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范文大全 > 正文

突古(小说节选)

开篇:润墨网以专业的文秘视角,为您筛选了一篇突古(小说节选)范文,如需获取更多写作素材,在线客服老师一对一协助。欢迎您的阅读与分享!

1

很小的时候,凯达就喜欢蹲在家门口往下看。山底下总有许多新鲜的东西,隔上一年半载,往往又会看到截然不同的风景――苏族人太喜欢搬家了!那时候老祖母还在,她咿咿唔唔对凯达和妹妹凯梅说:

“我们苏苏呐,就是雀儿喽,哪里有食飞哪里。一丘田收不着一百瓢荞子,老祖宗的突古烫手,我们就要搬到另一片山重新开田种地# 笨达从小就跟着家人和邻居搬来搬去。家小,家当也就少,除几匹马和一群羊,主要就是一些炊具,阿妈理一理就能用马干净驮走。至于房料,老祖宗传下的规矩是不能带走的――也许就是根本带不走;或是搭房子太简单,大老远的没必要带。家搬到新地方,阿爸、阿妈赶紧砍木料搭木楞房。凯达和妹妹的任务就是割来山草搓几根麻绳,砍些山竹编一道栅栏做院墙。如果阿爸有兴致,过几天他会再结一扇门。一搬家,凯达最心疼的是羊。由于路远,一大群山羊绵羊根本无法牵走,阿爸就早早宰了,和邻居们吃几顿,其余的晒成肉干带走。到了新地方,只要找到苏人,就能有羊种。过上一年半年,家里又会有一大堆羊。

凯达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奶奶的模样。懂事时奶奶就是那样披着雪白的长头发,嘴里没有一颗牙,一讲话就漏风,咿咿唔唔口齿不清。晚上在火塘边,奶奶搂着凯达和凯梅不知讲了几大箩筐故事。奶奶说苏人是卡扎的后代,卡扎是从天上来的,是阿乌老天爷派下来找普梅拉齐这块地方的。我们搬来搬去,就是卡扎要叫我们找到普梅拉齐呀!奶奶一讲普梅拉齐,凯达和凯梅的眼睛就发亮。奶奶口中的普梅拉齐是个多美的地方:那里石头上长荞子,河里淌的都是甜酒,到处跑着又肥又大的仙羊……那才真正是苏人住的地方呀,可是卡扎怎么就没有找到呢?奶奶的眼光黯淡了,她伸出手把两兄妹紧紧搂在怀里,一遍遍地说:找普梅拉齐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不知要过多少难关。我们的老祖宗卡扎是个大英雄,他根本不害怕,一道道闯过去了。连七天七夜的火山,他都借来黑崖子上大老鹰的翅膀飞了过去。后来,在凫洪水朝天的水海那天,卡扎醉着酒,“浑吞”(用于泅渡的羊皮囊)漏气,卡扎就淹死在水海里。每每说到这,奶奶就会抬起头,“咳、咳”叹气,眯缝着昏花老眼呆呆地往远处看,凯达和妹妹也会跟着“哎、哎”。奶奶说不怕,卡扎预先想到这些呢,出发前,他事先从自己上取了一小块肉留给跟着他的人。卡扎死后,人们用那点肉造出了几百几千个“卡扎”,他们到处走,都找了女人成家,这就是我们苏人啦!不过,奶奶又得意地向两兄妹强调:我们家的老祖宗是第一个老卡扎,而不是造出来的“卡扎”。老卡扎已经有了一个妻子,是和他一起从天上下来的。我们家才是老卡扎的后人,别家都不是,所以苏人的突古也就在我家祖祖辈辈传下来!老卡扎临走时留下突古,他交待说,如果他死去了,突古会领着我们苏人找到普梅拉齐。这时,奶奶就一再告诫两兄妹:

“从卡扎到你俩已经有三百七十七代了!”然后,奶奶兴致就高起来,给兄妹俩背老卡扎家的世系。

“卡扎,卡扎的儿子是扎多,扎多的儿子叫多赤,然后是赤曲、曲米、米俄、俄比、比普……”奶奶一直往下背,到最后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说:

“好了,这下就到你们的阿尼(苏语:祖父)举卜,阿达(苏语:爸爸)卜凯,现在就是你凯达啦!”奶奶用手在凯达头上摸了一下,然后又领着两兄妹背,再三交代要背下来。奶奶一遍遍强调,自家和其他苏人不同,我们是神的后人。过去只要有山,就有我们苏人,都服老祖先管。那时候我家田地很多,几千只羊子分在几十家养,要杀要用说一声就牵过来了。凯达和凯梅老想往下问:怎么啦,怎么啦,后来怎么啦?但这时奶奶也说不清楚,她往往在火塘边困得打呵欠,半闭着眼,摇着头,含含糊糊说后来田没了,羊子也越来越少,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啦!

2

凯达不知看过多少回突古。突古供在火塘上方一个铁匣子里,沉甸甸的,握在手里滑溜溜的冰凉冰凉;但奇怪的是,把它放在火上怎么烤也不会热。突古上头又薄又窄,下面厚、宽一些,上面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符号、图形,阿爸和阿奶也搞不懂是什么意思。阿爸讲过,突古是我们苏人最神圣的宝贝,还在几十年前,在山林里开山种地的苏人都要来随时供祭,都认为跟着它走最后就能找到普梅拉齐。当然啦,突古在我家手里,我们的主张大家都会听,都围着我家住在一起。而现在就没有以前的光景了,跟着突古走的苏苏也越来越少。

当然事情也不全是这样,凯达就牢牢记得这么一件事。七岁时,有一天家中来了一男一女两位老人。身上的袍子破成烂麻布一样,仅仅能遮遮身子。两位老人一进来就说,他们走了两年了,就是想看看突古。阿爸很小心地从铁匣里取出突古,躬身递过去。两位老人跪下来,嘴里轻声嘟哝着,恭敬地伸出双手去接,土黄色的眼睛睁得老大老大,眼泪也掉了下来。拿到突古,他们激动得老泪横流,泣不成声,把突古拿到额前紧紧摩挲,皱纹一条条地滑动着。后来两位老人就在自家旁边住下来。阿爸领着一些邻居帮他们搭了房,匀出几块地,分给几只羊。两位老人没事就过来跟奶奶说说话,看看突古,枯树枝一般的手一遍遍摩挲,然后又一遍遍流泪。后来有一次,突古稍微发热,他们就认认真真地要求阿爸赶快搬走。凯达大了一些后,慢慢知道了这块突古的神奇:它平时都是冰凉的,一发热就得搬走,另外找地方安家,一直要到冷下去才能住定。突古就这样用变冷变热安排着苏人的居留迁徙。只要跟突古走,就能找到普梅拉齐。老人们的说法是:找到普梅拉齐后,突古就再不会发热,它越来越冷,最后成为一块冰溶化掉。这时,它也完成了卡扎安排的事情。

传说终归是传说,谁也无法验证。阿爸讲现在不比以前,早先我们家在苏人里可不是一般的人家――人丁兴旺,牛羊成群。可搬来搬去不见有什么好处,相反羊子少了,人也少了。最近几十年,世世代代山林里钻的苏人也慢慢有一部分搬下山住到坝子里;更多的人才不管突古热不热,都懒得再挪窝。凯达跟着阿爸跑过坝子里的亲戚,日子过得很好,凯达都不相信他们是苏人了!记得七八岁时,父子俩在山下亲戚家住了一晚。他第一次睁大眼睛整整看了一晚上电视。那家的孩子用很不熟练的苏话向凯达讲电视里的故事。他说故事发生在“美国城市”,拿枪的是“警察”,他很厉害,开着车去抓“外星人”……很多名词都是说汉语,越讲越多,用苏话腔吐出了一个个汉字。凯达听得糊里糊涂,但这次看电视确实让他大饱了一回眼福,回来后想着电视内容,好多天都睡不着觉。阿爸很鄙夷他家小孩,说连老祖宗传下的苏话都讲不好。但凯达可不这么想,除了苏人谁也不懂苏话,出门更是一句也用不着,讲得好又有什么用呢?凯达有时还会比较,住在坝子里就是比在山里强,搬来搬去,到底哪一天才能找到普梅拉齐!三百多代人都没找到,我们这一辈就能那么幸运?

想到这里,凯达又拿起突古细细地看,仍然看不出什么名堂,倒是上面不太明显的古怪线条越发的清晰,弯弯曲曲的纹路细细可辨――天知道它到底想告诉苏人什么。隔壁两位老人一前一后临终前,都先后请阿爸拿出突古,给他们做最后的祝祷。两位老人淌下了最后几滴浊泪,念叨着苏人几千年寻找的普梅拉齐,安静地走了。奶奶临死时,更是特地叫过凯达,叫他背出卡扎家的世系。直到凯达汤汤流水一个不拉背出后,奶奶才松了一口气,又告诫一家人保管好突古,我们可是老卡扎的后人。看到全家人忙不迭地答应,奶奶又叫阿爸拿过突古来。这时,奶奶开始冰凉的手指感觉到了突古在微微发热,就撑着最后的力气抬起上身,命令阿爸过两天尽快搬走。阿爸诚惶诚恐,满脸惊骇,诺诺连声。这样,奶奶就放心了,平静地离开了一家人。第二天,阿爸阿妈和邻居把奶奶放在垒得方方正正的一堆柴上,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又过了几天,全家收拾停当,和一些邻居搬离了那个地方。尽管大家在那里只住了一年多,山很好,荞子收成也正好。

3

记得那以后,凯达一家依着突古的启示又搬了几次家,都没有现在住的者波山好。者波山草场好羊肥得快,新烧开的荞子田全是黑油油的蚂蚁土(山区肥沃的腐殖土蚂蚁很多,故有此名),一捏都要滴油,一块田硬是能收几千瓢荞子。阿爸有闲就去打猎,经常猎到山鸡、野兔;如果有兴趣在箭头上涂些弩箭药(剧毒药,通常涂在箭头射杀猎物),还不时会抓到野猪、老熊。慢慢地,又有十多家苏人从永城搬过来住,者波山也不像往年一样冷清了。

山下这一年来也是越来越热闹。很多低矮难看的房子一条条躺在山下,横七竖八毫无规则。屋顶还亮亮的反光,直晃走山人的眼。到处都竖起高大的砖塔,白天冒着浓浓的黑烟,晚上吐出红通通的火焰。开初,凯达对这一切还有些害怕,但慢慢也就习惯了。热闹了,人多起来也有很多好处,至少凯达背下去的山货就卖得很快。有了点钱,凯达就开始想为家里买好多好多东西,尤其想买架大大的录音机回山里放歌听。想买的东西影子都不见呢,凯达就开始在犯愁:东西多了,搬家可怎么带?

有时,凯达老觉得阿爸神经过敏。者波山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还是迟早要搬,突古一直也没发烫,但阿爸叹口气说:

“我们在者波山也不会住长,哪天突古一热,马上就得搬。者波闹起来了,突古不喜欢热闹。以前往往一这样,它就变脸。这次恐怕也不远喽!”顿了一下,阿爸用严肃而无奈的口吻说:

“哎,反正这是老祖宗传下的规矩,突古叫搬就得搬喽!”

确实也如此,这一向,凯达蹲在家门口就能看出者波是越来越热闹了。城边边的村子甚至山坡上,到处都是晃人眼的白铁皮顶工棚,竖的砖塔也一个比一个高,到处冒烟,天空中灰蒙蒙一片。人们开始往山上修路,凯达当然不知道那是准备开采者波山储量丰富的石灰石。不知不觉,很长的一段下山小路修成了能跑长卡车的大马路。凯达背着篮子走在上面,觉得比过去轻松、舒服多了。他心里说多好啊,多方便我们。马路的顶头连着一个采石场,边上盖了小窝棚,天天都有人流进进出出。整天有人炸石头,还有人在费力地往车上装。凯达经常远远地站着,看那些外省人怎样把大石块一个个用几根横杆滚上车,看高高大大的卡车装满矿石“轰隆隆”威风凛凛开下山去。他对这新鲜的一切感到奇妙无比,但又充满了莫名的兴奋和恐惧。他抑制不住好奇,经常站在路边呆呆地看着,心里老在想:者波到底是怎么回事啦?!

4

西迤省南部崇山峻岭,惟一的一条铁路轨很窄,称为“米轨”。列车也只是轻轻巧巧挂了几节车厢,在山里叮铃编ヅ榔鹿河还没有汽车快,连西迤民谣也有“西迤十八怪,火车没有汽车快”之说。杨次仁和女友卢小蓉从省城曼宁坐了小火车去者波卢小蓉家。火车不停地爬高就低,铁轨小,车厢难免晃里晃荡,杨次仁故意夸张地大幅度晃着身子,去偷吻卢小蓉粉嫩的脸颊和圆圆的小耳垂。热辣辣的阳光透过车窗在桌椅和地板上跳过来跳过去一晃一晃,里面的乘客都昏昏欲睡,整个车厢只有这一对年轻人在兴奋地打闹。

正是七月的天气,小火车踩过北回归线继续向南,车厢里越来越闷热,简直像上了火的蒸笼。好不容易到了者波市,一下车,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路面的柏油已晒得松软,人踩着一闪一闪。两人满脸冒汗,浑身油腻地摸到者波水泥厂卢小蓉家。

一进卢小蓉家,杨次仁的眼睛一下子应接不暇,他觉得自己踏进了一间宫殿。宽敞的大客厅富丽堂皇,天花板上七弯八叉的吊灯发出靡软的光,打过蜡光亮鉴人的地板简直都不敢落脚。杨次仁一坐下去,庞大的真皮沙发老熊一样整个抱住了他,凸凹不平的革面紧紧吸住汗津津的身子,整个人一下子被擒住,简直就不能动一动。屋子里空调开得很足,身上刚从毛孔里冒出来的汗一受冷又往回钻,整个身子都开始发痒……一抬头,小孩一般高的电视里有两个外国男女正在接吻,拼命吸吮,死去活来,逼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旁边骄傲地站着两个立式音箱,将军一般斜眄着你。杨次仁只觉得矮了一截。两只眼球又涨涨地往外鼓,很难受。卢小蓉见了他的窘态,莞尔一笑,领了他去卫生间洗澡。

洗完澡,杨次仁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来到客厅。这下就比刚才放松多了,他落落大方地与卢小蓉父母打了招呼,就坐下看电视。好看时一家人都盯着屏幕,节目不好就用遥控器频繁换台。大多数时候,全家人都是盯着一出无聊的肥皂剧看,然后东拉西扯搭腔。卢小蓉父亲中年发福后略有些胖,头开始谢顶。他特地又证实了杨次仁是东甸人,就摸着头“喔哟喔哟”感叹。

“简直没有比东甸更冷的地方了,那里的鲁族连蔬菜都不会吃。”他看到卢小蓉母亲瞪起了眼睛,又说,“你猜得到吗?他们只吃炒面,喝一种――马奶做的茶吧,那个膻味呀――太大了!”挠了挠头皮,接着又补充:“你不会想到的,那里吃牛羊肉都还带着血呢!”卢母听得目瞪口呆,手中正在打的毛衣也停了下来,两个人一问一答讲着东甸。杨次仁多少有些不自在,搭话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只好一言不发,盯了电视屏幕看。卢小蓉看看他,就赶快说父母:

“哎呀呀,爸,你也不就到过一回东甸,还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能知道多少呀,人家杨次仁是东甸人都不讲。”卢母就转过头,很关心地问杨次仁:“真是这样吗?小杨好不容易出来,可就别回去了,真是吓人呀!”

卢小蓉和杨次仁互相看了一眼,都抿着嘴笑了。杨次仁用手捏捏下巴,鼻子轻轻往外吹了一口气。

“是的,我就是鲁族。我们从来不吃熟的,吃饭也用手抓哩!”

卢小蓉知道杨次仁在说反话,就碰一下他的手肘,嗔怪说:“哎呀,你怎么了,你应该是汉人,鲁族跟你有什么关系。”

杨次仁身子往沙发上稳稳一靠,嘴角一撇,对卢小蓉狡黠地笑笑,很认真地说:“不,我家是鲁族,我自然也是鲁族人,只有我父亲才是汉人。”

杨次仁古里古怪的话让屋里人面面相觑,卢小蓉父母互相看看什么话也没说,气氛就尴尬起来。杨次仁呆坐着,不知做什么好。他开始后悔,就因为卢小蓉说者波刚改建市,挺好玩,就来了。现在想想,还不如回东甸做点田野调查……

正想着,“砰――”,音响里传出巨大的声音,杨次仁也震了一下。电视上一名持枪男子撞开大商店的玻璃门窜出去,紧接着是一连串紧张、惊险的镜头。杨次仁回头看看卢小蓉父亲,这位水泥厂的副厂长正悠哉悠哉呷着茶,仍然不紧不慢盯着屏幕,好像对刚才的声音没有一点反应。又看看躺在旁边沙发上的卢小蓉,自从到了家里,她整个人就懒洋洋地,过分的随意倒使她不像平日里那么可爱了。

一家人都不怎么搭腔,时间过得很慢。卢小蓉母亲起身拿出一些花色好看的点心,堆着笑对杨次仁说:“小杨尝一尝,都是人家送的。”又走进厨房,不一会端出四杯咖啡。杨次仁喝了一口有一股奶味。

“兑了点新鲜牛奶,小杨喝得惯吗?家里都习惯这样喝。”卢小蓉母亲话里有些讨好的味道,但又那么略微带了点炫耀,――她是不是也感觉到杨次仁的个性不好对付。杨次仁笑着说好喝好喝,心里却在想:喝咖啡、喝茶、还是喝鲁区的熬茶不都一样?在东甸还只有喝熬茶才带劲。父亲是外省的汉人,从二十多岁大学毕业进东甸就一直到现在。他喝起熬茶来比鲁人还凶。除了头发不卷,鼻子不高不直,父亲哪方面都像鲁人。

5

过了两天,据说者波有不明传染病流行,厂里也就干脆暂时停工几天。卢小蓉父母也不上班,在家闲着泡在电视机旁,还劝说两个年轻人别出门。杨次仁和卢小蓉父母没几句可谈的,陪一家人没日没夜看了两天电视,心里就越发烦躁,觉得这个地方简直无聊透了。卢小蓉看他快憋出了病,就约了一些朋友,拉他出去玩了两次。不知不觉又捱过了两三天,杨次仁开始怀念东甸的日子,特别是在乡下外婆家的美好时光。上午像牛一样发疯地干活,一天能挖几大筐土豆。外婆疼他,他就说这是要把捏笔僵了的手使唤灵活哩。下午呢,就整个人躺在火塘边厚厚的毛垫子上看书,饿了渴了就喝熬茶、吃炒面。

者波水泥厂外面都是大工地,白天晚上都轰隆轰隆响。这样才过了几天,杨次仁头昏脑涨,早早起床出去乱逛。水泥厂外面全是卖菜的早市,一片杂乱,也没什么逛头。杨次仁只好呆在客厅里,看完了随便扔着的几份报纸,更觉得没什么事干。那天中午在客厅里动得多了,卢小蓉就披着头发,穿着一条碎花裙,趿拉了拖鞋一摇一摆走出来。她张开双臂,像蝴蝶一样很快地扑过来倒在杨次仁肩上,先是闭着眼假寐片刻,然后双手狠狠捶杨次仁的肩,一脸娇羞地嗔怪:

“整个世界都在休闲,就你奇怪不让我多睡一会,睡眠少可是美容的大敌哦,到时我脸上的皮肤可就难看啦!”

“我又不嫌弃……”,杨次仁还没说完,“啵”的一声,卢小蓉抱紧他用唇去堵他的嘴不让他说话。那几天俩人一直没机会亲热,这个吻便特别长。偏巧这时电话铃不合时宜炸响起来。卢小蓉不想接,仍然攀着杨次仁肩头狂吻,但电话就是不屈不挠顽强地响着。卢小蓉的母亲在里面叫了:“怎么啦,怎么啦,电话也不接一下。”卢小蓉拿起话筒喂了两声,就蒙起听筒轻声对杨次仁说:

“张表姐打来的,就是那天一起玩给你买游泳裤的女人。她说要去曼宁进货,小卖店没人守,问能不能帮看一段时间,还什么报酬从高。哼,谁稀罕!”靠在沙发上的杨次仁眼睛一亮,什么也没说,立时就站起身拿过话筒笑着说:

“表姐有事,正想效劳呢。”

那头的女人“嘻”地笑了:“哎哟,我可得用最高的薪金请个最高贵的小工呀!”

“哪能呢,不能谈这些的,应该应该。”

话筒里听出张表姐的笑声颤起来,用一种很神秘的语气说:“哎哟,妹弟可是大学教授呀,本不该劳你大驾。不过张姐我就是喜欢你这种男孩,又健康又有生气,要怎么感谢才能让你满意呀?”

杨次仁就有些不耐烦了,但仍然在逗着:“教授教授,可是会叫的野兽哦!张姐如果不感谢我,当心吃了你。”

那边的笑声更狂更颤,“好,阿姐就喜欢能把女人吃掉的男人,看你能不能把老姐吃掉?”说完“咯咯咯”笑着挂了电话。

6

老人们都惟愿年轻人不要到处乱跑,呆在山里老老实实过日子,但热闹的者波还是一次次把凯达和伙伴们的脚往山下拖。集市、游戏厅、录像室可都是好玩的地方。最让凯达高兴的是,山下跑多了,汉话也讲得好起来。买东西开始敢向售货员问个价,认真看看好坏。过去凯达可不是这样,他怕生得要命,加之汉话讲不好,又怕被人奚落,有时连售货员给他找零或叫他补钱都不敢多问,东西到手转身就走。

者波人越来越多,大家的腰包似乎都很鼓,凯达的山货也卖得又多又快。他越来越乐于往山下跑,慢慢也积攒了几个钱。凯达发现有钱毕竟是一件好事,至少你买东西人家还对你笑一笑。有一天,凯达背上的山货实在重,就慢慢沿矿山公路下山。天气很热,额头拼命地淌汗,他时不时用衣袖去揩试。这时,一辆高高大大的卡车在后面摁喇叭,凯达慌慌地把身子往路边挪一挪,仍然自顾自走。卡车在他前面停下来,司机从窗里伸出头,用苏话喊:“着(苏语:上来)、着。”凯达迟疑地抬起头,见确实是胖胖的司机在笑眯眯招呼自己:

“上车吧,我带你去城里。”凯达站住了,他歪着头眼睛不眨地看着胖司机,最后还是上了车。胖司机告诉凯达他也是个苏人,又笑笑,说他从小就不喜欢呆在山里,后来去当兵,复员后留在城里开车。胖司机很想和凯达多讲几句,但看凯达怯怯地只是听,也就慢慢闭了口闷头开车。闷了一会,嘴还是闲不住,又说:

“你会讲苏话多好,好久都没讲苏话了,现在就只想多讲几句!”这时,胖司机又苦笑着向凯达讲起他的儿子。

“我儿子要像你一样,能讲苏话该多好。教他两句,他不愿学,说就像鸟语一样难听,有什么学头。他妈的!”唠唠叨叨的胖司机气得用手去拍方向盘。凯达没有说话,他愣愣地想:不学也就算了,在城里和谁去讲苏话呢,学了确实也没用。胖司机转而也叹口气,仿佛接着凯达心里想的话,很无奈地说:

“不学也就算了,苏话除了苏人还有谁能听懂,你出门一开口就是用汉话!”顿了顿,他笑着自嘲,“不过就是心里有些疙瘩而已。”

接下来车进了者波城郊,交通一下子非常乱。运货大卡车、三轮车、摩托车、自行车缠成一堆,都鸣着喇叭叫骂着互不相让;行人们也非常胆大,随意地横穿马路。胖司机不讲话了,他眼睛盯着前方,紧握方向盘认真开车。过了一会,路况好了一些,胖司机松了口气,又跟凯达搭起话来,问他想不想找个活干挣点钱。还没等凯达回答,胖司机就很大气地说:

“回头我跟矿山冯老板说一说,明天你就去找他派个活路吧!”

胖司机果然说到做到,第二天凯达就开始在矿山上搬石头。胖胖的老板冯大头每天开给他五元钱,管中午饭。这位冯老板还拍着凯达肩膀说:“小伙子好好干,挣了钱娶个汉人老婆。”

旁边一起干活的几个外省人笑了,有一个就说:“冯老板真逗,汉族姑娘嫁他们苏苏,我的锤子(方言,指男性生殖器)都会吃草喽!”凯达听着他们笑,仍然悄悄地抬自己的石头,他还没想到找媳妇这步呢。至于钱嘛,肯定要有一些,连买录音机都还差很多,以后帮村里的拉杜弄熊胆、收麝香也要本子的。

一天干下来,凯达还是有些累,但这比在山上烧山开荞田轻松多了。他还狡黠地想:阿爸可没工资给你发,最多晚上回家能有一顿煮羊头蹄吃。想到这些,凯达就很心安理得,并且认认真真地干着老板派下来的活。

7

日子重复、单调,平平静静地磨过去了,凯达一直都在矿山搬石头。胖司机和他混熟了,经常在一起聊天。只要旁边没人,胖司机就起劲地跟他讲苏话。他很惬意地说,讲苏话要弹舌头,还要在口腔里搅,很带劲。好几次下午干完活,胖司机拉最后一车货,顺便就把他带到城里玩,凯达也经常跟着到水泥厂。他特别喜欢站在旁边,看胖司机掉转车头飞速倒车,在进料口前来一个急刹,然后再掀起货仓,“哗啦啦”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送入进料口。马上,下面的房子里就传出“轰――”的闷响,接着又是“喀里喀啦”的磨碎切割声。凯达只敢慢慢挪到进料口,往下一看,巨轮般的机器在慢慢转动……他头晕目眩,脚轻飘飘地站不稳,好像就要跌下去。他有些奇怪,在山里,即使站在陡峭的岩顶也不会恐高呀,要知道那可比这高几十倍!这一切让凯达感到既新鲜又害怕,他想象着下面的机器在慢慢打碎这些石头,最终磨成比荞面还细的粉末,自己好像也是一块石头,深深掉进去在里面磨啊磨……有时,凯达还循着石料下去的流水线看它们最后的结果。很多关节他都不甚了了,所以当最后看到一袋袋的水泥成品出来,凯达只能是惊诧不已。

有时候,凯达也进水泥厂里面遛遛,灰突突奇形怪状的各类厂房总让他回忆起梦魇遇到的怪兽。在里面转悠了几次,凯达发现有一个地方楼群形态各异,表面涂满鲜艳的颜色,很是漂亮。楼房之间还有许多花坛,边上都围着修剪得平平整整、像剃了小平头的植物。凯达不知道这里是水泥厂的生活区,走多了还分不清楚,怎么看怎么都到处一样。里面有很多人悠闲地走来走去,手里或牵着小孩,或拽着一只毛茸茸滚作一团的小狗。凯达还注意到,女人们穿的是各种形状、花色的长短裙,而大多数男人都穿很松垮、走起来一抖一抖的裤。很多时候,凯达就静静地站在旁边,看这些跟他截然不同的人。过往的人很少有理睬他的,有些还会上上下下盯着他看,把他穿在身上的袍子从上到下、每丝每缕都印满了他们的眼光。刚开始时,凯达经常在里面转来转去找不到出路,后来,他终于把杨次仁帮张表姐守着的小卖店记做了路标。不管站在哪儿,凯达都能看到那棵最大最高的“蘑菇”――他形象地这么比喻水塔。然后朝“蘑菇”走去――像是在山里采菌子,这时就能见到住宅楼下边的小卖店。小卖店刚好位于路口,到了那往左一拐,再走一会就到围墙边的侧门,一出去就是一条可以上山的近路。

一次,凯达在里面转来转去,时间晚了,再出去买东西已经来不及了。他转到了杨次仁的小卖店,发现该买的东西都有。凯达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在这里买,他本能地不相信这些小店,父亲也不止一次交代过,要在公家的商店买东西。凯达只认为城里那些很高很大的商店才是公家的,但现在去太晚了,他站在商店门口犹豫不决,最后决定还是走,过两天再买。于是,凯达理了理背在身上的背篓,转身准备回家。

这时,店里只有一两位顾客,杨次仁也看到了站在旁边的凯达。他第一眼就注意到凯达身上那件麻布袍子,和有些特别的相貌。这位在京城大学人类学系科班训练过的大学教师几乎一眼就肯定了:面前这个孩子就是神秘的苏人。当年,杨次仁在大学毕业时,论文就是有关苏人族源、文化的题材。尽管那篇论文得了优,获得了导师们一致好评,但杨次仁不满意,他心里知道写出那篇文章自己没有多少功劳――所有的资料都是泡在图书馆查到的。记得当时杨次仁还找到了一本外文原版书,上面有一张1920年代西方传教士拍摄的苏人男子呆板地站在家门口的相片,那位苏人身上穿了一件袍子,和眼前这个孩子的装束没有多大区别。杨次仁还记得,那位传教士怅然地写下了他对这支独特的苏人的印象:“他们是一群孤独、高傲的人,没有任何的宗教观念,甚至拒绝来自上帝的旨意。”杨次仁不由得仔细盯着眼前这个小男孩,以前,他一直想着苏人独特的袍服只能在照片上看看了。现在,西迤省很少有穿传统服装的少数民族。者波几乎都是汉人,其他族群在服饰上至少应该早就同类化了。――但面前这个男孩穿的就是一件袍子,尽管他在上面套了件厚褂子。

于是,杨次仁主动搭腔:“小兄弟,要买什么东西?”

凯达回转身,见杨次仁指着自己很弯很勾的高鼻子笑着说:“一家人哩,不要客气!”

凯达看了看杨次仁,确实,他又高又直的鼻子,还有卷头发都与苏人有一些相像。凯达心一热,觉得这个店主挺热情,还有意思。他没有答话,但改变主意决定就在这里买了。

杨次仁拿出凯达要买的东西堆在柜台上,想一想说:“小兄弟,我给你八折优惠吧!”看凯达一脸茫然,杨次仁又接着说,“你看,如果火柴一角钱就只收你八分,这条烟五块收你四块,盐嘛要卖一块钱,我只收你八角……”

杨次仁还没说完话,凯达却退了步,离着柜台愣愣地看着他。干嘛要给我便宜?他要做什么?奶奶可从小就说过,“石头不能做枕头,汉人不要交朋友”。

这时,更让凯达奇怪的是,杨次仁似乎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抬了抬头,“嗬嗬嗬”大声笑着。

“大哥就是喜欢你而已。我是东甸的鲁人,知道吗?嗯!”凯达琢磨了半天,总算听懂了杨次仁的话,奶奶说天底下除了汉人就是苏人了。汉人有九十九个,苏人就有一个。哪里有种鲁人,自己可没听说过。

杨次仁看凯达懵懵懂懂的样子,是呀,这个孩子怕是不知道东甸、鲁人呢。他冲着凯达笑笑,叹口气,摇了摇头。

“不放心,那我就拿进去了……”,杨次仁拿起柜台上的东西,低下头对凯达眨眨眼,就把东西往凯达手里塞。“嗨,拿着吧。你看,我俩就是兄弟嘛……”,杨次仁伸出手,捏了捏额前的刘海,“连头发都卷得一模一样哩!”

这样,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凯达听了杨次仁的话,买东西就往他那里跑。这位次仁大哥对自己真是很关心,还拍了胸脯,说有事就找他。凯达着实温暖了一阵,毕竟还从没有外人这么对他说过。

8

凯达继续在工地上老老实实干活,每天挣那五元钱。慢慢地,他发觉周围总有人很异样地看看他,彼此嘀咕着什么,甚至还偷偷地笑。最后有一位好心的外省人告诉他:“老板骗你,给你的工钱太低,我们每天都开十五元的。”那天下午,凯达又坐胖司机的车去城里,就把这事说了出来。胖司机愣了,说真想不到冯大头心这么狠,怎么能克扣一个孩子的工钱呢!然后他又讲开了,这冯老板如何如何厉害,怎么怎么收拾别人,以前跟他对着干的,最后又落了什么下场。听了老半天,凯达听懂了:胖司机就是想告诉他,找工作可以,加工钱就帮不上忙。凯达的心一下子冷下去,越听着胖司机唠叨,心里就越是伤感,想还口口声声大家都是苏人呢!果然,胖司机讲着讲着就把话题扯到其它方面,到下车也没再提这事。

凯达心情郁闷,走进了杨次仁的小卖店。闲了一会,杨次仁问他在矿山做工的情况。凯达心头一酸,就把今天遇到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杨次仁。杨次仁很恼火,在柜台上捶了一拳,差点敲碎了柜台玻璃,他愤愤不平地说,对待童工怎么能这样呢,简直没有一点道理,一定要让老板把工钱加上去!说完,杨次仁就给卢小蓉挂电话。冯大头叫冯红兵,是卢小蓉家的亲戚,靠卢父的关系才揽到帮水泥厂挖矿的活。杨次仁叫卢小蓉去说一下,卢小蓉答应了,说这是小事,招呼一声就行,但你帮这个叫凯达的小苏苏干什么呢?杨次仁不愿意细谈,就说你先别管,先帮办了这事。想想又温和地说,回头再给你讲,反正不是坏事。

第二天完工时,凯达果然补拿到了以前的工钱。但好景不长,没过几天,凯达就觉出了不对。冯大头很不高兴,见面用鼻子哼哼,还向他凶凶地瞪眼,时不时派些重活给他。凯达又干了五六天,终究还是被冯大头找了个茬辞了。杨次仁知道后又恼火又难过,他骂了冯大头一通,又向凯达道歉:“还是大哥我耽误了你的事,这个冯大头太坏,再去矿山也不好,我帮你再找个活路做吧?”

凯达的心一下子热起来,忙说:“不用了,这段时间山里菌子多,我想去捡菌子卖。”

杨次仁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肩头说:“哎,这样也好,你有事要过来。这回帮了倒忙,不要介意啊!”凯达感动得眼有些潮,他张张嘴想说一些话,但还是不好意思,就望着杨次仁笑笑咽了下去。

9

过了两天,凯达果真背了一篮篮的鲜蘑菇下山卖。家里需要买什么东西,他就跑到杨次仁这里,走时还总要留下一兜兜鲜蘑菇。这些还带着泥土和露水的食品,最后都干干净净地躺在卢小蓉家餐桌上的菜盘里。一天晚上吃饭时,卢小蓉感慨地对父母说:“这个孩子也挺好的,冯红兵还就这么把他开了。”

一旁的卢父笑了笑,“我还以为只是年纪大的人保守,小蓉你们年轻人也跟不上时代嘛。他的那点劳动力就值一百五,给多了冯红兵哪来的利润。”卢父喝了一口鲜菇汤,接着又说:“以后要是我买了水泥厂,开工资还得向冯红兵学哩。不过他也太过分了,既然交代了,就要给个面子,看来是不想做水泥厂的活了。”

卢母听了丈夫的话,就在一边讽刺:“你还买厂子呢,就现在这个懒样,还能适应资本主义?”

“我现在是身在曹营,做个样子就完了。国营企业嘛,干多干少都一样,干多了还总有岔子。要是当私企老板,那是自己买的荆州,就得玩命干了。”喜欢看“三国”的卢父说话还用了典故。

鲜蘑菇很好卖,凯达跑城里也越来越勤。每次他总要顺道到杨次仁店里,慢慢地也不买什么,只是去坐坐。炎热的下午顾客很少,没处讲话的两人彼此无话不讲。凯达对这位杨次仁越来越了解;杨次仁也从凯达口中,知道了凯达家和苏人的很多故事。

很多外人都只知道苏人住在大山里面,只会叫“苏苏”。从来没有几个人认真到过苏人住的地方,但他们说起苏人来却头头是道。杨次仁可不是这样,他关心苏人的故事,对凯达讲的一切都感兴趣。凯达的心里暖和和的,也更加认定这位次仁大哥不是一般人。炎热的夏季里,两人的友谊也在迅速升温。

10

一个多雨的下午,凯达跑到杨次仁店里,浑身湿透,手紧紧地捂在胸前。他从袍子里掏出一个土罐,说这是家中熬的荞子小锅酒(乡下酿酒,所用器皿较小,故叫“小锅酒”),今天拿来和次仁大哥一起喝。杨次仁忙接过来,让凯达擦了头发,又找出自己的干衣服给他换上。接着,杨次仁从货架上取出些现成食品,两人就着喝起小锅酒来。酒喝了一阵,脸红身热,凯达娓娓讲起苏人从不向外人提起的神秘的突古。一下子,杨次仁眼睛大了,酒也醒了,不停地问关于突古的事。见杨次仁那么惊奇,凯达心里还有些高兴――我们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嘛!他一五一十地把突古的故事向杨次仁倒了出来。屋外豪雨初歇,淅淅沥沥下着星点小雨。杨次仁看接二连三仍有人来买东西,就干脆走出去把店门关了。屋内光线暗了一些,两人的谈兴却更浓起来。

突古的故事越讲越长,带来的疑问也越来越多。很多事情凯达也不清楚,只能搔搔后脑勺。普梅拉齐是苏人的世外桃源,可它在哪儿?突古真是这个叫卡扎的人留下的吗?苏人今天还在继续着与众不同的游耕方式,从学术的角度看,这种不断前进的游耕方式非常的典型和纯粹,难道突古就是始作俑者?

杨次仁下决心上者波山去看个究竟,百闻不如一见,很有必要跟凯达跑跑!但刚把打算告诉卢小蓉,卢小蓉就嚷累,不想去。

“杨次仁你就是怪,苏苏的地方是没吃没穿的穷山沟,去了也没劲,有什么值得跑去看的。”卢小蓉埋怨说。

杨次仁笑笑,自我解嘲:“人类学家就是要去别人不去的地方嘛,你不去我就自己去。”

卢小蓉嘴一撇,反讽说:“你是人类学家又怎么了,你们这帮人成天想发现落后,巴不得人家一直那样,好做所谓的研究。你们成天扛个摄像机,满世界找原始人,最后自己也和原始人差不多了。”说着卢小蓉拿出杨次仁带的一本英文人类学杂志,翻到一处说:“你看,你看,中间这个人是不是比土人还要傻!”

杨次仁接过杂志一看,上面是一幅黑白老相片。一个戴眼镜的白人人类学者坐在一群光肚子光腿的非洲黑人中间。大家都咧着嘴笑,看上去确实是中间的学者笑得最傻。杨次仁也觉得挺逗,笑了。他不再与卢小蓉辩什么,只问她跟不跟去。卢小蓉叹了口气,显得很无奈地做了个鬼脸:

“你怎么老是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依我看坐在曼宁好好搞研究,只要多翻点书,写些文章就是了。评职称看来看去还是看文章,数你的字数。你到处跑费钱费力,还得不到什么。你看看我表叔,那么年轻就已经破格评研究员了……”

“我哪天做田野调查出名了,教授不也是小菜一碟。”

杨次仁说着话,没注意卢小蓉已经悄悄偎过来靠在他胸前,说话口气一下子软绵绵的。

“我可是早就不想工作了,又累又烦。哪天你有名气有钱,我就在家当一个‘全职太太’,还可以做你的秘书;不过,你可得给我付薪水噢!”

卢小蓉在自己胸前压得越来越重,杨次仁感到有些憋气,甚至打了个寒噤。他咬了一下卢小蓉耳朵,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讲出来,只是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萧亮中,1972年12月生于云南迪庆中甸金江镇车轴村,2005年1月去世。生前在商务印书馆工作,主要著作有《车轴》、《夏那藏家》等。曾发起保护虎跳峡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