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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作家眼中的华美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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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月份的“台北书展”上,同为华美作家而风格各异的哈金和张翎,围绕“从海外人眼中看华美文学创作”的主题,侃侃而谈。

问:海外移民经验对你们的写作有什么影响?

哈金:80年代末90年代初时,我找不到跟汉语有关的工作,就只能用英语写作。用英语写作,就得注意到很多华文以外的东西,最起码英美作家或是其他用英文写作的作家在这个领域做到了什么,我不能再重复。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的写作又不太一样。其中有很多困难,最大的困难就是能不能生存下去。这问题在一开始是没有答案的,所以那时候确实非常焦躁。但慢慢地也觉得这种不确定性有好处,因为如果你觉得一本书肯定能写好的话,那这本书肯定不会很好,因为这一过程中没有冒险,而冒险是写作中的一个重要因素。

张翎:我和哈金的经历有一些相同的地方,我们的前半辈子是在中国度过的。我1986年来北美留学的时候,心里很确定要成为作家。但这其中也遇到跟哈金相似的问题,就是维生。我的专业是英国文学,对我影响很大的一个作家是弗吉尼亚・伍尔芙。她讲过一句话:一个女人要成为作家,首先要有五百英镑的年收入和一间自己的房子。我把它理解为,任何人要想成为作家,需要一份不需为衣食担忧的固定收入,以及一个独立的思想空间。于是我选择以听力康复医师为职业,花费了十年的时间让自己在北美生存下去。只有实现生存以后,我才开始写作。第一本小说出版的时候,我已经41岁了。在那个时候才开始写小说,似乎已经浪费了我人生大好的、创作激情澎湃的年月,但回过头来看其实也蛮好的。

刚开始移民北美的时候,由于被连根拔起移植到另一个陌生的文化中,心中有非常愤怒、激烈的情绪,它导致你无法认真观察一个事物,因此对外界的认识往往是非常肤浅的。然而经过这十年的沉淀,当我开始写第一部小说《望月》的时候,这些很肤浅的东西已经慢慢地成为一种比较理性的思考。我个人写作,不喜欢带着明显的情绪,而是希望自己能够跟我作品中的人物、跟我叙述的那部分历史有一个理性的审美空间。这十年刚好给了我这个机会,所以客观上对我的写作是有益处的。

问:两位在作品的选材方面不太一样,其中也经历过几次题材的转变。在这过程中,是如何选择写作的题材?

哈金:刚才说到作家的生存问题,不光是物质上的还需要有自己的空间。美国有一个优点,就是任何人都能在这里找到生存空间。我觉得我用英语写作,是比较甘心于在边缘找一个写作空间,不过选择的题材要跟人家不一样。刚去留学的时候,我所知道的就是大陆的事,所以当时的题材只能是大陆的题材,但那时心里就知道,我将来会写一本书,叫《自由生活》,但同时也知道当时的我还没有能力去写,只有我真正经历过,知道移民是怎么回事之后才能写。所以一开始我只能先收集材料,并作一些构思。

我的大部分作品是介于两个语言、两个文化、两个国家之间的,比如《战废品》中涉及中国人、韩国人和美国人,也就代表了不同的语言、族类和文化。这慢慢成为我的写作空间。因为我在国外用英文写作,很难写一本完全关于中国人在大陆生活经历的书。题材是作家生存的一部分,跟作家的亲身经历无法分开。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活法,所以这种不同的活法往往决定了华美作家各自不同的题材。

张翎:我的每一本小说,都是各种各样的家族史诗。我比较偏好这样的题材。这其中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自己的无能,我没有能力描写当下和自己,比如写当下的都市欲望、白领生活或是小女子的失恋等这类话题,对于写自己我也很无能,我写的几乎都是离自己非常远的事情。另一个原因,跟我的审美观有着很大的关系。我始终觉得当下和自己,都属于我看不清楚的东西,我对它们还没有形成理性的思考,所以我选择从历史里面寻找试点,寻找我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

问:哈金的《南京安魂曲》也是记述一个历史事实,您怎么用小说的笔调来描写它?

哈金:实际上写这本书也有个人心理的需要。虽然我是用英文写作,但跟自己的过去从来没有分开,通过这个做法,我想跟自己的过去建立更亲密的关系。于是我找到中国近代史上一次重要的历史事件,用这个办法来满足自己心理上的需要。当然,这个事件这么大,用一般的小说是很难做好的,所以我在写作过程中走了很多弯路。

为什么要以一个美国人为主人翁来写这个小说呢?在座的也知道,对这个重大事件,国际上还是有分歧。日本有一个虚构派,说南京大屠杀是虚构的。但我们知道,有大量的国际人士介入这个事件,他们保存了大量的文字资料和图像、影片,这些都是历史的真实记录。我从这个角度来写,就是把中国人的经历放在国际的大结构下来叙述。因为我住在国外,也是一个移民,所以角度就跟纯粹在大陆生活的作家的角度不太一样,但也不是纯粹的西方角度。像我刚才所说的,这本书还是在两个语言、两种文化之间,找一个角度来看重大的历史事件。

张翎:如果我仅仅是一个在中国大陆生活的作家,也可能会写出《金山》、《余震》这样的作品,但一定不是一样的。以《金山》为例子,我们听过华工的历史,我听到的都是一些义愤填膺的、标语式的控诉。我问中国的大学生,一听到“金山”这个题材,想到的是什么。所有人举手都是说“种族歧视”、“血海深仇”一类的词。这样没有错,但我想,这里面有比这更复杂的人性。如果我在中国写金山,从小到大的教育让我看到了金山的正面。现在我有了海外的经历,让我能够绕到金山的背后,看到它的另外一面。我把金山的正面和背面结合起来,产生的会是不一样的,比较立体的金山。我想这就是海外经验对我个人产生的影响,它在我的小说里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却是很深刻的痕迹。

问:哈金先生在《南京安魂曲》的序里面说,这部小说前后改了32遍,不知道怎么样写才最适当。后来您选择了由助理这个第三人来讲述故事。怎么会选择这个角色来讲述这么大的事件?

哈金:这跟个人存在有关系,一说到历史小说,总觉得要有宏大的叙述。实际上对我个人来说,更强调如何在宏大的事件中通过一个人的感受、角度来说完整的故事。在刚开始写《南京安魂曲》时,我有点太傲慢了。之前我出了8本小说,觉得自己的写作技巧没有问题,就从魏特琳的角度来写。后来一直改,改到32遍以后,再也改不动了,就把手稿送给编辑。编辑说这本书不能成为一个整体。其实我心里也明白,这本书已经做到了一个份上再也做不动了。细节很有意思,但是整体上有欠缺。就像音乐一样,每首曲子都很好听,但是拼凑到一起就不和谐。我说,再给我两年时间,我再想想。这期间我的编辑也提了很多建议,但都行不通。到最后我就想再创造一个虚拟的人物,从另一个人的角度来写。这其中有伦理道德上的责任,这是中国人的经验,需要一个中国人来讲,还要做到恰到好处,不能喧宾夺主,不能让高安玲的故事把魏特琳的故事盖过去。

写历史小说,一个重大的问题就是,如果一个历史人物,已经有人写过他的传记,你就很难再重新创造历史事件。这是个很大的局限性,我的问题就出在这里。因为已经有两本专门写魏特琳的传记,所以我不能创造事件。这就是为什么最后我要创造高安玲的故事以此来保持叙述,在技术上是这个问题。其次还有伦理的层次,就是从历史来看,高安玲的家人以及她身边的小人物才是真正的受难人。所以改了32遍以后,拿回来又改了八九遍。

问:《南京安魂曲》写的是中国的事件,要在英语世界出版,之前已出版过很多相同的题材,这就需要用更不一样的角度来写。是不是因为这样,您才一直坚持用英语而不是中文来写作?但是你也提到过,可能用母语写《南京安魂曲》会更容易些。

哈金:我在翻译的时候能够感觉到,用母语写作非常自在,而用英语写就遇到一些差距,处理方法都不一样,特别是小的地方。描写南京大屠杀事件的英语作品已经有很多了,我不能再重复别人的故事。选择了语言,也就选择了题材,选择了切入点,各个方面都选择了。但是另一方面,我又觉得,真正的文学能够超越语言。所以用什么语言写作不是最主要的。写小说不光是语言,还有更高的层次,就是故事的内在,这是更重要的。

张翎:我想先就哈金的英文写作谈谈我的看法。因为我看过哈金的好几本英文小说,觉得语言很实在,也很合理。但我同时也看过他几本书的中文翻译,事实上中文翻译非常忠实于英文原著,我说的忠实不是说每个字都翻对了,是说把英文原来的风格也相当好地传承了下来。但是很奇怪的是,这样一个完美的传承,反而不能让我感觉到在读英文时候的那种流畅和自然。所以我觉得,不管是否按照原文一字不漏地翻译过来,重要的是能够让读者领会到故事的氛围,这就是翻译的精髓。所以,翻译是有两面性的。

哈金:我觉得,翻译只会不断地丰富原著而不是缩减。比如契诃夫作品的英语翻译就比原著要好得多。我想这是因为,过几年就有新的翻译,新的翻译肯定在原来的基础上更好。好的作品不光是语言好,还有内在的东西能够支持着各种翻译。这是很神秘的力量,翻译能不断地把作品的生命力加强、增大。

问:有评论说,有些非本土的东方作家写自己的经历,是为了迎合美国主流观众想要了解东方移民生活的阅读需求,两位怎么看待这个说法?

哈金:对我来说,读者是比较模糊的概念,因为没办法知道谁喜欢,谁不喜欢。但作为一个华美作家,我相信有一种理想的英语,即使不那么纯正,但依然能够让母语为英语的读者明白它的意思。这个基本要求要有,但具体谁对这本书感兴趣,这是很难把握的。就拿《南京安魂曲》来说,这本书褒贬不一。但好在我之前已经出了九本小说,我作为一个有经验的作家,就算这本书失败了,也不至于被彻底毁了。但说句良心话,如果一个年轻的作家,刚开始写小说就选择这个题材的话,很容易一下就栽了,再也起不来了。但我写一本书是不考虑这些的,只是自己心理上的需要。

张翎:我觉得迎合主流这个说法也挺好玩的。像美国这种自由的国家,我都搞不清楚什么是主流。作为作家,你即使想迎合都迎合不来。对于我自己来说,通常我选择的东西,是不太考虑别的因素的。我自己有一个理想,就是要成为一个这样的作家,当灵感在脑子里形成的时候,我想把它保留在最纯洁的状态,直到它成为完整的作品,这中间受到的污染越少越好,包括对市场的考虑,对读者心态的揣摩,对出版商的口味的各种猜测。因为我觉得这是你完全没有把握的世界,我绝对不会浪费生命去考虑我无法把握的世界。我只能把握我的写作想法,努力把我能够把握的事情做好,这是我的写作态度。

问:当心境和生活有了不同经历的时候,就会像哈金这样不断转换着写作的题材。而现在您想写心里的需要,请谈谈这个问题。

哈金:最近几年,我的作品中有一个主题,就是个人和国家的冲突。这是我的重要主题。一个作家要有思想,要考虑问题,这些问题换成哲学家或思想家,也会面对,也会写出很好的东西。但对于作家,更重要的是一些小的东西,因为思想丰富的人有的是,但是小说家能够本能地把小的东西放到句子里,让句子更有质地、有信息,让读者读起来有意思,成为一个整体。整部作品都要靠这些小东西支撑着,这才是小说家真正的任务,也是最难完成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