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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在离我黄土地的家乡三百多公里的省城,我能想象,家乡的冬天较冷,平均气温为三摄氏度,但是相比较起东北的哈尔滨来说,可以说是暖和了。我的思维在各家各户停留:乡亲们把火烧得旺旺的,散发出一股松脂的清香,你要知道我的家乡有一片你看也看不完的松林。乡亲们以家为单位围在火堆边,男人开始熏烤自家栽种出来的烟叶,烤脆了就把它揉碎,然后用一张小纸条卷起来,咂在嘴里,味道很实在。从男人口中吐出来的烟雾就像我祖祖辈辈耕种的黄土地一样有诱惑力,女人闻多了,就心甘情愿地为他生一大堆孩子。这时候,女人就围在火堆边埋头纳着鞋底,身旁偎着两三个孩子,孩子的怀里抱着碗,坐在火堆边打盹,口水流得老长,一直流进碗里。
我可爱的乡亲们开始谈论他们的话题――那个近年里都没有中断的话题,是关于村里那个教了三十三年一年级的民办教师秋老厣和他两个上大学的儿子的。我没有亲耳聆听过他们眉飞色舞的谈论,可我能够想象他们话题的热门程度,远远高过了他们用来熏烤腊肉的柴禾火堆。
说的是秋老厣生了两个不属于他的儿子,这“不属于”不是指秋老厣的生殖有问题,而是说秋老厣生了两个他管不了的儿子。秋老厣的儿子是不孝子,自上大学后没有回过家。大儿子上了六年,小儿子上了三年,整整九年,其实也不是九年,因为大儿子上大二的时候小儿子就上大一了,如此算来也才六年,但是我的乡亲们并不这样算,他们总是算出九年来。这“九年”来没有回过一次家过过一次年,有人说秋家的儿子在省城认了一个有钱有势的爹;也有人说秋家的儿子在省城里找了一个漂亮的女人做了老婆,被那个狐狸精迷住了忘了回家……
话题在你看来是十分单调乏味的,可我可爱的乡亲们总是乐此不疲,种种传闻把秋老厣的儿子说得十恶不赦,乡亲们操着秋家的祖宗谈论秋家的儿子,到了愤怒之处,女人就会用手中厚厚的布鞋底子狠狠地敲身旁惬意地打着盹的孩子的脑袋:“小砍脑壳的,以后你要是像秋小樘和秋小橙那样,老娘打断你的狗腿!”孩子遭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怀里的碗咣铛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孩子嘴一张,嘴里呜咽着:“×,恩、恩――”这种哭声混合着熏烤腊肉的柴烟在我家乡的冬天的上空久久飘荡着。
你也许不知道,我可爱的乡亲们口中骂的“秋老厣”就是我爹,我就是秋家十恶不赦的小儿子秋小橙,当然还有我哥秋小樘。我家的故事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吸引着他们不断地重复不断地更新又不断地升级,一年年来乐此不疲。就这样,总有依偎在大人身边的孩子挨了不少的布鞋底子,也摔碎了不少抱在怀里的碗。
关于我爹秋老厣,他的确教了三十三年的一年级,在我的家乡孩子是不用上什么学前班、幼儿园的,他们的学前教育就是挨母亲的布鞋底子,挨布鞋底子的同时就施以教育,教育的内容无非就如上所叙,我就不必重复了。于是,我的乡亲们打小就对秋老厣生发出一种鄙视,后来就演变成一种敌视。
二
我爹秋老厣就背卷着双手在村委会办公室里穿梭,我爹不是村干部,村里没有学校,就只有一个一年级的班级,教室就设在村委会办公室里,我爹就整天穿梭在如同刚出土的文物般的孩子之间,教他们用手指头数数,手指头不够用了,就加上脚趾头。在高中的时候我看过他上课,我怎么看他怎么像一个考古学家,面对一个个如同古董般的孩子,他一件件地清理着。
我想当初我也是这样被他一点点地清理出来的,至今我仍记得他教书的方式:
我爹教学生读课文时不是朗读,而是唱读,他那种调子抑扬顿挫,比家乡的山歌都有韵味,一篇课文往往几遍就能唱得下来了。如果你到我的家乡去,见到一个个如同文物般的孩子,他们口中唱着一种童谣式的课文,那一定是我爹教的。
孩子们大都讨厌我爹,上面说过由于孩子们对秋老厣打小存在一种鄙视,而在学习期间就会转变成一种敌视,因此凡是在我的家乡间的村委会里待过一年级的孩子都会唱这样一首童谣:
秋老厣
扁脑壳
鸡叫半夜不放学
学生饿得呱呱叫
老师饿得啃麻雀
曲调就是我爹教他们的那种。
由于我爹秋老厣养了我和我哥秋小樘这两个十恶不赦的儿子后也变得十恶不赦,我常常会不经意间地想象我可爱的乡亲们怎样对付老弱的秋老厣:在收电费的时候乡亲们会这样说:“秋老厣家这个月的电费才一块五,准又是偷电了!”
这句话几乎所有的乡亲们都说过,这让村里抱着碗打盹的孩子总把秋老厣同贼联系到一块;在每一年村里开学的时候,总会有两三个男人坐在我祖祖辈辈耕种的黄土地上抽着纸烟骂:“听说今年乡里给我们村上学的孩子每人拨了一百块,秋老厣怎么说只有十个呢?”“他一个月才一百二十块的工资,不从我们的头上捞点,让他两个儿子吃屎喝尿啊……”
这种谈论我不用亲耳聆听的,我祖祖辈辈生活在黄土地上,他们的谈论会通过黄土地流淌进我的血液里,在七十年前他们的父辈就是这样骂我的乞丐爷爷的。
三
在我家乡的黄土地上生活的人们,打小就有将饭碗抱在怀里的习惯,这种习惯不知从哪一代开始你无法考证,反正一直延续到今天,你看到孩子们一手抱着陶瓷碗,一手抚摸着自己油光滑亮的肚皮,那种动作的深刻含义往往让我想起来就流眼泪。仔细观察他们的肚皮,就会发现他们的肚皮向前凸起,又微微地向下坠,其实连我都分不清楚他们的肚皮和现在某些坐在办公室里打瞌睡的高级官员的肚皮之间的区别。你可以想象一位老年妇女已经下垂了的,孩子们的肚皮,就像一只大。
如果你在我的家乡看到抱碗的孩子,那不用奇怪;如果你在北方的哈尔滨碰到了怀里抱碗的孩子,那也不用奇怪,那是黄全亮的儿子,黄全亮是我们村里个头最大力气最大的男人,据说他一顿能吃完一头山羊,能驮二百多斤的高粱。黄全亮也是村里胆量最大眼光最宽阔的人,上个世纪的1997年,我黄土地上的乡亲们还在用黄牛翻地种红高粱的时候,黄全亮就变卖了耕牛和年猪,带着老婆儿子到了东北的哈尔滨,把四个女儿留在家里。还记得黄全亮的女儿常常会无比自豪地对村里抱着碗的孩子说:“我爸爸在东北打工。”孩子们看到黄全亮女儿的得意神情,就会想:东北一定是个好地方。同是在心里也产生对父母的埋怨:我爸爸为什么就不到东北打工呢?
我是在2000年的冬天碰到黄全亮的,那时临近春节了,临近春节的哈尔滨气温达到了一年来的最低点,呼出来的气一下子就变成了冰块,哗啦哗啦直往下落。这时候的哈尔滨,谁也不敢在外面撒尿,但是黄全亮的儿子敢,在我们云贵高原黄土地上撒习惯了的孩子在冰天雪地的哈尔滨也一样撒。东北的冬天当然重重地惩罚了黄全亮儿子的生殖器。黄全亮就一只手抱着儿子一只手捂着儿子的生殖器像头发了疯的野狗一样冲进医院,嘴里大声叫:“救救我儿子的,救救我儿子的,这是我黄家的命根子啊――”
我就这样碰到了我几千里以外的黄土地上的乡亲。那时我趁寒假期间给哈尔滨某药厂做市场调查员,冬天的哈尔滨人基本上在冬眠,很少有人来抢我的饭碗,所以这么一个冬天我就能够挣足我和我哥秋小樘一学期的生活费,那一年秋小樘要考研了,所以没有和我一块上哈尔滨。
黄全亮抱着儿子冲进医院的时候我正在同药库的管理人员做药品效果调查。我首先看到孩子怀里抱着的碗,然后我就认出黄全亮了。黄全亮的叫声唤来了一堆护士,护士接过孩子的时候弄掉了孩子怀里的碗,孩子呜咽起来:“×,恩、恩――”这种呜咽很特别,只有我黄土地上的孩子才能哼得出来,而且是在打碎碗的时候。我靠了上去,黄全亮没有认出我,因为我戴了帽子围着围巾只露出一副眼镜。
黄全亮就一边跺脚一边嚎。
后来医院叫黄全亮在住院单上签字,黄全亮的嚎就变成了像他儿子那样的呜咽:“我、我扁担大的一字都不晓得,你叫我咋个签嘛!”
在举目无亲冰天雪地的他乡,我和黄全亮血管里流着的都是黄土地的血液,都是吃松枝熏烤腊肉的乡亲,我的心里有着无限的亲切。后来我替黄全亮签了字,垫了部分药费,我带着他来到我租住的民房里,黄全亮一进屋就骂:“不是听说你很有钱吗?你就不会找一个暖和点的地方,妈的比我家都冷。”
至于他说我有钱,我不想辩驳,辩驳也没有用,就像当初他们说我那乞丐爷爷给秋老厣留了十二罐银子一样,我的乡亲们永远不会改变他们的观念。
我给黄全亮灌了两袋热水袋,一袋让他暖和暖和,一袋让他给医院里的孩子送去,黄全亮把两袋热水袋往衣服里一塞,眨着眼对我说:“秋小橙我看你是认识医院里的人的,我儿子就交给你了,你去药费一定会便宜的。”
我正准备推辞,黄全亮这时恶狠狠地对我说:“你不要忘了,你秋家欠我黄家的债呢!”
你不知道,我的乞丐爷爷是靠乡亲们的施舍才得以生存下来的,要不是有乡亲们的施舍,就不会有我家四个姑姑和秋老厣,也不会有秋小樘和我这两个“不孝子”。
秋家欠着乡亲们永远也还不完的债。
四
我一边跑业务一边照顾“黄家的命根子”,等到“黄家的命根子”痊愈之后,小家伙就吵着要回家,我一下子就犯难了,孩子要回哪个家呢?是我黄土地的家吗?我问他:“你要回哪个家呀?”孩子张嘴回答:“我要回我爸妈的那个家。”
我又想:孩子都出来那么多年了,也许早就忘了我黄土地的家乡了,但是孩子接下来的话让我着实吃了一惊:“我贵州的老家有一个老师叫秋老厣,他有两个儿子像狗一样坏,我妈叫我不要学他们……”
孩子的回答并没有激怒我,倒让我突然有了一种思念我爹秋老厣的强烈感觉,毕竟离开家有两年半的时间了,秋老厣是不是真如他们所说的一样,老得像一条狗了?
孩子走的时候抱走了我桌上的一个碗。
黄全亮的工棚虚掩着,没关,我推门进去,看到工棚的角落里有一张火炕,黄全亮在被子里蠕动,一上一下像做俯卧撑,身下有一个女人,女人呼呼地喘着粗气。女人最先看到我,就猛推开了黄全亮,黄全亮就慢慢起身,拉上裤子,尽管隔着裤子,可仍看到黄全亮的裆部隆得老高。女人则迅速地穿好衣服,夺门而去。
“秋小橙,我儿子的病好没有?”黄全亮关切地问,我说差不多了,孩子想家我就送回来了。
黄全亮接过孩子,让孩子躺在刚才他的炕上,盖了被子。孩子很安静地躺着,怀里仍紧紧地抱着碗。年幼的孩子还不清楚,再过几年,他就要像他的父亲那样,去完成他黄家祖先赋予他的光荣任务了,那可是黄全亮一直期盼的事啊。
黄全亮拿出一瓶高粱酒,这是一种我们黄土地上的家乡酒、祖祖辈辈都喝的酒,突然在这东北的工棚里出现,我的心中就涌起了一阵想喝酒的冲动,尽管我不太爱喝酒。黄全亮粗着嗓子说:“秋小橙,我们来搞几杯,等会儿我老婆回来在我家吃饭。”
我没有拒绝,我就和黄全亮坐下来一块喝酒。
“秋小橙你大冬天的跑到哈尔滨来搞哪样?要过年了你也不回家,你家秋老厣都不认你了。”黄全亮一边喝酒一边问我。对于黄全亮的提问,我都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上哈尔滨挣钱,很想回家啊,可是回家了就挣不了钱了,你也知道,我爹是供不起我们上大学的。”
“挣钱?你看你瘦得像你家秋老厣养的那条老母狗,你能挣钱?不是说读大学要发工资的吗?”黄全亮不相信我说的话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的,秋家从秋老厣这一代起,在村里说话是没有人相信的。
高粱酒喝多了,我的喉咙火燎火燎的,我问黄全亮:“你家四个女儿呢?在家你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大娃儿嫁了,嫁给王二虎,大老王家的二虎。”黄全亮很自豪地回答,他特别把“大老王”说得铮铮响。大老王是村长,他和我四姑秋四翠家有着说不清楚的瓜葛,在以后的叙述里我会告诉你。大老王有两个傻儿子,就是王大虎和王二虎,我还记得,王二虎的年龄似乎要大我两岁,他整天流着口水念叨:“我要我娘做老婆,我要我娘做老婆……”那时候的村里人都喜欢王二虎,也十分恨我和秋小樘。
现在看来,王二虎是不能娶他娘做老婆了,他娶了黄全亮的女儿,那个才十五岁的小女孩。
这时,躺在炕上的孩子开始起来:“爸爸,我冷,我要烤火。”黄全亮就倒了半碗酒,端到儿子身边,慈祥地抚摸着孩子的头:“儿子,来,喝了这碗酒就不冷了,我们家乡的酒养人呐。”孩子温顺地接过碗,咕噜咕噜地喝起来,像喝水一样。
“再过一年,我把儿子送回家去交给你爹,让他教我儿子读书认字,反正你秋家欠我黄家的。”黄全亮回到我身边时对我说,我没有回答,我透过棱缝看到外面正飘着雪,临近春节的哈尔滨正飘着雪,可临近春节的黄土地飘雪没有呢?我无从知道,但我知道,我爹秋老厣这个时候一定又在埋头为村里各家各户写春联了,那些写着“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人间福满门”的对联,在哈尔滨是见不到的。
五
黄全亮的老婆这时候提着蛇皮口袋推门进来了,女人一进门就骂黄全亮:“砍血脑壳的你一天就晓得在家喝马尿,你看人家何大坤在工地上搬砖呢!”这个时候我才仔细看黄全亮的女人,我突然发现面前的这个女人和刚才黄全亮胯下的不是同一个人。
黄全亮不吱声,一边埋头喝酒,一边对我说关于秋老厣的事。
女人突然扔掉蛇皮口袋冲了过来,一把夺过黄全亮手中的酒碗,把酒朝我泼了过来,我一惊:这女人够虎!
黄全亮霍地站起来,一把揪住女人的头发一手就啪啪直扇女人的耳光,嘴里骂着:“你这个烂婆娘,何大坤好你就跟他过。”
女人不挣扎也不哭喊,在骂:“老娘愿意和谁过就和谁过,你有种就像秋小橙那样去找一个有钱的女人……”
这时候躺在炕上的孩子开始呜咽起来。
我不知道女人是夸我还是骂我,我分不清。我的乡亲们有时候说话是很深奥的,你根本就无法揣摩,我始终木讷地坐在火堆旁,我没有去拉劝他们,你要知道,我黄土地上的乡亲们打架的时候是千万不能够去拉劝的。
还记得我六岁的时候我爹秋老厣打我娘,邻居们都过来拉劝,而人越多我爹打人的兴致就越高,开始的时候他用拳头狠狠地擂我娘的背,乡亲们都在七嘴八舌地嚷:“秋老厣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打死了你婆娘哪个陪你睡觉啊!”我爹就使出劲狠狠地打,后来又脱下他的塑料底布鞋,用坚硬的鞋底拼命地砸我娘的头。最后实在没有力气打了,就回过头来骂我们兄弟俩:“你们号丧,你妈没死!”那时我也伤心恐惧地呜咽着,我把求救的目光投在我可爱的乡亲们的身上,我可爱的乡亲们又七嘴八舌地嚷:“要注意秋老厣家的锅,别让秋老厣给砸了。”我爹一听就冲过去抬起我家的煮饭锅,咣铛一声摔在地上。我可爱的乡亲们又大声嚷:“护好碗柜,护好碗柜,秋老厣疯了。”我爹就提上斧头把碗柜劈了个稀巴烂,这时候我可爱的乡亲们又开始提醒我爹:还有衣柜没有砸,还有凳子没有劈……
我爹这时候就像一头发疯了的野猪,肆无忌惮地疯狂破坏他辛辛苦苦经营的家庭。
所以对于黄全亮夫妻之间打架,我没有去拉劝,一直到他们平息下来之后我才离开。在路上我摔了好几跤,我想可能是喝多了吧,到了住处我才发现自己的外套忘记了拿,后来我也一直没有去拿。
我再次到黄全亮的工地是在大年初六的下午,大年的哈尔滨被红色的灯笼包围着,最快乐的,是工地上那些穿着厚厚棉袄的孩子们,他们相互嬉戏着,追赶着,看着他们的兴奋劲我想:黄全亮的儿子在不在其中呢?那个从我黄土地上的家乡来的孩子,那个依然清晰地记得“秋老厣家有两个像狗一样坏的儿子”的孩子。
我推开黄全亮的门,一阵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的眼镜一下子变得朦胧起来,我的脑海中机械地浮现出上次黄全亮做俯卧撑的姿势,突然间我觉得自己好唐突,我应该先敲门的。但是即刻便了自己的顾虑,因为里面传来一带四川口音男人的声音:“你找哪个?”
我急忙回答:“黄全亮,我找黄全亮。”我抽出眼镜布快速地擦着眼镜。
“呵,黄全亮啊,呵呵,他回他贵州老家了――”
“黄全亮这个人,啧啧――”
传来很多人的声音,有男人,也有女人。我戴上眼镜,里面确实有很多人在火堆边围着,炕上有一个女人在露着洁白的胸脯奶孩子。
他们在议论着黄全亮:
“黄全亮那根骚,干了张老板的女人就溜了。”
“他不溜张老板不杀了他!你不去看看张老板是怎么打他那个人的,黄全亮的有种,张老板那白嫩的女人他也敢干!”
“听说还不止呢,那个陕西的张小智的老婆也和他上过床呢。”工棚里的人大声议论着,男人一半对黄全亮的艳史嫉妒,一半对黄全亮的下场幸灾乐祸,而女人则表现出一种对黄全亮的羡慕。
这个我家乡男人的故事在哈尔滨的工地上被热炒着,就像我家的故事被乡亲们热炒一样。
在工地门口我又碰到了那些像棉球的孩子,这时候我可以断定黄全亮的儿子不在其中了,那个从我黄土地上的家乡来的孩子,现在可能已经回到黄土地上了,他的怀里一定抱着碗,在火堆边依着大人在打盹,口水一定流得老长,一直流到碗里。
也许过了这一年,黄全亮的儿子就要到村委会办公室的教室里跟着我爹秋老厣数手指头了。
六
2001年的7月,李二雄在省城贵阳找到了我,他一见面就对我说:“你爹秋老厣和村头的胡寡妇勾搭上了。”二雄的话你必须要信,他是从不撒谎的,二雄家的房子紧贴着我家的房子,二雄从小和我一块长大,从小到大,二雄都是从不撒谎的,这一点与他娘大相径庭。
小时候我同二雄打架就像吃饭一样,一天要打好几次,二雄是个小胖子,打起架来十分笨拙,因此每次打架他都打不过我。但每次我都要因此付出沉重的代价,因为二雄的娘往往这个时候出手相助。二雄的娘,那个又矮又胖的娘,是个十分泼辣又十分无赖的女人,我娘让我叫她“姨妈”。
每当我和二雄发生战争的时候,二雄的娘就气势汹汹地跑过来,我看到她那对硕大无比的随着全身的肥肉很有节奏地在肚皮上摇晃。她过来就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开始左推右搡,油腻腻的大手在我瘦瘦的胳膊上狠狠地掐,嘴里骂着:“你这秋家小要饭的种,打得凶,让老娘和你打!”
我是个胆大的孩子,我一点也不惧怕她,在我的眼里,她就像一只盛满了猪食的大桶。
我屈下身去抓石头,往往这个动作没完成,她就会把我给拽倒在地上,然后她就将我压在下面,继而就骑在我的肚子上,一手揪我的头发,一手扯我的嘴巴。我感觉到她肥大的臀重重地堆在我的肚皮上毫无规则地胡乱摇晃,使我呼吸困难。
这个场景后来我在某个里见过,只不过不同的是,那是个男女的场面。
于是现在我对二雄娘的举动产生怀疑,她是不是蓄意的呢?还是已经形成的习惯不经意间表露在我的肚皮上?
就这样,一大一小的女人和男孩在我的黄土地上搏斗着,同时吸引了不少乡亲的围观,他们一边笑一边叫:“打!打死秋家这个小杂种!”
我是在使劲咬了她强行伸进我嘴里的手后才得以逃脱的,我深信自己牙齿的锋利程度。逃出很远后,我仍能听到二雄娘哇哇的哭声。
回到家后我自然先挨我爹秋老厣的鞭子,秋老厣的鞭子就是为我和牛准备的,待到秋老厣打完后,我哥秋小樘抱着碗凑了过来:“小橙别哭,吃一把豆子就不疼了。”他的碗里盛满了煮豆子,我就使劲抓了一把豆子放进嘴里,一边呜咽一边吞豆子。
秋老厣又气汹汹地过来朝着秋小樘吼:“不许给他吃,饿死他看他还敢打架不?”
那时我就特别恨秋老厣:秋老厣怎么老是帮李二雄呢?李二雄又不是他儿子。
稍大一点二雄就和我一块到村委会办公室里上学,但那是短暂的,二雄上了半学期的一年级就辍学了。他最后来教室的那天中午阳光很辣,热浪直冲你的脸,而我们在黑暗的教室里跟着秋老厣唱童谣式的课文。黑暗的教室与外面的阳光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教室里坐不住了,我想逃出去,像二雄那样自由地晒太阳,然后再到河里痛痛快快地洗个澡。但是我一看到秋老厣讲台上的教鞭,这种念头就立即打消。然后我犯困了,我趴在桌子上开始睡觉,在教室里睡觉是一件很美妙的事,不知你现在还能不能回味。
我是被一束来自窗外的阳光耀醒的,那一束白色的阳光在黑暗的教室里晃动着,晃了一阵后,就停留在我的脸上,我感到我的脸火辣辣地烫。我十分好奇,外面的阳光怎么会跑进来这么一束了呢?好一会,那束阳光从我的脸上缓缓地移开,又在教室里胡乱晃动,最后停留在黑板上,我爹秋老厣写在黑板上的字就显得十分清晰,在白色的阳光里就像放电影一样。
秋老厣指着窗外吼:“李二雄,你不来上课你来捣蛋你皮子痒!”秋老厣习惯性地把鞭子紧紧地抓在手里。
我朝窗外看,看到李二雄手里握着一块镜子在晃动。
我一直搞不懂,李二雄的那块镜子怎么就会发出白色的阳光呢?
秋老厣似乎十分恼火,他命令我们全班出去抓李二雄,全班轰的一下子就全出去了,大家撵李二雄,李二雄被撵得满山跑。你看到黄土地上的孩子们,像围堵猎物一样撵着李二雄,李二雄一边拼命地跑一边骂:“秋老厣,老子就是懒得读书。”
这就是李二雄最后一次来教室。
直到现在,二雄娘还会在乡亲们的面前埋怨:“我家二雄就是被秋老厣毁的,砍血脑壳的秋老厣啊!”二雄往往这时候就会很正直地给他娘纠正:“是我自己害怕读书,不怨秋老厣。”李二雄十三岁开始赶马车,十三岁那年我念初一,李二雄就把马车赶到我们的教室门口,操起大嗓门朝教室里喊:“秋小橙,和我赶马车去喽,读哪样书嘛?”那时的镇中学还没有保安,几个体育老师冲着李二雄嚷:“赶马车的,出去出去。”李二雄就抽着马奔了出去,马脖子上的铃铛当当当地响。
七
这些都是少年时代的二雄,可现在,二雄和我走在省城的街道上,二雄穿了一套十分劣质的西装,但是看上去还是蛮精神。
“你爹和村头的胡寡妇勾搭上了。”二雄告诉我。我知道二雄不是有意要伤我的面子,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有意和无意。
我尽量把话题岔开:“二雄,你来贵阳搞哪样呢?你不赶你的马车了吗?”
“不赶了,早就不赶了,赶那个破马车能挣个逑钱,我娘说大城市的钱好挣,我就来找你了。”
说这话时二雄顺手接过了一个卖报女人递到他面前的报纸,也没有给钱,拿着就走。卖报女人追了上来一把揪住李二雄:“你给钱呐!”二雄嘟着嘴将报纸还给她:“我还以为是不要钱的呢,要钱你塞给嘛?”
对于我的乡亲们,我不敢相信他们奇怪的思维,包括秋老厣。
二雄把包放在地上,一屁股坐下:“秋小橙,你要给我找点事做。”
你要知道,偌大一个省城,有多少找不到工作的人在中华路边蹲候着,而我一个尚未毕业的学生,连自己的未来都在捏汗,你让我怎么去给我的文盲老乡找工作?我的困难一下子表现在脸上,这时,二雄不失时机地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让我着实不敢推辞,他说:“是你爹叫我来找你的,他说你一定会有办法。”
是啊,秋老厣的思维和所有的乡亲一样,我根本就无法猜测,也无法推辞。
我给二雄找了一份发宣传单的临时工作,一个月四百元,也给他租了一间简陋的房。
开始的时候,我可怜的儿时伙伴不敢走远,就在离公司不远的地方散发,过了四五天,二雄就把广告单散发到火车站去了,让广告单映花了眼的李二雄就找不着回来的路了,他在火车站转悠着,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李二雄突然放声大哭,嘴里不明不白地骂着:“秋老厣,是你喊老子来找秋小橙的,我要回家啊!秋老厣,秋老厣,秋小橙,秋小橙。”
你可以想象一个二十二岁的胖男人在人群中哭泣的风采,那是我黄土地上的乡亲在三百多公里外的省城谋生的真实写照。
李二雄在火车站哭到凌晨一两点钟,一两点钟的火车站开始冷清下来,三三两两的行人像老鼠一样快速地逃窜,只有火车站的大厅里睡满了从农村来谋生的民工,高楼上的广告霓虹灯一闪一闪地昭示着省城的繁华。
哭累了的李二雄就数着他身边的拉客女,他突然间看到了一个女人,一个和村头胡寡妇长得奇像的女人,那个他对我说和秋老厣勾搭上的胡寡妇。
女人在拉一个瘦男人,瘦男人就伸出猴爪似的手在女人的胸前挠,女人咯咯地笑,也伸手在男人的胯下掏了一把。男人搂着女人朝李二雄走了过来,那只猴爪似的手从女人的胸前移到臀部。这时,在李二雄的眼里,他看到的,不是女和嫖客,而是胡寡妇和秋老厣,李二雄的心里憋得慌:“秋老厣和胡寡妇为什么会在省城呢?”
鬼使神差的李二雄,在这对男女经过他身旁的时候,他竟一拳重重地打在那个瘦男人的脸上,从喉咙里咕哝出一句:“秋老厣!”男人被肥胖的李二雄打倒在地,全身哆嗦着,即而一骨碌爬起来,真的像一条狗一样逃了。李二雄从男人的背影里看出来:那确实不是秋老厣。秋老厣是逃得没有那么快的。
李二雄一把抓住女人的肩,哭丧着脸吼:“我要回家,带我回家!”
女人真的把李二雄带走了,带到了她的房里。女人把李二雄脱得赤条条的就骑在他的身上,就像二雄娘当初骑在我的身上一样,我这黄土地上一块长大的伙伴,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经历了他的第一次。当女人缓缓地爬在二雄的胸脯上一动不动时,二雄又开始叫:“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第二天我接到二雄的电话,二雄在电话里嚎:“秋小橙,我要回家,你送我回家。”我很吃惊,我辛辛苦苦地为他找了一份工作,没几天他就要走,我没有说什么,我挂了电话就去为他买回家的车票,我知道,我黄土地上的乡亲是不属于这繁华又冰冷的大都市的。
二雄上车的时候又对我说了一句:“你爹秋老厣和村头的胡寡妇勾搭上了。”
说这话的时候二雄的脸一阵绯红。我点点头,算是回答了他,突然间,我有一种感觉:李二雄是不是专程来告诉我关于秋老厣的事情的?
李二雄回家不到一个月,我就收到了李二雄和胡寡妇结婚的消息。
对于我来说,这是件好事,至少,乡亲们关于秋老厣和胡寡妇之间的话题,现在基本上可以告一段落了。
八
2003年8月,秋小樘在省城找到了工作,才上班几天秋老厣就从家乡赶过来了。可怜的秋老厣这一辈子从没有出过远门,繁华的都市在他看来是多么的遥远和虚幻,他这一生去过的最繁华的地方就是家乡的集市,秋老厣最大的愿望也就是在集市上修一栋两层楼的平房,就像当年的合作社一样气派。
而现在等着我去接他的秋老厣,蜷缩在候车厅里,他把身子尽量地缩小,尽量地不去占据这个原本就不属于他的空间。几年不见,秋老厣真的变得好老好老了,突然之间,我的喉咙好酸,眼里涩涩的,想流泪。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我总觉得自己是骑在他的肩膀上长大的。他乌黑的头发就像油光滑亮的马鬃毛,我只要牢牢地抓住这丛乌黑的马鬃毛我就不担心会从他的肩膀上摔下来。
再后来长大了点,秋老厣就把我放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和小伙伴们一块数手指头,那时候的我就开始表露出我顽劣的一面了。我常常在秋老厣开始教孩子们唱课文时朝他大叫:“爹,我要撒尿。”
秋老厣就会放下手中的书,习惯性地将鞭子紧紧地抓在手里,指着我额头恶狠狠地说:“懒牛懒马屎尿多,不成器的东西你给我快点回来。”
我就风一样冲出教室。
撒完尿,我就绕着村委会后边的小山坡转了一圈,找一块青草长得旺盛的地方,躺下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这一觉往往会睡过头,等到我醒来的时候秋老厣早就放学了。回到家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藏鞭子,你也知道秋老厣的鞭子就是为我和牛准备的。秋老厣不在家,秋老厣放学后要去扛一捆包谷草才回来,这时候我就翻出焖在锅里的红薯,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自觉地跪在家神面前,等着秋老厣回来。
不久秋老厣就会哼着小调回来,秋老厣回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鞭子,当然他会徒劳无功,但当他找不到鞭子的时候他就会用菜刀威胁我,他举着刀咬着牙问:“老子不砍了你的手你没有耳性,你说砍哪只?”
我说:“小拇指吧,小拇指留着也是没用的,就砍它吧。”
这时候秋老厣就会像发疯了似的嚎:“砍了你以后就上不了大学了你晓不晓得?”
我咽完了最后一口红薯说:“反正早晚你要打死我的,晚死不如早死,你就砍吧。”
秋老厣把刀一扔,抱着头蹲在家神面前,嘴里喃喃:“我秋家的小忤逆种,我秋家的小忤逆种啊!”
这是浮现在我童年记忆中的秋老厣。
现在的秋老厣正在四处张望,他在人海茫茫的省城车站找寻着他那“秋家的小忤逆种”。
秋老厣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小樘呢?他怎么不来接我?”
“他上班,没有时间来,我来接你不是一样吗?”
“他还上哪样班?我是来叫他回家帮你姑爹打官司的,你小马表哥被公安局的打死了,日他妈公安局怎么会打死人呢?”
我带着他去等公交车,在人来人往的都市里秋老厣几乎是贴着我走的,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五厘米。秋老厣不习惯坐公交车,三十三路车挤得很,秋老厣会晕车,停停走走的公交车让秋老厣的胃又一次翻滚,但他不敢呕吐,他害怕弄脏了他要在电视里才能见到的大城市的公交车。
他一手捂住嘴,一只手拽住我,我给他递过去一个塑料袋,但他却不知道怎么用,狠狠地拽着我下了车。
那一天我和秋老厣走了近两个钟头才到秋小樘的住所。
九
三十三年前的四月初五,黄土地上响起了我奶奶的哭声:“砍血脑壳的张梁子、断子绝孙的张梁子,你害了我家四翠啊!”张梁子背着我家四姑秋四翠往他家跑,一边跑一边骂:“老泼瓢,惹火了我老子杀了你家秋老厣那棵独苗。”
就这样,张梁子抢走了我家四姑秋四翠。
秋老厣说四翠是黄土地上最漂亮的女子,而张梁子是黄土地上最蛮狠无道的男人。张梁子与我家隔一座山,一座荒山,秋老厣说这座山以前是种的有很多粮食的,后来山上所有的粮食都被张梁子的牛给吃光了。
第二年秋四翠就给张梁子生了一个儿子,就是我大表哥张小马。
小马表哥出生后一个月,张梁子就握着一把亮晃晃的匕首气汹汹地来到我家,嘴里骂着:“秋老乞丐,你不认我这个姑爷就算,连满月酒你都不来吃,看老子今天不杀了你家那根独苗。”张梁子的屁股后边,站着一大堆看热闹的乡亲,他们来看无道的张梁子如何杀他那瘦得像一只猫的十三岁的小舅子。
张梁子一把揪出躲在我爷爷胯下的秋老厣,秋老厣被张梁子手中的刀吓得直尿裤子。我奶奶则一屁股跌坐在院子里,呼天喊地哭起来,我奶奶的哭声很恐怖,她的哭声让在场的所有乡亲们都感到栗然。我那病得快要不行的乞丐爷爷颤巍巍地站在门口,用他那根拄着要了一辈子饭的棍子狠狠地敲着地板,颤抖着对张梁子说:“张梁子你瞎眼啊,我家穷得连饭都吃不饱了,哪有钱去你家吃满月酒呐,你看我家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就拿走吧。”
张梁子这才放下了秋老厣,径直朝我家牛圈走去,打开牛圈门,牵走了我家祖祖辈辈赖以为生的老黄牛,只留下一头三个月的小牛犊。
那以后,我的乞丐爷爷就病倒了,从此不吃不喝,连话也说不出一句,取而代之的是我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小牛犊悲戚的叫声一直在三十二年前的黄土地上空此起彼伏――一直持续到我爷爷断气。乡亲们都说,这种哭声是空前绝后的,让我黄土地上的乡亲们个个都感到毛骨悚然。乡亲们说,那头牛犊一定是阎王爷派来给我爷爷叫魂的。
秋老厣说,我爷爷就是这样被张梁子给气死了。
张梁子从此以后的二十多年没有来过我家,只有张小马常常来。张小马大我九岁,他遗传了他爹张梁子的蛮狠霸道。小马表哥长到十八岁,这十多年来我的乡亲们没有哪家能养大一只鸡鸭,他偷吃光了黄土地上所有的鸡和鸭。乡亲们对他是又怕又恨,都说:张小马和他爹一样,吃人不吐骨头。
小马表哥十九岁那年,是他人生中的一大转折点,也是我黄土地上的乡亲们思想的一个转折点,那一年让他们知道了什么是国家公正的法律,也让他们知道了这个世界上不是没有人管得了张小马的。我黄土地上的乡亲们,尽管他们大多是文盲和法盲,但是社会并没有将他们完全抛弃。
那一天傍晚,蛋黄一样的夕阳涂在一望无际的黄土地上,秋老厣也一身的泥黄,他天生蜡黄的脸和土地浑然一色,让你分不出到底是夕阳沐浴他还是他映衬土地。在这样的场景中,使得秋老厣像一条变色龙,他惬意地趴在猪圈门口看他那两头争抢着吃食的猪。忽然,他看到张小马扛着一条血淋淋的黑狗朝他走过来。秋老厣就大老远地叫:“小马你打死了哪家的狗?你不要扛到我家来。”
小马表哥把肩上的死狗重重地摔在秋老厣的面前,狠狠地踢了那条死狗一脚,说:“日他妈大老王家的这条疯狗,它咬我我就拿它来打牙祭。”
秋老厣一听大老王,双腿一软,他赶忙紧紧地抓住猪圈门框,对张小马直摇头:“小马你还是扛回家去吧,大老王我惹不起他。”
小马表哥嘿嘿一笑,露出他的蛮狠,说:“我就不相信大老王会把我的咬了。”说完径直打开了我家的厨房门,烧起水来,他一边刮毛一边哼着南腔北调的山歌。等刮完了毛后就找出了我家的大菜刀把狗剁碎了,放在锅里煮了起来。
这一切,我坐在门槛上看得清清楚楚。多年后我一直记得小马表哥狠狠地剁狗肉的样子。
那一天从我家飘出去的狗肉香味充斥了整个黄土地的黄昏。
我的乡亲们的嗅觉一般都比较灵敏,大老王顺着黄昏的狗肉香味就找到了我家。大老王扛着一把大镰刀气势汹汹地来我家的时候我还坐在门槛上,大老王的凶神恶煞吓丢了我怀里的饭碗,在我的碗咣铛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之时,大老王就嘭的一声踢开了我家的门,大老王粗大的腿带着泥土的腥味从我的头上跨了过去。
随后我就听到了小马表哥和大老王打斗的声音。
大老王的右眼就是这一次被小马表哥给打瞎的。瞎了眼的大老王坐在我家院坝里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骂着我爹秋老厣:“我的眼睛被张小马打瞎了,秋老厣你这个贼,你教书都教到牛里了,秋老厣,我要挖你祖坟杀你全家……”
从来就很胆小的秋老厣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六神无主,一直躲在黑暗的角落里不敢出来,任凭大老王在我家门口哭了一个傍晚。
后来大老王哭够了,就飞一样地朝乡里跑去了。
第二天,小马表哥就被公安抓了,判了五年。
五年后,小马表哥光着脑袋挎着帆布包吹着口哨从我家门口经过,他走了好远又回过身来,远远地朝我大叫:“秋小橙过来你过来。”他光光的脑袋在我的那块黄土地上真的很耀眼,而且白得让人不舒服,像大老王的右眼一样。
我从来就不怕他,我偏着脑袋大声地说:“我不过去,要过你过来。”
小马表哥晃悠着身子走了过来,他从他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包“长阳桥”牌香烟递给我,然后使劲拍了我的肩膀一下,笑着说:“你还挺倔的,一点都不像你爹。记住,把这包烟给你爹送去。”然后他就晃悠着身子回家去了。
至于那包“长阳桥”烟,我没有给我爹,我自己抽完了。你要知道那一年我已经十四岁了,十四岁的孩子在我的家乡都会抽烟的。
我曾经描述过我的乡亲们的倔强和执著,他们一旦认准了的事情,就没有人能够改变。张小马自然也不例外,他的劣根性并没有受到那五年监狱的感化而减弱,五年的牢狱生活后张小马依然在我的黄土地上横行霸道。
后来对于他的死,乡亲们都拍手称快,都说张小马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2003年3月,刚过完春节的黄土地上依然炊烟袅袅,家家户户都还围在火堆边拉着家常。他们的谈论无非都是我秋家林林总总的历史和现在,孩子们也大都抱着碗在他们身边打着盹。
小马表哥家无非也如此,他看着在火堆边抢着吃烧红薯的五个女儿,就习惯性地朝正纳鞋底的老婆嘟哝了一句:“不中用的婆娘!”然后就躺在长凳上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在梦中他梦到老婆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一高兴就从长凳上翻滚了下来。
刚爬起身来的张小马听到大老王在外面叫:“张小马张小马,你家婆娘也生了不少娃了,叫你家婆娘去结扎吧。”
张小马推开窗子朝大老王吼:“我家婆娘生几个娃关你屁事,她吃我家饭睡我家床,我让她生几个就生几个,天王老子也管不了,我就不相信生娃也会犯法!你不要在我家门口嚎,惹毛了我杀了你!”换作是往日,大老王早就撒开双腿开溜了,但是今天,大老王不怕张小马,因为今天乡计生委的干部就站在他的身后。大老王把胸脯挺得老高,双手叉在腰间,神气活现地给张小马讲政策:“张小马,你要晓得,不是我要管你,是政府要管你,我来你家是搞计划生育的,不是和你吵架的,你要是再骂人的话我就把你抓起来,判你的刑,让你再坐几年牢……”
计生委的干部万万没有想到,就是这句话,丧心病狂的张小马就会握着一把亮晃晃的尖刀从屋子里冲出来杀了大老王。
大老王看到白色的刀子插在自己的胸膛上,然后他看到有很多的血淌了出来,血淌得很快,大老王没有感觉到疼痛,他感到害怕,他害怕自己会这样死掉,谁都知道血流多了就会死的。大老王就用手去捂伤口,想把血堵在胸膛里,但是他没有堵住,血还是照样汩汩地往外冒。这时候,他觉得眼前的世界在慢慢地变黑,自己也快站不稳了,身体在往前倾,他想迈出右腿去支撑一下,就使劲地挪右腿,最终他还是没有挪动他沉重的右脚,却扑通一声栽在地上。
大老王死了,这个曾经在我黄土地上第一个拿起法律武器来保护自己的人,这个当了我黄土地上七年的村长的人,谁也想不到,在十六年前被张小马打瞎了右眼,十六年后又被张小马给杀死了。
大老王死的那天,我的乡亲们一改往日爱凑热闹的习惯,他们很安静,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只是在串门的时候随口告诉对方:张小马把村长大老王杀死了。听的人也没有多大的反应,就像听了哪家过年杀了一头年猪一样平常。
直到第二天听说张小马死在看守所的时候,他们才开始议论:死得好!老天是有眼的,张小马他作孽就该死,该死!……
十
秋老厣叙述完了小马表哥一家的事,我看到他一直在不停地擦眼泪,我的鼻子也酸酸的。
秋小樘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大腿,站起来对秋老厣说:“爹,我回去,我回去!”
我点点头说:“小樘,你的确是该回去了!”秋小樘调回了在省高级人民法院的档案,他这个法学研究生,就这样到了我黄土地上的家乡做了一名法院书记员。他们俩离开省城的那一天,我一直送他们到车站,进站的时候秋老厣突然对秋小樘说:“我想走路回去,我受不了晕车那份罪。”我又一阵想哭,我和秋小樘相对无语。
后来我到附近的药店给他买了两颗“晕动片”,叫他服下,秋老厣很狐疑地问我:“这两小颗药能管得住那辆大班车?我不信。”
秋老厣和秋小樘回去了,我不知道后来到底给小马表哥打官司没有,也不知道我可爱的乡亲们又会怎样去评说我秋家的这段故事。我唯一想知道的是:秋老厣回家的时候到底晕车没有?
唐枫秋,编辑,现居贵阳,本篇小说为作者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