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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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头拐杖
1942年冬季的一天，阴风裹挟着鹅毛大雪，疯狗一般，从灰暗的天空中直扑下来，仿佛要把这个世界吞没。小小的龙头村被白茫茫的大雪覆盖得严严实实，透不出一丝气来。
上午，一小队全副武装的鬼子兵从龙头村西北的据点出来，端着明晃晃的刺刀，气势汹汹地开进了龙头村。领头的是指挥官小野太郎，并排在一边的是腰间斜背一把盒子枪的四眼子狗翻译官马林。马林一边小跑着，一边不时朝小野点头哈腰，叽哩哇啦说着什么。
鬼子这次来的目的是要找一个会擀面条的人给藤野擀面。通过马林的翻译，村保明白了小野的意思，便忙不迭地把四婶子叫来。四婶子擀面在村里一绝，擀的面条又细又匀，既劲道可口，又非常耐看。四婶子的这手绝活是从八奶奶那儿学来的。八奶奶的擀面本事名扬方圆百里。只是八奶奶年纪大，又裹着一双三寸金莲，走路不赶趟，颤颤巍巍的，一般场合八奶奶不出场。村保这才叫年轻貌美的四婶子去给鬼子擀面。
第二天早晨，四婶子被两个鬼子和翻译官拖拉着回来了。村里人都惊呆了，四婶子遍体鳞伤，已经昏死过去。原来四婶子使出全身解数，费了半天工夫，给鬼子擀了三碗又细又长的面条。光揉面就费了两个小时。当四婶子小心翼翼地把面端给藤野太君的时候，藤野一看又细又长的面立即暴跳如雷，在他的头脑里，面又细又软，象征着大日本帝国以后的路越走越窄，日本人军队软不拉叽。藤野立即下令把四婶子一顿暴打，直打得皮开肉绽，气息奄奄，没了个人样子，这才把她放回来。限保长一天之内，另找一个会擀面的高手来，否则把龙头村的妇女全部杀死。
村里的妇女们一个个胆战心惊，看着四婶被毒打的样子，哪个还敢去给鬼子擀面？一个个躲的躲藏的藏。保长也曾想到八奶奶，可一想到八奶奶是自己的本家，更要命的是走路都颤颤巍巍的，去了太君肯定生气，弄不好还会以自己办事不力为由治自己的罪，保长犹豫了。可虽然威逼利诱，费尽心机，人就是找不出来。
鬼子将全村男女老少全部集中到了村后的一个空场子，前面架着一挺重机枪。
鬼子火了，一个鬼子上前，一把抓住一个妇女，从人群里拉出来，当胸就是一刺刀，又拉出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朝孕妇的小腹狠狠一脚下去……鲜血顿时染红了脚下的白雪。乡亲们一个个侧转头，不忍再看。
村民和保长、鬼子继续僵持着。
眼看离交差的时间只有半个时辰，保长战战兢兢，正想随便抓一个交差，这时，八奶奶拨开众人，拄着龙头拐杖，颤颤巍巍地从人群里走出来，走到保长跟前，用力戳了戳拐杖：狗崽子，不要再难为乡亲们，我去！
保长嘴上说着这可不是闹玩的，你可要想好了，心里却巴不得有个人把这事给应过去。
八奶奶拍了拍衣角，拄着龙头拐杖，在鬼子明晃晃的刺刀下，挪着小脚，一步三摇，颤颤巍巍地去了鬼子的据点。
八奶奶用了不到一烛香的功夫，就做好了三大碗宽心面。鬼子看着碗里又宽又硬的面条，顿时喜上眉梢：要西，要西，你的良心的大大的好。面的，我的大大的喜欢！
鬼子夸赞着，随手指了指其中的一碗面。八奶奶人老不糊涂，顿时明白鬼子官的意思。八奶奶正饿着，端起那碗面，瘪瘪着嘴，曲溜曲溜，很快就吃了个底朝天。吃完，八奶奶用袖子抹了抹嘴，打了个长长的饱嗝，很是舒坦。鬼子又等了一会儿，这才端起另一碗面，曲溜曲溜，狼吞虎咽，几分钟工夫，一碗面条便落了肚。
第二天，又一场大雪下了一天一夜。鬼子让八奶奶做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宽心面。鬼子计划偷袭八路军的一个秘密联络处，阵前用宽心面犒赏士兵。
早晨，鬼子据点里的一块雪地上摆满了几十碗宽心面。一旁站满了全副武装的鬼子兵。那又宽又白的面条在白雪的映衬下更加让人垂涎欲滴。鬼子军官看着八奶奶舒舒服服地吃完一碗面，手一挥，鬼子们早已等不及了，一窝蜂拥上去，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鬼子们没有看到，就在自己端起碗的时候，八奶奶窝了窝嘴，笑了,脸上盛开着一朵花……
几十年后，在抗日纪念馆的陈列室里放着一根龙头拐杖，那拐杖已被磨得溜光发亮，看得出已经被主人用了很久了。拐杖一边的纸片上记载着这样一段简单的文字：1942年冬，龙头村西的一个鬼子据点里，四十多名鬼子被毒死在大院里，一旁有位八十岁的中国老太太也中毒倒地，身旁的雪地里直立着这根龙头拐杖……
高老师
上高三那年，本来成绩一向很不错的我，因为暗恋的缘故，课上课下总是发了疯似的胡思乱想，成绩一落千丈，任课老师都很为我着急。虽然班主任高老师找我谈过不少次话，好话鼓励的话说了不知道有多少箩筐，但丝毫不起作用。
我知道，这样下去的后果会是怎样。我也曾多次试图摆脱这种境况，但青春的荷尔蒙像火山喷发一样汹涌澎湃，势不可挡。我依然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爱的梦幻中不能自拔。我颓废极了，懊恼极了，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听天由命。
随着成绩的急剧下滑，我已明显感觉到，我由以前所有任课老师的宠儿，变成了老师遗忘的角落。就这么混天聊日地过着。后面黑板上高考倒计时上的日期换了一次又一次，高考的脚步越来越近，战前的沉闷气氛越来越浓重。我也变得越来越烦躁不安。
一个晚自习，我正趴在课桌上胡思乱想，这时，高老师进来了，走到我跟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示意我出去。我跟着高老师出了教室。在教室前面靠小河边的一棵大板栗树下，高老师再次和我谈心。我记不清他当时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高老师最后恶狠狠地说：“我早就知道，你是扶不起的阿斗，一辈子都不会有出息！”可以想象，这话对我是多么大的刺激，你也可以想象，我心里有多么气愤。
黑夜里高老师看不清我的表情。我狠狠地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我在心里发狠：高老头，你等着瞧吧！没等谈话结束，我气呼呼地转身跑进教室。从此，我摒弃一切杂念，发奋学习，早晨第一个起床，每晚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几个星期过去了，我的学习成绩开始回升。
但我心里一直想着高老师的那句话，没有半点骄傲和懈怠，越是学习成绩上升了，我越是更加刻苦。这期间，我没跟高老师说过一句话，就连看他的眼光也充满了敌意。
第二年夏天那个黑色的七月，我抱着必胜的信念走进了县一中的考场。半个多月后，成绩出来了，我的高考分数名列在全班前五名。班上的许多同学都向我投来惊讶的目光。我品尝到了胜利的喜悦。
我终于圆了自己的大学梦。当很多同学都去看望高老师的时候，我故意撂开他不去，甚至当着他的面向其他任课教师致谢，却单单不和他搭腔。
两年后，我被分配到了家乡的旮旯初中，成了一名语文教师，我是那所山区学校惟一的大学生。在以后的上课中，每当遇到学习不勤奋的学生，我总拿自己的经历来鼓励学生。
后来我发现，每次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班上有个名叫高丽的女总是泪眼汪汪。我以为她被我的故事感染了，心里越发得意和满足。我甚至有了一种成功的感觉。但是，在一次批阅这个学生的作文中，我却发现了这样一段文字：老师，您好！您也许不知道，我就是教过您的班主任高老师的孙女儿。您完全误会了我爷爷。您不知道，他是多么挂念着您……他到临死的时候还念叨着您的名字，渴望着能与您见上一面……天哪！这个学生居然是高老师的孙女！高老师已经去世了！我真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第二天，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家访了高丽，第一次走进了班主任高老师的家。在高老师生前的书房里，仍然整齐地摆放着一摞摞教科书和厚厚的几大本备课笔记。
在封皮都有些破碎的那本高三授课笔记本里，我看到了这样的一些熟悉的字迹：今天，我平生对一个我最喜爱的学生说了一句最刻毒的话，我知道，这会多么的伤人心。但是，他已经陷在暗恋中不能自拔，我只好使用激将法了。也许他会恨我一辈子，但只要他能考上大学，有个好前程，即便恨我我也不后悔。相信有一天，他能明白我的苦心……
在另一本日记本里，我看到这样的话：今天在集上看见在旮旯初中教学的我的一名学生，我多想去跟他说几句话，好好聊一聊。可他还为那句话记恨我。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高丽红着眼睛告诉我，她的爷爷写这篇日记的时候已经病入膏肓，抬手都很困难。
高丽说，我本不想告诉您这一切，可是我觉得不告诉您实情，我爷爷在地下也不会安息。
捧着高老师的日记，我泪眼婆娑，恍惚回到了高三，回到了那个无知莽撞的青春年代，矮小干瘦的高老师正站在我们的眼前，神采飞扬地给我们上课，苦口婆心地与我们谈心，聚精会神批改着作业……我的心在颤抖，那个我曾经憎恨的高老师正微笑着朝我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高大……
合上日记本，我随高丽来到向阳坡上那座矮小的坟前，将这颗倔强的头颅深深地叩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