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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时候还只是个17岁的少年呢,在念高三,上课听讲,下课打球,过的是饱暖不知愁的混沌日子。
重阳节后不久,就是父亲50岁生日。因为是整寿,再加上父亲在亲族中威望辈分都高,来了不少拜寿的人,将他家的小院挤满了。热热闹闹地做完寿,众人陆续散去,她留了下来。
她究竟是母亲的表侄女还是表外甥女,他至今也没弄清楚。似乎是母亲与她的母亲是少女时代的闺中密友,各自成家后,离得远了,借着他父亲做寿的机会,她母亲遣她来探望。
母亲很喜欢她,留她住下来。她名字里有个梅字,母亲叫她小梅子,与她殷殷地话家常。小梅子大他3岁,他刚看了巴金的《家》,学着觉慧叫她梅表姐,想了想,不妥,把“表”字去了,叫梅姐。
那年雪下得特别早。梅姐住了半个月,屡次要回家,母亲总舍不得,一留再留。终于开口放她回去了,那天却漫天漫地地下了一场大雪,阻断了梅姐回家必经的山路。
这场雪下下停停,缠绵了一个星期。初时梅姐有些焦急,后来干脆安心住了下来,等着天晴路好。
梅姐很勤快,她来之后,灶上的饭菜,圈里的鸡鸭,这些家务母亲都插不上手了。
一进农历十月,天冷得飞快。梅姐买回几色毛线织毛衣,给他准备的是枣红色的,他说了一句“有点儿扎眼”,梅姐去换成了鸭蛋青。
梅姐的手艺原来这么好。他因为是高三了,两周才放一个星期天,两周前他回家梅姐刚把毛线买回来,再回去爸妈的毛衣都已经织好了。爸爸的是深灰色,用的十字花针,妈妈的是靛蓝色,织成竖的罗纹,掩饰了略发福的身材。他的还没动,梅姐等着他回来,问他喜欢圆领还是鸡心领。圆领太普通,而他肩窄,鸡心领更显得人瘦。他想起英语老师穿的毛衣,是很别致的领口,两肩略方,就画出来给梅姐看。他担心太困难,就说:“要是麻烦的话,就织鸡心领吧。”梅姐说:“没事儿,我见过这种领子,我慢慢想想。”梅姐拿毛衣针在他身上来回比划:“起100针,就可以了……”
这个星期天他磨蹭到很晚才回学校。接下去的两个星期仿佛过得特别慢,13天总也过不完似的。终于到了最后一个下午,本来只有两节自习课,却被物理老师占去,讲上回模拟考试的卷子,讲完试题又即兴来了一场小测验,放学的时候已经6点多了。
物理老师刚跨出门,教室里的抱怨声就跟着溢了出去。班里一大半是住校生,离家都不近,他们等这两周一次的星期天已经很焦心了。这么一拖,天就黑下来了,这意味着本来打算回家的人,尤其是女生,就回不去了。他看看窗外乌沉的天,一声不吭地冲出教室。
骑着车出了校门,路上空荡荡的,四周的田野黑暗沉寂。15公里路,他骑得快的话,一个半小时就能到了。他的胸口热一阵,紧一阵,脚底下蹬成一阵风。
快到家的时候,他推着车过一座石桥,隐隐约约看见桥那头有个白影子。他心里动了一下,快快地奔过去,果然是梅姐穿着白风衣站在那里。梅姐看见他就笑着说:“姑姑姑父今天出门了,我一人呆着闷得慌,估摸你今晚要回来,出来迎迎你。”他说:“天这么黑,这么冷……”
他这时候才注意梅姐怀里还抱着毛衣架子,一团毛线揣在兜里。梅姐说:“这个领子有点儿麻烦,我好几次开了头都不对,织了拆,拆了织,一个领口就织了一个星期。我赶着织了好几天,还差一只袖子,明天赶赶就能出来了。”
他说:“不急着穿,我还有好几件毛衣呢。”梅姐说:“新毛衣暖和。今年冷得早,身上一冷,哪还有心思学习。”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他也不骑车,推着车一步一步朝家走。寂静使这条路显得空而长,仿佛没有尽头。
这么走着,天就完全黑下来了。他问:“梅姐,你上学的时候念文科理科?”梅姐没答话,始终扭着脸,好一会儿才转过脸说:“文科。我语文、英语好,数学怎么也学不好,没办法。”她的声音有些异样。他突然明白过来,梅姐刚才哭过了。她的手装作是在掠头发,其实他知道她是在悄悄拭去眼泪。
他心里有奇怪的欢喜和悲凉。他知道像梅姐这样的女孩子,读完高中如果没考上大学,她的命运就是早早地嫁人,生孩子,一辈子要走的路基本就这么定了。他也知道梅姐已经订婚两年了,听说明年就要嫁过去。
远远地能望见他家的灯光了,梅姐忽然说:“小鹏,在你家这一个月,我挺高兴的。”他的嘴巴不时地张开,仿佛随时都要说出什么来,可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的嘴里灌满了带着苦味的冷风。
第二天,梅姐被附近几个女孩子请去教她们织手套。他的毛衣袖子还没有织完,到晚上梅姐也没回来。他没穿上新毛衣,怅然地回学校去了。想到毛衣一天织不完,梅姐就还在他家里,又很安心。
两周之间的星期六和星期天是不上早晚自习的,他很想晚上骑车赶回去,早上再赶来上课,可是――有什么理由呢?这样平白无故地回去,爸妈一定会怀疑他在学校闯了祸。他将已推出车棚的自行车送了回去。
再回去的时候,梅姐已经走了。母亲把新毛衣递过来:“你就是爱搞些花样,这一件毛衣费了小梅子好大工夫。”
他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屋子,显然是被梅姐收拾过了,整齐又干净。他不知怎么会想到梅姐也许要留封信给他,哪怕是张纸条也好。他翻开每一本书和笔记本,把所有的柜子和抽屉都搜了个遍,甚至把褥子也掀开来看,什么也没有。梅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他用毛衣蒙住脸,哭了。
梅姐没有再来过。
第二年,他考上省城的大学,很多人来贺喜,梅姐也没有来。大二上学期的一个周末,系里组织足球赛,他在宿舍里弓着腰写海报。身后的老三忽然疑惑地叫起来:“老六,你胳膊这儿是个什么呀?是朵花儿吗?”
他茫然地回头看看老三。时间太久了,关于这件毛衣的记忆也模糊了,对于此时的他来说,这件毛衣只是一件很旧了但尚能挡寒的衣裳而已。
他问:“哪儿呢?”老三扯着毛衣的袖子给他看:“这儿!这儿!”他被扯得很不舒服,索性脱了下来。
老三指着右胳膊肘上方告诉他:“刚才你一侧身,可巧看得特清楚,这会儿又不显了。”他抻着那只袖子,左看右看,迎着灯看,背着光看。突然,他就看见了,半个巴掌大的一块,比别的地方颜色略深一点点儿,不注意还真看不出来。5个花瓣,中间一个圆点,是一朵梅。
老三这个傻小子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平时大大咧咧的老六为什么之后的一整天都失魂落魄,忽悲忽喜,没完成的海报也不写了,连纸带墨统统扔在一边。
毕业后,他回市里的中学教英语,与隔壁办公室的一个语文老师结了婚,生了个女儿,日子过得平淡安宁,连老家也不大回了。有一年过完暑假开学的时候,他接到母亲的电话,说梅姐的孩子考上了他所在的高中,梅姐要送孩子上学,让接应一下。
他放下电话,一种又害怕又期盼的心思隐隐地折磨着他。可是,他看见梅姐的第一眼,梅姐朝他笑了一笑,他的心又暖暖地放回去了,仿佛他和梅姐再见面就应该是这样似的。应该是什么样呢,他也说不清楚,反正心里很安宁。
他帮她女儿把宿舍教室都安顿好,带她们回家休息。梅姐让女儿叫他舅舅,不住地托他照应,他满口答应着。看着瘦削疲惫,两鬓微灰的梅姐,心里五味杂陈。
梅姐又要给他织一件毛衣。他早已不穿手工编织的毛衣了,衣柜里堆满了妻给买的羊毛衫、羊绒背心,每一件都要几百上千。可他竟不能开口拒绝。梅姐找不到测量的工具,只好用手隔着空气,虚虚地一扌乍 一扌乍量他的肩宽腰围,量完了“扑哧”一笑:“小鹏,你可是胖多了,从前要起100针,现在恐怕要起130针了。”
他心里一热,脱口叫道:“梅姐!”
梅姐抬头,眉目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