馋猫呀。”外公的心思我是知道的。他不仅要让我吃饱香醇的叶子,还要让全家人都吃上一碗香椿捞饭。那时,很少能吃上香油,外婆把香椿叶用水煮熟,拌进蒸好的小米饭里,撒些盐,一阵搅拌,就是一顿稀罕的午餐了。那是一口大铁锅,满满的一锅饭,外婆送给这家一碗,那家一碗,让一条街的人都尝尝鲜。

夏天的时候,香椿树叶子浓浓密密的,树身上爬着一只知了,不知疲倦地叫。我能听见它的叫声,却看不见它的身子,无法捕捉到它。“大脑无所事事,就会胡思乱想。”这是蒙田在他的随笔里引用古罗马诗人卢卡努的原话。那时的我,不会像卢卡努和蒙田那样想着诗和哲学,只是想着,那只知了身上的肉,用火烤过好吃吗?我见过,一些大点的孩子,用弹弓打下一只麻雀,架起一堆干柴,点燃,烤麻雀的肉吃。那香喷喷的吃相,让我羡慕不已。

冬天,总是要封杀生命的。漫长的寒夜里,我渴望香椿树叶的飘落。尽管是童年,我也知道四季的轮回。它的老叶掉不完,新芽就不会出来。虽然,我还没有过失眠的滋味,但是梦境里,却无法抵御香椿叶的诱惑。冬天那么漫长,阳光暗淡,冰凉,阳光被树枝遮挡的阴影,像一条条雨后的蚯蚓,在地上缓慢地爬行。我讨厌落雪。外公和外婆要是出门了,就把我锁在屋子,任黑暗和孤独折磨我的身心。这时,我唯一快乐的,就是用手指撕破窗户上的报纸,看天,看雪,看那棵光秃秃的香椿树,还有,偶尔飞翔在天上的鸟儿。它们有翅膀,会落在香椿树的枝干上,旁若无人地啼叫。我想,那些枝干上,一定残留着我曾品尝过的香味。否则,那些鸟儿,为何叫得那么欢快。

这是我六岁时的一个画面,逼真、温馨。我至今记得,我的鼻子由于靠近窗户纸的窟窿,晶亮、清凉、带着一些咸味的鼻涕流进我的嘴里……门锁的声音响了。外公和外婆回来了。慌乱间,来不及吐出鼻涕,我慌忙地爬上了炕。

在外婆家的日子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父亲就把我接到学校上学了。父亲用自行车的铃声催促着我,可我的目光却不愿从香椿树的身上离开。如果,一个儿童懂得忧伤的滋味,那一刻,就是对它最好的诠释。我困惑的目光,被香椿树高处的枝干诱惑着,被无限拉长……许多年后,回忆将那个瞬间一次次呈现在我的面前。

惦念着一棵树和它的叶子,这是我成长过程的一个插曲。正如帕斯卡尔说的那样:“人的天性,是完全自然的。”童年里,不可能回避自然的物体对我的影响。我还没有学会思想,就只有从自然界感知美的意义,填充空虚的灵魂。回到父母的身边,我的眼前仍然不时地晃动着外婆家的院子,那扇糊了报纸的窗户,那个被我撕破的窗户洞,以及那棵香椿树的枝干。

外公、外婆都没有食言。我不仅如愿吃上了外公送来的香椿叶,还被外公接去吃了一碗香椿捞饭。香椿树一见到我,宛若分散多年的朋友,愉悦地摇晃起残留的叶子,仿佛欢迎的掌声。我想和它说几句话,却一时想不出词儿,就久久地抚摸着它。它似乎长粗了,长高了,身上布满着青春痘。

外婆家的小院里,弥漫着我所向往的那种香味。后来,我明白了,那只不过是一种心理的作用。是的,生命的延续,不只是依靠现实的事物。常常,我们在往昔的时光里搜寻美好的影像以及岁月深处的芬芳。直到我走进中年的门槛,那香椿叶的香味,依然,在我生命的肌体里散发,徜徉。

忘不了一棵树。它像一个老人,晓得了宁静的好处,孤独地守候在庞光镇旧戏楼后面。孩子们拉着手把它围起来,捉迷藏,踢毽子,踢瓦块,过家家……当然,还有打皂角。皂角树是有刺的,大人小孩,站在树下,瞄准树上的皂角,举着竹竿打,甩着石头扔。手一扬,哗啦啦落下来一两串皂角。而它,仿佛知道了很多事,明白了许多理,历经了许多沧桑,丝毫不计较孩子们对它的攻击。长大了,我才为曾经的粗鲁而惋惜。然而,忏悔已经毫无意义了。那棵皂角树,早已从我的视野里消失。多年来,我只有忍受着灵魂里的愧疚。

皂角树的果实像扁豆, 七八寸长,捣碎了泡水,可以洗衣服。洗前除去皂仁,用石头或木棍捣碎,夹进衣服里面,在搓衣板上搓呀搓,用木棍捶呀捶。那时候的衣服多是麻布做的,又硬又粗,搓久了手痛,最好是用木棍捶。镇子南边的曲峪河水清澈见底。夏秋的夜,如果有月光,女人们就端着一盆脏衣,下了河岸去洗。一盆衣服,一两串皂角就洗净了。洗完衣服,女人就猫着腰,把头发漂进糅着月光的河水里,用捣碎后在沸腾的水里煮过的皂角水来洗。那时,杂货店有一种叫“茶子”的药砖,硬硬的,厚厚的,是皂角经过简单加工制成的。乡下的女人有时嫌皂角麻烦,就买这种“茶子”洗头发。

皂角的树冠,像一把巨伞,悄没声息地在旧戏楼的上空撑开。它的叶子为卵形,卵状披针形或长椭圆形状卵形。每年五月开出淡黄白色、卵形或长椭圆形的花瓣。三伏天,躺在浓荫的树影下,皂角树的叶和果在风里碰撞,发出啾啾唧唧的响声,像是来自天籁的箫音,牵动着我的每一根神经。唯美的旋律,忧伤的调子,引领我进入一首纯美的乐曲。随着风力的转化,曲声时而若游鱼戏水,时而若微风拂面,时而若鸟语呢喃……像是在聆听古典名曲《寒鸦戏水》。心静,佛土静。可惜,我还很难悟出那样的境界。它的树冠上,架着许多老鸦窝。躺不了一会儿,孩子们就爬上树掏鸟蛋。这当儿,住在戏楼边的森虎爷就会出来吆喝:“下来下来,滚一边玩去!”森虎爷有一把长胡子,吃过晚饭,肩膀上搭一条黑乎乎的毛巾,摇着一个蒲扇,坐在树下,歪着头,支起耳朵,仿佛在聆听皂角树的心跳。有时,他眯起眼,想象着刚刚做过的一个梦。现在,他的模样已经模糊了,但是,那个情景,却依然清晰。一想到皂角树,耳边就响起音乐,还有,树下的一个老人,一把胡须,一个蒲扇。

轻轻的,一个转身,我看见了一条曲峪河岸上的几棵桐树。桐树属乔木阔叶,春天发芽,秋天落叶。树冠较大,叶子呈卵形,吸纳了阳光,为人们提供了乘凉歇息的好地儿。桐树木质较轻,是制作乐器的首选材料。叶落秋到,秋到落叶。桐树用它的树冠支撑了一个盛夏,然后在秋风秋雨中枯黄,叶子一片一片,流连不舍地飘落下来,归于树根。那时,我与伙伴们常常去捡拾落叶,拿回家当柴火烧饭取暖。冬天里,桐树一片树叶也没有了,唯有它的籽壳,一串串地挂在枝头上,像是着意为脱去绿色之后留下一点风姿残韵。

记忆的仓库里还有一棵拐枣树,生长在庞光镇高山庙的院子。小学一年级,我在那儿上学。那时,庙是寂寞的,拐枣树也就学会了寂寞。从春天发芽,开花,到深秋果实成熟,整个过程都在隐忍的期盼里。拐枣树的果子香甜爽口,可是想要将那一串串的果实吃到嘴里,需要漫长而耐心的等待。第一场霜降之后,那些饱满的果实才在风霜里渐渐风干,生涩的果实浓缩了精华,最终成为一串串醇香甘甜的美味。佛家讲万物在心,追求修世。道家讲无牵无挂,追求避世。拐枣的成熟过程,全在尘世之外的宁静和安详。

庙墙遮掩着树的身子,却无法抵御果子的诱惑。拐枣的果子,像弯弯曲曲的棒状物,有如禽类的脚爪,关节周折。没吃过它的人,看见它的样子,犹如面对一个脸上布满皱褶的老妇,大约要皱眉。可是,当你放在嘴里细嚼,才觉得它醇香,甜蜜,有点新疆葡萄干的味。秋天的夜晚,我们翻过庙墙,爬上树,装满一口袋。生摘下来的拐枣,要拿到火里炮一炮,使其变得熟软且有粘手的糖分,吃着就香甜了。初冬时节,自然有熟透的拐枣自然落地。不过,捡拾那样的过程,对孩子们来说,就少了愉悦。

老姑家在焦东堡子。她家院子的那棵核桃树,一开春总是结出疙疙瘩瘩的青果。老姑一出门,就仰起脖子,望呀望的。小时候,肚子老是空虚,就喜欢夏天去老姑家。核桃,挂在伸手不能摘到的空中。老姑就搬来木梯,上树给我摘。她用石头砸开裹在核桃身上的绿肉,再砸开核桃皮,就露出白白净净的核桃仁。老姑把核桃仁在铁锅里炒了,淡淡的金黄散着一股核桃香,又酥又脆。

那棵核桃树,姑爷说是他种的。他笑着说随手往地上扔了一颗核桃,就长出这棵树了。姑爷说着,用满是老茧的手掌抚摸着树的身子,好像那是他的孩子。

忘不了老姑家的那棵核桃树,还和一只蛐蛐有关。四年级那年暑假,我在河沟里逮了一只蛐蛐,长长的须,晶亮的翅,叫声脆响。姑爷是不喜欢我玩蛐蛐的,说什么丧志。可我就是喜欢蛐蛐。我把它装在一个罐头瓶里,藏在核桃树下的草丛里。蓬勃的树枝上正结满了茂密的果子。姑爷不在家时,我就扒开草丛,给它喂食喂水。四周寂静的时候,它为我啼叫。我就仰躺着,望着一树的果子,享受聆听的欢乐。蛐蛐的叫声,在果子的声中,缓慢,短促。像是我后来听到的罗伯特・舒曼歌曲集《桃金娘》中第三首《核桃树》。那首歌曲的旋律大多是“短呼吸”式的小句子,美丽的琶音,颤动出树叶沙沙作响的诗意。随着蛐蛐的叫声渐渐低沉,我便进入了梦乡。

祖父一生少言寡语,总是瞅着后院的一棵榆树出神。在我的眼里,那树再平常、再普通不过了,树皮疙疙瘩瘩,叶子细细碎碎,没一点风景。父亲说这树是祖父亲手栽下的,盼它长大了做盖房的木料。祖母死后,我就和祖父睡了。睡觉前,他给我讲刘备、关羽、张飞、诸葛亮,梁山好汉的故事。故事讲完了,就叙述他的童年:天大旱,地里寸草不生,你老老爷上树揪榆树叶,叶子吃光了,就啃榆树皮。“榆树,救过爷的命呀。”祖父唏嘘着。

阳光渐暖的日子里,榆树上开始挂满了一串串榆钱。祖父搬了梯子架在树身上,采摘新鲜的榆钱。母亲把榆钱洗干净,包在玉米面里,抹一点黄油做馅饼吃。热乎乎的玉米馅饼一出锅,满口香甜的味道便弥漫了土屋。夏天渐行渐远,清凉、凌乱的阳光,穿过榆树的枝叶,执拗地落在祖父的身上。地上,落下一层层的榆树叶,细碎,枯黄。每片叶子,都分布着虫噬的圆孔。祖父坐在小凳儿上,一坐就是一晌。他歪着脖子,用手掌支起下巴,仰头看着枝上的叶子。用这样的姿势来观察自然界的景物,对我来说,就是快乐,就是幸福。一会儿,祖父捧起一把枯叶,用力嗅着,用两只手掌搓着,直到把完整的叶片搓成碎末。秋风吹着祖父的胡须,颤抖,无奈。那幅画面,像西班牙画家萨尔瓦多・达利的画:表面软弱、闷塞、沮丧,却掩饰不了内心的风景。

秋天里,榆树的身上总会爬着蝉褪下的壳。我喜欢脱了鞋子上树摘取它,祖父要是看见了,就阻止我的行为。他说:“娃呀,让它留在树上好看。”我后来悟出了,祖父的言语虽然简单,但却是风景一词的表述。若干年后,瑟瑟的秋风中,祖父凝视榆树上蝉壳的那幅画面诱惑着我,让我的思想走进去。我企图探索一位老人的精神世界,可是又自觉地退出。我意识到,一棵榆树,是祖父内心的风景。保留一幅永恒的风景画面,要比挖掘人的内心要轻松得多,简洁得多。少儿时代,我使用的是眼睛,来观察一棵树和一个人的风景。现在,我使用记忆来缅怀那些遥远、模糊的景致。法国作家皮埃尔・纳维尔这样说:“记忆和眼睛的,乃是全部美学。”人和树,被表现出的是一种物体,但如果他和它具备了诗意的叙述,就赋予了美学的意义。

短暂的童年就那样过去了。此前,我是一个孩子,可是随着一阵秋风,我就步入了少年。我的脚步不再那么轻盈,那样仓促,对于祖父的一言一行,也就懂得了珍惜。因为,我分明感觉到,祖父的脚步声不再那么稳稳当当,有时连走到榆树下的力气都没有了,而是站在后门那儿,静静地凝望。生命中,一个人久久地将目光落在一棵树的身上,需要执着、韧性,以及精神的穿透力。而榆树,在祖父的精神抚慰下,也仿佛具备着心灵感应,着,摇晃着。一种静止的物,被人的目光温暖着,也就有了人性的风景。它身上布满鸡蛋大小的黑疙瘩,有的地方脱落了树皮,凹进一大块。它的形象与祖父满是皱褶的脸面,形成了一种视觉上的共鸣。

祖父步履蹒跚了。父亲在镇上的照相馆上班,他把照相机用自行车带回来,要给祖父照一张相。父亲让祖父坐在屋门口,祖父却让我把他搀到后院的榆树下。我从屋子里搬出凳子,放在了祖父的屁股下。祖父摸摸我的头,咳嗽了声坐下,脸上是花朵一般的微笑。

毕竟,多少个岁月过去了,那棵榆树也消失了。和人一样,它也有老去的时候。只不过,它老于祖父之后,有机会目睹了祖父最后的风景。春日的阳光,疏朗、明净。中午,祖父吃了一大碗软面,坐在小凳上靠着榆树晒太阳,忽然就垂下头,歪倒在树下。树身上爬行着成行列队的蚂蚁,仿佛为榆树的叶子传递着某个信息。忽然来了一股风,树上的叶子一起飘舞起来,像是为祖父送行。祖父临终前的安详和恬静,是我们全家没有料到的。也许,祖父满足了。老死在一棵榆树下,他平凡的生命,就呈现出别样的风景。

仰望和敬仰一棵树,这是祖父教给我的。生于北方,也终将老死于北方,但有了一棵棵树的惦念,生命里就会有着意想不到的景致。由此,仰望和敬仰,就是具备了人性意义的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