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关怀,北漂青年为临终者找回幸福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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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间，他给一百多位临终者送去了离开前的最后一份礼物，他写作了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她们知道我来过》。临终者的心态，在他的笔下变得生动和有人情味。张大诺，曾任新华社《国际先驱导报》记者，现为北京志愿者联合会理事、北京市西城区志愿者联合会培训导师，曾获“首都公益慈善优秀个人”称号。嫁给慈善的这些年，他有一个不变的信念：有一天，凡临终者皆可被关怀。
“开心辞典”
为临终者创造幸福一刻
2002年4月初的一天上午，时年30岁的张大诺随一名医生走进了黑龙江省肿瘤医院的一间病房。患者是一位年仅18岁的大男孩，患有血癌。张大诺时任黑龙江广播电视报记者，毕业于黑龙江大学中文系。此前，医院在社会上招募一批临终关怀志愿者，他报名了。临终关怀，是指对无救治希望存活期限不超过3个月或半年的患者，提供一种身心方面的帮助。今天是他第一次走访患者。来之前，医生说：“孩子剩下的时日不多了。”
进门后，医生先给孩子做了一下身体检查，又把张大诺介绍给孩子的父母。四目相对时，张大诺的心震颤了一下，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神呀，里面满含着惶恐、凄苦和无助。病床边，男孩轻声问：“你会做填空题吗？”张大诺轻声回答：“会！”其实他不会，也不知道男孩要做的是什么题，可这是一次接近孩子的机会。走近时他看清了，孩子做的是“开心辞典”上的填空题。床边一角还放着一把吉他，上面盖着一份曲谱。孩子父亲轻声说：“孩子喜欢王小丫，说等病好了，想去北京参加比赛！”话没说完，眼圈已然红了。
男孩等不急了，问：“请选择，《聊斋志异》的作者是谁？1.曹雪芹2.笑笑生3.蒲松龄4.施耐庵。”张大诺脱口而出：“蒲松龄。”一连答了六七道题，他答对的，男孩就在卷子打上勾。说不准的，两人一起翻书找答案。孩子的父母坐在一边，静静听着看着。转眼15分钟到了，怕影响病人休息，张大诺起身告辞。孩子父母极力挽留：“再说会吧，今天孩子兴致高……”“下次，还有下次呢！”张大诺安慰说。这是个悬念，对临终者来说，是还活着;对志愿者来说，希望下次还能见到。他心中有了底，第一次走访临终者，自己被接纳了。
此后，一连几个周末，他都来病房陪孩子答题。可突然间，一大部分题他都不会答了，孩子很失望。张大诺乘机说：“不做了，你唱一首歌吧，听说你唱歌非常好听。”其实，不是不会答，是不能答，孩子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答完了去不了北京怎么办。于是，他想到了另一个兴趣点。一听弹吉他唱歌，孩子果然来了兴趣。调音、拨弦、清嗓子，然后坐椅子上，非常投入地唱了一首流行歌曲。唱完了，张大诺故意说：“唱得真好，不如进录音棚比划一下！”交往一段时间了，他已经和这个大男孩有了很深的感情，离开前，他想给孩子留下点什么。听说可以去录制碟片，男孩兴奋异常。孩子的父母小心翼翼地问：“需要多少钱？”张大诺知道，为给孩子治病孩子的父母已经倾尽所有。他说：“是朋友开的录音棚，不花钱！”其实，他打听好了，使用两个小时可以录制10首歌，费用是200元钱。这笔钱，他来出。
10天后，正准备录制时，张大诺却因为有采访任务，没能去现场。人没去，他心里却一直挂念着。直到晚间，孩子父亲打来电话：“一共唱了10首歌，孩子唱得开心、投入，谢谢你！”放下电话，张大诺长出一口气。3天后，张大诺回来了，随即被请到男孩的家里。进了门，只见桌子上摆放着一台影碟机，边上放着音箱，一块绒布上放着一张碟片。男孩一脸兴奋，坐在床上等着他。音乐声响起，男孩的声音传了出来，有点沙哑，有点喘息，是身体弱的原因。围在桌子旁，张大诺和孩子父母闭眼睛听着，这是最动听的天簌之音。听到后来，张大诺和孩子的父母都站起来，一起鼓掌。这是孩子留在世上的最后声音，给爸妈听的……
10天后，孩子的生命戛然而止。见到他时，孩子的父母语调和缓：“其实在心里，我们早已经把你当成是我们的另一个孩子了。你来医院时，我们就觉得是哥哥来看弟弟了……”这一刻，张大诺暗下决心，临终关怀自己要一辈子做下去。
神圣庄严
鼓舞志愿者坚持下去
2004年9月，张大诺应聘为新华社《国际先驱导报》记者，和爱人亓昕一起来到北京。亓昕在一家杂志担任编辑部主任，工作之余，张大诺再一次做起了临终关怀志愿者。从家到松堂医院，单程需要两小时。
一天上午，张大诺来到了这里。想让自己平静，可一见面，张大诺的心还是哆嗦了一下。病床上，一位面容憔悴、却很漂亮的女人冷淡、不失礼貌地冲他笑了一下。难以想象，这个美丽的生命就快要消失了……护士介绍说，是骨癌，已经扩散了。张开嘴，他轻轻喊了一声：“大姐好！”大姐姓李，年约40岁，未婚，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妹妹。想再说点什么，病床上的女人抱歉似地回一句：“有点累，改天吧！”其实是不想说话。
张大诺退了出去。前后来了3次，都是这结果，对方想封闭自己。妹妹非常过意不去，张大诺却并不介意，说会有机会的。一天中午，见病人的妹妹正端着一碗馄饨上楼。走上前，他把馄饨接过来：“我来！”说着，推开门走了进去。见是他，病人想要说什么，张大诺先开口了：“妹妹在接电话，让我帮着送来！”这样说，李姐接受了：“她呀，总是忙。”说着，坐起身准备吃馄饨。
床头上，一幅色彩鲜艳的国画引起了张大诺的注意。画面上，一颗鲜艳的桃子翠润欲滴。听妹妹说，李姐喜欢国画，虽在病中还想着去写生。张大诺有了主意。他明知故问：“李姐，这颗桃子寓意什么呀？”病人来了兴致：“桃嘛，代表长寿呀！”一句话，张大诺明白了，病人热爱生活，渴望活下去。紧接着，他似懂非懂地又问了几句，只见病人的面孔由冷变热，慢慢脸上竟然浮起了笑意。这个中午，病人给他上了一节国画入门课。说得开心，到后来病人主动说：“再来时，我给你说色彩！”
第二天，他再来时病人昏睡未醒。在窗下，张大诺捡了块树皮，拿起石子在上面刻了一张笑脸。画完后，他走上楼，轻轻推开病人的房间，把这幅树皮画摆在病人的床头……几天后，再来看时，病人的床已经空了。护工告诉他：“走之前，李姐问小张来了吗？”回去后，他把这句话记在了日记上。见他眼里有泪痕，妻子心动了：“不行就辞职做吧，我养活你！”见妻子支持，2009年10月初，张大诺辞去公职，成为一名专职的临终关怀志愿者。同时，他开始整理写作病中关怀笔记……
这一次，她又挺了过来……病房里，看见秋姐睁开了眼睛，在场的人都长出一口气。她的眼神在找人，看到张大诺时眼神停住了。伸开手指，张大诺冲她打了个胜利的手势，秋姐笑了。开始时，她眼前出现了幻觉，冲护士大喊：“怎么给我换房间了？这比原来的小多了。”护士一脸委屈，哪换了呀。可她不信，嚷嚷着要换回去。到晚上时，她的神志开始模糊，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亲友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了。最远的，从宁夏来……
张大诺很惊讶，非亲非故，赶那么远的路就为了见上一面？对方点点头。“困难时，大姐帮过我！”闻听，张大诺肃然起敬，知恩图报，秋姐是好人，也没看错人！几天后，和秋姐说起这事时，她咯咯笑了。原来，对方是秋姐的一位同事，因工作关系后来调到宁夏。3年前，突然找到秋姐说家里出了事，想借些钱。二话没说，秋姐把大部分积蓄都拿给了对方。后来，知道她得了不治之症，这位同事专程赶来，非要侍候她一程，结果被秋姐硬赶走了……“身体下垫的褥子，就是同事亲手做的，又从宁夏给送来。”秋姐缓缓地说，话语中透着一种满足。2013年3月初，她被查出了胰腺癌……
第一次见秋姐时，她正在“气头上”。她为自己辩白：“做会计，在账上我是清清白白的。都说好人好报，可回报竟然是不治之症。”这是秋姐的心结，几天后，张大诺找到了一个让她心态平和下来的办法。再去时，他直言道：“秋姐，你知道《焦裕禄》吗？咱北京各影院都在上演这部电影呢！”“焦裕禄？知道啊，就是那个县委书记嘛，老百姓都夸他好！”兴趣来了，张大诺开导说：“他也是患癌症去世的，是肝癌。”一句话，直击心结，好人也会得癌症的。“哦，是吗？”秋姐若有所思。得这病，不是她的错，是呀，好人也会得这病……果然，此后秋姐再没感觉委屈。有一次，她甚至开导别的病人：“别瞎想，病就是病，与人品无关……”张大诺听了，开心地笑了。临终前，能把病人的心结解开，善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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款项是内心的成就感
这次病危后，让秋姐预感到离开的日子不远了。2013年5月的一天上午，来看她时，张大诺明显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只见秋姐缓缓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到他手里，然后说：“我要走了，留个纪念吧！”打开一看，是一张大姐的照片，面色红润，是生病前拍摄的。强忍住内心的不舍，他故意捧着照片细看：“大姐，生病前你是很漂亮的女人！”听这话，大姐咯咯笑了起来。张大诺放心了，一个人知道自己就要离开了，还能发出这样的笑，说明她的心态已近于禅境的祥和，不再需要别人的关怀了。几天后，他再去看时，秋姐的床果然空了。秋姐走了，让人有些不舍。回到家中时，他的耳边仿佛还回响着她说过的话：“我要走了，这一张照片是留给你的……”
不知不觉，张大诺已做了10多年的临终关怀志愿者，送走了上百位临终者。老人中，有“俄语奶奶”、“不服气大爷”、“佛奶奶”等。这些老人90多岁了，天禄圆满，走得安心。2015年年初，他写的《她们知道我来过》出版了，这是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可最让他心痛的，是那些年轻的临终者……
2015年3月底，病床上，一位眉目清秀、年龄不到10岁的小女孩冲他笑了一下。张大诺的心猛一哆嗦，情不自禁站住了。他不敢相信，才这么小的孩子会是一个临终病人，看她笑得多天真、多灿烂啊！女孩患的是恶性肉瘤，发烧不退，因为家境贫困，才住了几天医院就回家了。医生说，孩子病势凶险……
不足10平米的小屋里，摆着布娃娃和几本童话书。墙壁上，还画着一幅“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水粉画，这就是女孩的家。虽然简陋，可看上去非常温馨。年轻的爸爸和女儿手握手，妈妈则坐在一边，给女儿揉脚。这一幕，看得张大诺心里好温暖。不一会，脚揉完了，妈妈给女儿准备吃的去了，年轻的爸爸也急着去打工挣钱。屋子里只剩下张大诺和女孩了。拿起书，他开始给女孩读成语故事《老马识途》。
“春秋时期，齐国君王率军出征时……”读完了，看一眼女孩还睁着眼睛根本没睡，显得有心事。想问哪儿不舒服，女孩直接拉着他的手坐了起来，轻声说：“如果我没了，你劝劝爸爸妈妈不要吵架了……”声音虽小，在张大诺听来却如闻炸雷。生活中，女孩一定是听了太多的爸妈之间的争吵，在心里留下了阴影。他的心一阵难受，女孩是不是感觉自己快要离去了，才说出最后的心愿？强忍住泪，他保证说：“你放心好了，以后你的爸妈再也不会吵架了！”见他答应了，女孩安心地闭上眼睛，安然进入梦乡。
从女孩家出来，张大诺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听人说过一句话，黄泉路上无老少。懂事的女孩，让人的心疼得慌呀！此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张大诺多次前去看望小女孩。5月中旬的一天下午，张大诺又来到女孩住的小区，不知不觉中，女孩已成了他的牵挂。他的包里装着两只小乌龟，是给女孩买的，寂寞时女孩可以看着它们爬上窗台晒太阳……大门口有几个胳膊戴黑纱的人，面色凝重，眼睛红红的，正在商量着什么。疑惑之时，女孩的爸爸走出来，看见他上前紧搂住他的肩膀，哽咽着说：“孩子上午10点多，走了！”
张大诺心一沉，拉住年轻父亲的手，一时语塞。好久，才忍住眼泪，把女孩的话重复给年轻的父亲听：“孩子心愿是，爸爸妈妈，以后不要再吵架了！”闻听，孩子的父亲嚎泣出声：“不吵了，再不吵了！”怕自己流泪，张大诺快速逃离了女孩的家……在路上走了好久，张大诺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是的，一个临终关怀志愿者必须有一副“铁石心肠”。晚上坐在书房里，他写下了一行字，给自己：“别担心，到那个时候，会有人帮助你的，他是一个临终关怀志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