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知道我和茉莉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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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我们有一盆茉莉
她只认识我，和窗台上那株小小的茉莉。
第一次知道这种情况是在早上，我还刚上初一。她早早醒来，比我这背书包要上学的还要早，笨笨拙拙地来到我的床前，用含糊不清的语言说：“起呀起，蕊蕊，帮我把小茉莉放到我的房间。”我起来帮她做了，她乐得差点从地上蹦起来。我紧张地看着她使劲抬腿的动作，做出随时准备救驾的招式――两只手臂大张开，腿微微弓着，傻兮兮地对着我笑，涎水从嘴角流出。小茉莉很小，是妈妈从早市上买的，那时，有三枚小小的白色蓓蕾正跃跃欲试地要绽开。
做早饭的妈妈听见她说的话，看着我们的动作，掩脸哭了。
到了我放学的时间，她会坐在门口的脚垫上，嘴角时不时地流着口水，也不知道擦一下。门铃一响，她扶着门站起来，挪动着胖乎乎的身体，给我开门，然后摸摸我的胳膊腿儿，好像看我上学一天身体有没有零件坏掉一样，发现没坏，就嘻嘻地傻笑一气。
现在小茉莉长大了，开了好多的花，她的房间充满着它们的香气，冲淡了许多她的尿臊气。
听起来有点恶心，是吗
可千真万确的是，她有时会大小便失禁，一泡尿就能让整个房间充盈着臊气。好在妈妈的工厂效益不好，可以整天待在家里侍候她。好多次，我看见妈妈刚刚把洗好的床单晾出去，她又把屎拉在了床上，妈妈只好再换床单。
妈妈常说：“幸好我们有一盆茉莉。”
是的，幸好，茉莉被妈妈侍候得很好，花开时节，她的房间香气四溢的。
我并不是总喜欢她，并不是总有耐心地对待她，因为她老是喜欢纠缠我，语无伦次地对我叨叨这，叨叨那，而我又老是听不明白。我不喜欢听人唠叨，尤其是她这种任何事不懂的人。妈妈怎么劝她远离我，让我安心学习，她也不听。我喜欢蔡依林，喜欢阿牛，喜欢王力宏，我喜欢在我的小世界里有他们的声音常常响起。
她喜欢看电视，又很难连着看上十分钟以上，就在沙发上迷糊着了。如果这时有人把电视关掉，她会立刻醒来，告诉人家她在看！可不一会儿，她又歪在一边，于是我们就作罢。其实，她睡着时是全家人最轻松的时光，我们就任着她开电视。妈妈忙做家务，我忙着学习。
蕊蕊不理我了
那天，可能是她看出来我讨厌她，不再纠缠我，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上厕所，回来再看书桌上摆开的语文书，“哇”地一声怪叫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呀！干嘛弄脏我的书！”我的书上被她用粗粗的毛笔画得乱七八糟的，有一页根本就看不出字来，全是墨迹。可是她呢，居然笑呵呵地站在书桌旁，手中还晃着滴着碳素墨水的毛笔，讨好地对我说：“我弄的，喜欢吗？蕊蕊。”
“我要发疯了！妈妈，快把她送走吧！你就不该把她放在家里。”我哭叫着跑出门，和听见动静来看情况的妈妈撞个满怀。
妈妈扬手打了我一个耳光，随即疯了似的奔向站在我后面的她：“没吓坏吧？告诉过你，不要进她的房间，你不听。看，蕊蕊生气了吧？”妈妈拿下她手中的毛笔，用一张废纸包起，拽着她的胳膊往外走，边走边吓唬她：“再不要这么做了，否则蕊蕊就永远都不理你了，明白吗？”她听了，“呜呜”地哭了起来，鼻涕口水都出来了。”
安顿好了她，妈妈又来看坐在沙发上哭泣的我：“书弄坏了，再买一本不就是了，你怎么能说出那么伤人的话呢？”
我怒火未消地抬起头，红着眼睛看着妈妈：“是，我有错，可我说的是气话，不是真心话。那你就该打我吗？”
妈妈脸上的表情一会儿是愤怒，一会儿是歉疚。我知道，妈妈怨我不该对她那样，也对自己第一次动手打我感到难受。
“蕊蕊不理我了，蕊蕊不理我了。”她从自己的房间迈着小步出来，哭着说，“我是想给你画花花，你喜欢花花。”
我难过极了，站起身，捂住脸，夺门而出。
她为我离家出走了
我坐在家附近的儿童公园的一棵树下，一个人想心事，想着想着，不由得伤心地哭了。
是的，我现在真的很讨厌她，是她，让我家整日处在乱麻状态之中；是她，让一向好脾气的妈妈动不动就暴躁，还不能出去找工作；是她，让我今天挨了一记耳光！我越想越气，越气越想，越想越哭。
等我的眼睛肿成了两个大桃子一样才回家时，已是天黑。
妈妈一见我，又急又气地说：“你到哪里去了？你看见她了吗？”
我反感妈妈对我说话的语气，想起了那一个耳光，不理她，径直回自己的房间。
妈妈狂叫道：“都是你干的好事！惹大祸了不是？她离家出走了，我问谁也没看见，你爸出门找她去了。安蕊蕊，你给我听好了，要是找不到她，我就……我就……我饶不了你！”
我生气地回敬道：“为什么她离家出走要怪罪在我的头上？”
“因为我们都以为你离家出走了！等我出门追你没追着再回来，发现家里门大开着，她就不见了，有个邻居看见她边说我要找蕊蕊边往前走。就是说，她也出去找你了。”
后来，出门找她的爸爸一个人回来了，他阴着脸，对妈妈说：“我也没找着，报告给派出所了。”他换了个比较温和的表情，对着我说：“为什么你要那样对她？我以前就告诉过你，她今天这模样是因为你要吃第五个荷包蛋。可你今天却说要送她走！你说，你妈妈能不生气吗？”
那绝对不是我的真心话！我怎么会舍得让她走呢？
第五个荷包蛋惹的祸
她是我外婆，外公早年去世，她一直和我妈妈爸爸生活在一起，我是她看大的宝贝外孙女。
她曾经很疼很疼我。我是个早产儿，出生后在医院的保温箱里先待了十几天才回家，她常抱起我，掀起她的衣服，让我靠在她那胖胖的温暖的肚子上。小时候，她经常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给我听。夏天天热，家里没有空调，她会摇着一把大蒲扇拍我睡觉，手臂摇酸也不歇。我三岁出水痘时，她曾经几十个小时不合眼，轻轻地拽着我的两只小手，生怕我一不小心挠破了皮肤，破了相。我玩游戏时用的毽子、小沙袋都是她亲手做的。
上小学六年级时的一天早上，我连吃了四个煎荷包蛋。我清清楚楚地记着外婆煎的荷包蛋的样子：一面焦黄香脆，一面是蛋清上扑着蛋黄，软腻可口。外婆看着我吃得香喷喷的样儿，喜得眉开眼笑。当看到我还不满足，非要吃第五个时，妈妈叫外婆不要惯着我，外婆不依，只要她的宝贝外孙女想要的东西，哪怕是天上的月亮，她也会登上梯子去摘。她重新打开煤气灶，要煎第五个荷包蛋。她从冰箱里拿生鸡蛋时，一不小心鸡蛋掉在地上，碎了，流了一地的鸡蛋液，她不想管它，想先煎完蛋再收拾。可是，当她把第五个煎蛋从锅里拿出放到盘子里，再要端给我吃时，一只脚踩到了地上的鸡蛋液上，她滑倒了，头重重地磕到了厨房的地砖上。第五个荷包蛋像小棋子一样从盘子里飞到了地上。
妈妈把外婆送到医院，医生诊断外婆脑出血，后来，她人是脱离危险出了院，却因脑出血引发老年痴呆症。
时隔四年，我已上了高一，竟然忘掉这些！只知她痴呆得让我发烦，却忘记是我的馋嘴才使她有了今天。
可外婆，忘记了自己女儿的名字，忘记了许许多多对她有意义的事，却没有忘记外孙女的名字，还知道我叫“蕊”。
难道，幸福真的要靠时时地去提醒？
她喜欢让我大声地喊“茉莉”
我不顾爸爸妈妈的劝告，出门找外婆，一路上喊着：“外婆，我是蕊蕊！你在哪儿呀？”爸爸紧紧跟着我，留下妈妈在家等也许会自己找到家的外婆。
在三站地外的一所小学门口，我们发现外婆呆呆地坐在大门口的一块大石头上。那所小学正是我的母校，曾经，外婆站在那里等着我放学，牵着我的小手回家。
我拽住了她的衣襟：“外婆，对不起，我们回家吧。”
她转过身，像不认识似的打量着我，又把我拉到路灯下，上上下下地仔细地看我，才把我搂在怀里：“蕊蕊，你怎么才放学呀！里面好像早就没有人了，别人的孩子可都被大人接走了呀！”
哦，我亲爱的外婆，她的老年痴呆症让她以为我还在这所学校，别人都被大人接走了，只有我，在等着她接。她全然不记得是我的任性而使她在这里空等。
以后，无论她再怎么聒噪，无论她再怎么捣乱，无论她再怎么糊涂，我都会笑着看着她，偶尔说一句：“你不想让我考第一了吗？”此时，她就会乖乖地离开我的房间，看她永远也看不全的电视节目去。
对了，她喜欢让我大声地喊“茉莉”。我说的可不是指窗台上的那株茉莉，她叫“郝茉莉”。
我亲爱的老外婆，她的名字真好听。
选自《少男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