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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塘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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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于玩耍的西塘,就这样在千年的水巷边,安然坐定。

我见到它的时候,它什么也没说,只是神秘一笑,嘴唇抿紧,仿佛在刻意地守着一个什么秘密。其实,看一看水巷里悄然而逝的流水,便知道,西塘已经把浩浩荡荡的时光都诓进了水巷,而自己却成功躲过了岁月的逼迫,继续在春色可人的江南忘情流连,并成为一个让人忘情流连的去处。

相传,春秋时期,吴国大夫伍子胥兴水利,通盐运,开凿伍子塘,引胥山(现嘉善县西南12里)以北之水直抵境内,故有胥塘,别称西塘。这样算来,西塘已经有两千年以上的历史了,不知道这两千多年的时间,它到底是以怎样的方式在时间之轴上行走,怎样依凭一个小小的空间让自己在时间流程之外悄悄延宕下来。许多世代都已经从它的身边一一过去,而它,至今仍然没有起身离去。

地老天荒呵!

到底谁有勇气和能力把这样的守候或等待付诸实施?

我们总是在沿着空间之轴到处奔走。前天盐官,昨天嘉善,明天或后天又将是杭州或上海,我们并不知道时间的秘密,所以无法在时间里久留。地也未曾老,天也未曾荒,只是有一天,我们和我们的心愿将一同在时间里老去,化为尘烟。大概,也只有西塘这样的事物能够懂得时间的秘密,只有西塘这样的事物才能在时间里坚守并直指永恒。

太阳在水巷的另一端升起,照亮了西塘古镇和古镇的清晨。宁静的街溪水仿佛受控于一种神秘的力量,突然停止了流动,成为一渠泛着金光的油彩。逆光中,一只小船无声地从水巷转弯处驶来,恍若时光深处的一帧剪影。胭脂色的涟漪从船头一圈圈荡起,无声,在浓稠而凝重的水面上传播。远远望去,平滑的水波仿佛已经不再是那种液态的质感,而是水波过后留在沙地上的固态纹络。此时,水巷两岸的建筑愈发显现出古旧的色彩和形态,粉墙黛瓦以及其间的斑驳,经过时光和岁月的反复涂抹修改,变得更加深沉、厚实。偶尔有微风从葡萄藤的缝隙间穿过,轻轻拂过脸庞,提醒我确实身处现实之中并且正浮于时间的表层,但我的心,却分明感受到了岁月的稀薄和时间的沉重。

这是一天中行人最为稀少的时刻,古镇的一切都如一夜间去除了遮蔽、掸掉了浮尘,清晰地显现于视野之中。走在狭窄而悠长的小街上,竟然能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空旷而悠远,如同从很久以前传来,又仿佛要传到很久以后。低头时,目光能够很幸运地直接触到那些辨不清年代的麻石。它们与两旁林立的房舍,衔接得天衣无缝,就好像在两千年以前西塘刚刚诞生的时候就已经紧密地结合为一体。倒是在其间行走的行人与这些建筑有一点格格不入,貌合神离。很显然,短暂的停留和居住,还不能让我们把“根”扎入时间深处,我们无法打开与古镇沟通、融合的心灵之门。

南来北往的客,纷纷慕西塘的盛名来看西塘,却又难免经常与西塘擦肩而过。

有的人知道,西塘不仅仅是一渠水、一座桥、一篷小船或一些旧房子,更不是被杜撰、修改了很多次似是而非的传说,但西塘究竟是什么,还是无法确定、无法明了。于是,便在游览的流水线上格外地用了些心思,四处看一看,找一找,无奈市声嘈杂、人潮如蚁、目光交错如麻,心便被搅得纷乱,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最后只好乘兴而来扫兴而归,自觉或不自觉地陷西塘于“其名难副”的怨声之中。

有的人,兴冲冲地到了西塘,一扑入西塘的街,一住进西塘的老房子,就把西塘彻底忘了。找一张正对着水巷的雕花木床,在徐来的微风里,把没有想完的心事继续想起;抱着手机与远方的亲人或朋友“微”来“微”去,或随人流在一家挨着一家的店铺里找一件儿似曾相识的工艺品,盘算着如何低价买下,带回家去……

很多来古镇的人,吃饱喝足之后,总是要给自己留下一些曾到过古镇的凭据,要么在某一重要景物上偷偷刻下“某某到此一游”,要么就是拥着挤着争着抢着在古镇的水巷边、石桥头或某一处刻着字的古宅前排队留影,希望在古镇背景的映衬下自己的倩影会更加隽永美好,以便事后愉悦一下远方未能成行的亲友,但很多人拍完片子在相机的显示器里一看,竟然大呼奇怪。他们或她们都情不自禁在抱怨古镇的不予“配合”,因为拍出来的片子一点儿都不和谐美好,就跟“PS”上去的一样,人与景儿之间你是你我是我地分离着、隔阂着,如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不同事件的硬性捏合。

相对于漂萍一样去留无定的人们,似乎还是墙角、石阶上的青苔与古镇之间的关联度更高,更贴近、更默契、更和谐。它们就像古镇从岁月深处呼出的翠绿、湿润的气息,丝丝袅袅地升腾缠绕在行人的脚边。

而那些守候于客人门外或观光必经之路,低声细语或高声叫卖的人们,则是真正的当地人,他们常常以主人的身份向外出租和出卖着西塘。不知道经年累月的相伴与厮守,有没有让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拥有了与西塘心灵与心声互通的通道,使他们与西塘之间像叶子与树一样气息与共,互为表达,但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他们中的一些人虽然每天背靠着西塘,却只把两眼死死盯住如流水一样川流不息的游客,一颗心不舍昼夜地悬挂于客人的背包和口袋。对他们来说,西塘也不过是一个栖身和谋生的地点,是一扇木门、一面旧窗、一个悬挂招牌和铺设货摊的店铺。

然而,西塘总会以自己的方式展开另一程的生命叙事。

水巷两边的老房子,别致的木质雕花窗,通常都是敞开着的。从窗外进去的是风和阳光;从窗里流溢而出或隐蔽着的是各种各样的声音、各种各样的色彩、各种各样的情感和故事。它们很轻易地就让我想起被称为“心灵之窗”的眼睛,而眼睛注定要成为某种内在与灵魂的流露与表达。不知道此时的西塘是醒着还是睡着,如果醒着,那么窗里的一切必定是它秘而不宣的心事;如果它睡着,窗里的一切则是它梦的内容。来西塘的人,大概也都与梦有些关系吧,他们不是来寻找自己的梦,就是来古镇做梦。也不知道此时每扇窗的背后的人们是醒着还是睡着,如果醒着,西塘则是他们未来的记忆,如果睡着,也许西塘就在他们的梦里。

于是,便有缱绻过后的情侣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梦延伸到窗外。他们像一对蝶或一双燕,在窗前的美人靠上把风景依偎成梦幻。大约是为了印证一下那情景的现实性和真实性,他们开始用店家事先备好的钓竿去钓街溪里的鱼。其实他们并不急于得鱼,他们只是要让那些幸福的时光如街溪水一样缓缓地在西塘流淌。如果能够偶尔从水中钓得一条或大或小的鱼儿,那便是平静的幸福中快乐与激情的象征。果然,就有一条指头大小的鱼儿上钩,摇头摆尾地在水面上挣扎,情侣们笑着把渔线收回,小心地将那鱼儿存放在盆中,如存放一枚生动的记忆。然后,彼此交换一下眼神,重新消失在窗子的暗影之中。

水面很快就平静下来。两天后,也许这个曾经上演过甜蜜梦幻的窗后已经人去屋空。再以后,或长久虚置,或住进了一对足不出户的老夫妇,而那窗前的水巷和拥有着很多条这样水巷的西塘,却依然如故,仿佛什么都不曾存在,什么都不曾发生。

这梦幻般的细节、时间之水中一朵小小的浪花,让我想起了短暂与永恒。如果仅从拥有时间的长度上论,我们之于西塘,正如蜉游之于我们。有时,人类躺在树下睡一觉或醉一次酒的工夫,蜉游已经度过了它朝生暮死的一生。对人类来说,一只蜉游的生而又死几乎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当他一觉醒来的时候,并不知道曾有一个生命在他的身边生而又死。对蜉游来说,它的一生也许和人类一样充满了数不尽的起起落落和悲欢离合、充满了道不尽的曲折复杂和丰富多彩,人类却如没有生命的静物,在它的一生里几乎一动未动。它并不懂得人类的一个动作就能跨越它的半生,不知道人类能把它们经历的一切在时间的流程里拉长、放大,并演绎出惊心动魄的波澜。它们没有能力懂得人类,就像我们没有能力懂得西塘。大象无形,大音希声,人类中的智者隐约感知到了自身的局限,并对那些在空间和时间上的超越者,进行了支离破碎的猜想和描述。

然而,雄心勃勃的人类,从来不甘于生命的短暂与幻灭,即便是拥有了某个闪光的或意味深长的瞬间,也希求将其转化成永恒。

无形的风掠过水面,正在摇橹的船夫放下手中的橹柄,伸手抓一把,风迅即从指缝间遛走。而微波兴起的水,却在这时记住了风短暂的抚摸,于是便心花怒放,让菱花从水中开出来;菱花艳黄,如时光的宛尔一笑,开过之后就谢了,但在以后那些沉寂的日子里,那一泓多情的水,却悄然把那次甜蜜的记忆在内心酝酿成外表坚硬内在甜软的菱角。与菱角呼应的还有一种很奇特的水生植物叫“芡”,也有人称为鸡头米或鸡头莲,属睡莲科,花深紫而大,据说菱花开时常背着阳光,而芡花开时则向着阳光,所以菱性寒而芡性暖。不管怎么说,这一切都是短暂的,一切的发生、发展不过是一个季节的事情。但人类却不甘心一切就这样结束、消失。有人将菱角采来晒干后剁成细粒,以作日后备用口粮熬成粥,一边食之一边回想起那些逝去的光景。更有人将芡实采来磨粉,蒸熟,并倾注了自己的心力敲敲打打,制成了芡实糕。它是一种传说中的美味小吃,一传几百年,名声已差不多与西塘相齐。

人类就是这样,把自己希望永久或永恒的愿望寄托于一切经手的事物,通过物的永恒实现自身生命信息的传承。我一直想不通,说不准,这是人类的理想、梦想还是妄念。

沿着一排排摆满了芡实糕和煮田螺的摊子前行,总能在某一处房子的阴影中看到一个只管低头操作而无心叫卖、推销的传统手工艺加工者。有的在织粗布方巾,有的在用当地的一种木材加工梳子,有的则挥汗如雨,加工灶糖。有一位剪纸的老妇人,穿着灰色的布衣,坐在自家门槛外,专注地裁剪着手中折叠的红纸,鲜红的纸屑像是时光的碎片,扑簌簌落在她脚下的暗影中。当天色已经变暗时,我再一次路过她身边,她仍然坐在原地未动,依然神情专注地剪着她心里的那些图案,脚下的纸屑已经积了厚厚一层,变成了暗紫色。这时,那老妇人已经与她身后的房屋融为和谐的一体,一同在黄昏里变得身影模糊,模糊成古镇的一份记忆。

两千多年岁月成就的西塘古镇,就这样点点滴滴凝聚着人类世世代代的心愿和种种努力,但最后它却无情地超越了多情的人类,成为一个冷峻、高傲的巨大背影,严严地挡住了我们探寻的目光。

庄子曾在《逍遥游》里描述过一种植物,叫大椿,据说它以我们的500岁作为自己的一个春秋,因为没有人能亲历它的生命过程,所以就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它的寿命,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它的寿命,也就没有人知道它已经行进到了生命的几分之几。如果,我们如此这般地比拟、揣度西塘,那么我们同样不知道它到底处于生命进程的哪一个阶段。

在那些与西塘日夜相伴的日子里,我一直主观地认为,西塘就是一个年轻俊美的女性。在夜晚的静谧之中,侧卧于水巷边的客栈床上倾听西塘,仿佛就能清晰地感觉到她那年轻而柔媚的呼吸。倏然,有一半自水一半自花的暗香越过半合半开的窗,长驱直入,直抵枕边,半梦半醒之间,西塘似乎真的就幻化为了最心爱的女人,陪伴身旁。持续的温情如窗前沐浴熏风的树,沙沙地彻夜摇动不停,不但有声,而且有影,激活了生命里所有的渴望与想象。

眩晕中,我曾一遍遍追问西塘,那个关于时间和永恒的秘密,但西塘始终沉默不语。我揣度,深谙天机的西塘,是不会向我开口的,一开口,便触犯了天条,也会和我一样堕入红尘,在时光的洗涤中慢慢老去。

夜一定是很深了。从环秀桥的方向突然传来一个神秘的声音,像摇橹,像鸟鸣,也像一声讪笑。突然的惊醒,让我很快地意识到,夜色中,真实的西塘,离我已经更远了,远得不可触及。环秀桥外一闪即逝的那个背影,到底是传说中多情而委婉的胡氏,还是执着而羞怯的五姑娘?清丽而又有一点儿暧昧的西塘,到处都是新鲜或陈酿、热烈或凄婉的爱情与传说。但那一刻我却感觉到,那似有似无一闪而逝的影子,正是西塘刻意躲闪与回避的身影。

清晨起来,我站在客栈的窗前,久久地凝望着古镇上的一切,内心感念丛生。无法收束的目光涉过水巷,跨过永宁桥,沿烟雨长廊向前,像抚摸自己的前世今生,一直抵达送子来凤桥。

有一对早起的恋人,携手相依,正从来凤桥头幽暗的巷口走出,两张甜美的脸在初升阳光的照耀下,像花儿一样明艳、灿烂,我想,也定如花儿一样芬芳。他们一路徜徉,一路缠绵,在靠岸的乌篷船边悄声私语,在滴水晴雨桥畔相拥而立,一方艳丽的土布披肩如他们借以飞旋的翅膀,一路把西塘演绎成一个故事里的模糊背景。一时间,竟让我忘记了关于永恒这个话题的追问与思量。当他们在永宁桥栏上端坐拍照,再一次相拥而笑时,突然有些许的震撼与感动击中了我的心。如果那庸常的快乐与幸福,能被一个人铭记,被古镇铭记,被时间铭记,我知道,就再没有什么必要去追问那个叫做永恒或永远的字眼儿了。

那一刻,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但那一刻,我恍然大悟,我们之所以看不清西塘,是因为我们身在西塘;我们之所以猜不透西塘的心思,是因为我们就是西塘的心思。

选自《北京文学》201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