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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画的一些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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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杰,河南长垣人,当代作家,诗人,画家。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著有诗集《一窗晚雪》《布鞋上的海》《中原抒情诗》《讨论美学的荷花》《冯杰诗选》;散文集《丈量黑夜的方式》《泥花散帖》等。先后获《诗刊》全国诗奖、台湾《联合报》文学奖、《中国时报》文学奖、梁实秋散文奖、台北文学奖、屈原诗奖。他还被誉为当代“文人画家”。

“老灶爷卷门神,话里有话。”

――我姥爷的一句乡谚

北中原春节多贴本土木版年画。

我姥爷在战乱年代,曾同其它乡民一道,自黄河之北,推一辆土语叫“拱地牛”的车,带着全家前往开封逃难。后来有的滑县乡民落户开封,在那里经营水烟或贩卖年画。

木版画在中国版画史上能占一页,朱仙镇算中国木版年画的鼻祖吧。《东京梦华录》说过那时的热闹:“近岁节,市井皆印卖门神,钟馗,桃板,桃符及财门钝驴、回头鹿马,天行贴子”。那时宋代充满文化,庙堂的与市井的。明末清初,朱仙镇木版年画作坊达300多个,如现在京城的艺术家工作室;每年销往各地的年画都在300万张之多,一如现在盗版书,这样推算,靠版画糊口的人之多就可想而知了。

我们乡村春节时的门神、灶王爷、纸马、灯笼,都与那些木版年画有关。有当地滑县本土作坊印制的,有朱仙镇印制的。在乡村弥漫的雪花中,穿梭行走着钟馗、敬德、秦琼、关公这类大人。线条坚硬。秉性正派。大红大绿。五谷丰登。

有时不小心灯笼一斜,就烧糊关老爷长长的胡子。版画骤然喊痛。

最有意思的是说:在中原豫西灵宝那一带,年画加盖上县印后能防盗。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何况又是政府的午餐,每张盖县印要纹银一两,县府官吏因此暴富。这真是他妈的“海客谈瀛洲”。

我们北中原乡民不信。贴门神是贴门神,防盗归防盗,两码事。(其实官才是盗呢)

我认为木版年画的魅力在于拙朴,这里有点像豫剧与河南话。而杨柳青年画,桃花坞年画则明显雅致,是“细画”,没有朱仙镇年画的厚拙,河南民间版画是“粗画”。鲁迅也收藏朱仙镇年画,先生称“朱仙镇木版年画朴实,不染脂粉,人物没有媚态,色彩浓重,很有乡土味,具有北方木刻年画的独有特色。”先生生长在细雨鳜鱼里的南方,想必对这种北方粗拙的艺术颇感新奇。

这种中原民间艺术也不时引出乡愁。当年中原籍诗人痖弦在台湾时,曾在信上颇有闲心地告诉我:他祖上就是卖朱仙镇年画的,赶牛车。

至今,他说在加拿大私宅住处,还贴着我从中原寄给他的朱仙镇木版年画,看着,如回到南阳杨庄营乡下。

正宗的木版年画都是用手工制作的,要求技术性很高,有多少种颜色得刻多少块,哪怕一段线条,也得占一块。朱仙镇的乡村画匠一直坚守着祖传章法。1997年春节前,在寒风里,我曾同好友初次去造访朱仙镇,在作坊里看到那么多块雕板,像无数次重复开放的莲花。花开花落,花落还会再开。那些上好的梨木板都浸油风干了,在风雨里,它们在一朵朵花纹的散步中似乎永远不会再走样。

五年之后,我又同走黄河的诗人孔令更、丛小桦一同去朱仙镇拍了一系列专题照片。那里的艺人说:现在手艺都没落了,当年炉火纯青的老艺人面对那几百块梨木板,就是闭上眼睛也知道哪道线该柔哪道线该刚,从不会印错的,可惜今天继承下来的艺人早已没有,连颜料配方都失传了,过去印木板年画的八种颜料都是用中药植物所制的,现在只剩下两种。

其它六种颜料呢?

早已在历史的雨中和泥里跌倒了。没有一双温润的手去搀扶,颜色倒地,再也爬不起来了。

现在许多人从没有见过我小时侯在乡村贴年画的方式,那过程你也想不到。

年画是这样贴的:北中原那时住房四壁多是土墙,用麦秸掺碎麻抹墙,倒也平整。每到春节前贴门画、灶王爷时,我见外祖父先把高粱秆从中间破开,截成许多二指长的高粱段,压住年画边缘,然后,每个高粱杆上再用一个尖尖的枣刺,往下一按,算是完成了贴画的全部步骤。这里有一个细节,没有使用一颗铁钉子。

对于贫朴的北中原人而言,外祖父可能认为:张贴门画用好面做浆糊与铁打的钉子都是极为奢侈的事。也许那些质朴的年画只有用这种简单的方式才显得般配。说破了,还是条件不好。

今天已经有钉子了,起码有十颗之多,五颜六色,而我却认为已无什么门画可贴。如今家家过年贴得金壁辉煌的,膨胀出门框。多了一个个充满暴发户般的喜悦和不安,少了一种简朴和充实。

外祖父在乡村集市上卖过年画,不过已是后来有革命意义的新年画。年画是我姐姐在五十里外的长垣县城新华书店为他批发,每年春节前,将批发的年画捆在自行车后,我姐送到乡村再由外祖父零售。有时批发的只有中间的门神,没有两边的门对,外祖父就让我去写两边门对,由他配成套,再带到乡村集市上出售。

我那时还在一个小镇上学,就从公社书店买半刀红纸,裁整齐,成门对形状。叠成七个暗格或八个暗格。后来写熟了,就不再叠格子。

写时先用各种字体试写,再由外祖父投入“市场”。乡下带来的信息是:用隶书写的那种最受欢迎,尤其是那种用黄广告色写在大红纸上的隶字,因为醒目别致,大家都喜欢,可以套用现在的广告语“供不应求”。以后所有的对联便都用隶书去写了。其实,隶书是一种偷懒的字,我姥爷不知道。

我外祖父在乡村集市上对乡亲们有点自豪地说:“我小外甥写的,才十三、四岁的人。”

可惜我没有把那时售出来的门对留下一副,或让姥爷也打折我买回一对,可以看看那时写了什么狗模狗样的字,竟让姥爷能在乡间引以为豪。

门对年年经霜,那些隶字花落谁家?都如梦一样飘逝,在北中原飘摇的雨中。现在对于外祖父,我能做到的是在一通冰凉的青石碑上去写上温润的墓志铭,仍然用隶书,如写在对联上的那种。

在北中原的乡村,我曾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冒着蒙蒙小雨,到留香寨村北边一个叫河门头的邻村,去找当地最好的石匠为外祖父锻碑。那是一块从浚县大坯山下拉来的青石,对于那座山,外祖父当年曾领队朝山进香。他当过村中的“会首”。

在乡村细雨中,打一把旧油雨伞,罩着那一通石碑,雨在上面润过,我在下面蘸朱砂写,仍用隶书。

乡村石匠还告诉我一个他多年掌握的密诀:先用一瓣大蒜在碑石上擦擦,字会更显。

那一时刻,离年画是多么遥远。抬头看看,乡村沧茫,一眼的雨水。只有一只布谷鸟在南边的村子,仍讲着我童年时的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