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范文大全 > 正文

何苦在求学路上

开篇:润墨网以专业的文秘视角,为您筛选了一篇何苦在求学路上范文,如需获取更多写作素材,在线客服老师一对一协助。欢迎您的阅读与分享!

二十一年前的夏天,何苦还没有名字,那时何苦还是个刚出生的婴儿。何苦的父亲给他刚出生的儿子起名字,何苦生下来三天了,何苦的父亲就憋了三天,何苦的母亲看着何苦的父亲因给儿子起不出名字来的难受样,就说,你看你呀,何苦呢,憋得那个难受,随便起个名字就行呗。何苦的父亲就怔怔地看了何苦的母亲一会儿,然后说,何苦,哪来的苦?没有苦,咱儿子就叫何苦吧。

日月轮回,星移斗转,就在时光白驹过隙的当口,何苦也由一个嫩嫩的婴儿,变成了一个帅帅的小伙子。现在的何苦,已经是一个大学生了,他怀揣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坐在火车上已经有十多个小时了,他相信自己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了有这么长时间了。

何苦是在前一天的晚间坐上这趟火车的。在这之前,他翻了好几座家乡非常熟悉的山梁,在一些叶片被秋阳抽去了水分的树丛间,他走得匆忙并且大汗淋漓,这使他有时不得不停下来伏下身去大饮一通清冽的山泉水,这清冽的山泉水或许是冲呛了他的肺部,使他本来就不堪重负的肺部出现了严重的异常现象,他的脸看上去有些肿胀,并且因不断地咳嗽而使两腮剧烈地抖动。虚弱的何苦坐在火车上,一阵咳嗽过后,他便感觉浑身有无数黏糊糊的小虫在爬,那是虚汗在他的肌肤上蠕动,他紧抿着失血的嘴唇,让这种感觉在体内蒸发。他心里很烦,他知道现在已经是早晨了,却无法知道早晨的确切时间,他的廉价表从他一上车磕在车门扶手上的那一刻起,就不跳字了,他不好意思问对面座上的那个女孩,他很腼腆,那个女孩腕上的表小得可怜,他有些近视的眼睛看不清那上面的指针在忙着往哪儿指,何苦再看看周围几个人,看书的看书,想心事的想心事,何苦心说算了,爱几点几点吧。

何苦这是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他没有同周围人沟通的经验,于是他也就懒得去沟通了。自打跨出家门的第一步开始,他就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一个装有九千块钱的布袋上了。母亲在家里用针线把一块布缝在了何苦的衬裤上,那九千块钱就装在那里,紧靠在他的右腰位置。这是何苦上那所大学所必交的学费,他要靠这笔钱在那所挺有名的大学里度过四年的学习生涯,他知道这笔钱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有一百个理由要对这笔钱精心呵护。

在火车上,在这一整夜的旅程中,何苦从未眨过一次眼睛,他老是觉得那个装钱的袋子会突然破裂,会被人发现偷走,他甚至不敢站起身来直直腰或在过道上活动一下身体,他常做的动作只是把两只手放在腰眼上稍微地在位子上来回扭动扭动。

何苦设想过很多种有人偷他的可能,每一种可能都让他胆战心惊。有一次一个旅人突然拉开自己的皮包翻找一些旅行用的什么东西,那种扯开拉链的声响足足令精神紧张的何苦心跳了好一会儿,他感觉那扯开拉链的声响是从他的腰部发出来的,他装钱的布袋被人撕开了,这把何苦吓得赶紧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右腰。这个举动到后来引得周围的旅人向他胡乱地扔来一些莫名其妙的目光,何苦这时就想一个人若是被人盯上,那真是件倒霉透顶的事情。

火车在两条钢轨上有条不紊地行驶着,它时不时的撒气声搅着播音员纯正的普通话。车厢里弥漫着因为拥挤而散发出来的古怪气味,这种气味令何苦头昏脑涨,他无法感觉火车在给他带来新奇的同时,还给他带来这么多古怪的气味。他觉得他真应该喝点水了,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喝水了,这种古怪的气味如果用水冲一下,效果肯定是不错的。可是他等呀等,却没有等到送水车的到来,他看着对面的那个女孩非常夸张地翘起莲花指在削着水果,津液也就被他从很深的嗓子里提上来一点,润了下舌苔,这之后他好受多了。何苦看了眼窗外,那里有类似于家乡的山川大野,此时正在迅速地向后掠去,他估算着此行的目的地究竟还要用多长时间才能走到。

何苦这时感觉自己的头很热,像是罩在一团蒸汽里,眼睛里也有金星在胡乱地碰撞。他努力睁开眼睛张望着,他怕自己像以前一样突然出现瞬间失明,他想特别是在火车上,如果出现瞬间失明,那给他带来的后果将是灾难性的。这样一想,使他本来很沉的心又压上了一块重重的石头。这一年多来,何苦就是被这突然袭来的瞬间失明搅扰着,他的血压特别低,水银柱永远也达不到正常人的刻度。体检那天量血压,医生问他头晕吗?他点头。医生问他失眠吗?他点头。医生问他饭量如何?他说少得可怜。医生告诫他得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他说他的学费还没有凑够呢。他望着医生,眼神松弛得就像失去了弹性的皮筋,医生先是一愣,然后就冲他摇起了头。他知道医生摇头的意思,他还知道自己精瘦的身体里缺的是什么。那天医生还郑重其事地告诉了他肺部的毛病,何苦想自己这么多年的咳嗽都挺过来了,他的肺部能承受得了。可眼下他最怕的是瞬间失明,他怕看不见眼前的东西,因为他清清楚楚记得他最近的一次瞬间失明,已经是第七次了。那天何苦从邮差手中拿到这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还没有去撕开封口掏出里面的信,他就觉得脑子里轰地一下,随后便天旋地转起来,他当时看着自己用了一个很丑陋的姿势蹲在了地上,进而又跪在了地上,最后又躺在了地上。何苦躺在地上的时候,眼前就腾起了一团黑尘,那团黑尘里有无数只像萤火虫一样的东西在乱飞,他抓住身下的泥土,想要大地停止这恶作剧般的旋转,可是他的努力失败了,直到家人跑过来将他扶起时,他才模糊地恢复了一些视觉,他看见母亲正在旁边喊他,他看见妹妹正在双手抱着他,他依在妹妹的怀里,农家里所应有的一些声响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耳朵里,他听到了鸡鸣狗叫,他还听到了一种叫做风的东西在庄稼的叶片上拂过所发出来的细碎的O@。他在妹妹的帮助下努力地坐了起来,他环顾四周,寻找着导致他第七次瞬间失明的那封信,他看见那封信就在离他右手不远的地方静静地躺着,他把它捡起来,他看到十几年的夙愿就装在这薄薄的牛皮纸袋里,竟是那样的轻,轻得他心里竟一时空空落落的了。母亲和妹妹站在一旁柔柔地唤他,他看着自己的亲人,禁不住热泪盈眶。

火车驶过了一个小站,因通过岔道而造成的车厢的微晃,使何苦的咳嗽加剧了。深秋的早晨车厢里阴冷而干燥,从硬座席下透上来的风令单薄的何苦浑身颤抖不止。何苦干咳着,整个车厢都能听到他这种撕破嗓子的动静。何苦等着送水车的到来,他最不愿意看到对面的那个女孩时常把矿泉水喝下去的情景,整个旅程中,那个女孩看上去快活、舒适而且滋润,她戴着耳塞在自己的对面摇头晃脑,手指也不停地摁着手机上的按键,何苦真羡慕女孩的轻松状态。想想自己,在这十多个小时的旅程中,他快被这难挨的火车速度抽成一具干巴巴的骨架了,他没有资格享受旅行以外的乐趣,母亲把学费缝在他的腰上,留在外面的一百多块钱,除去绝大部分买了车票以外,他还买了几个面包,买了一根他早在几年前就想吃的那种很有名气的火腿肠,这根火腿肠在这一夜的旅程中竟断断续续地把那几个面包全都送下了肚。而今,他这掉了漆的茶缸里早已经没有水了,那来来去去的卖货车里的饮料,正张牙舞爪地暴露在他的面前,何苦努力回避着这些诱人的东西,他兜里所剩无几的零钱决不想花在这些上。何苦想同样能解渴,水不是更经济实惠吗?他盼着送水车的到来,他老是在心里嘀咕,它怎么还不来呢?

因为整整一宿未眠,何苦现在感觉自己的脑袋出奇的沉,后脖颈上也好像压了什么东西,这使他懒得抬起头去看车厢外渐渐高升的秋阳。他已经对周围的景致没有了一点新鲜感,他想做的努力就是如何尽量控制一下自己的咳嗽了,他知道那来自肺部深处针刺般的疼痛是自己从未体验过的,他想尽量放松自己,就像最近的这次高考一样,放松放松再放松。何苦就在自己放松的意念中熬不过瞌虫的噬咬而昏昏睡去了。

何苦在睡梦中听到有人叫他,就坐了起来。一开始他周围黑糊糊的一片,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而后黑雾散开,眼前就变得渐渐清晰起来,这时他看见一个人在前面走,从那个人的背影看像是他的父亲,他定睛看了看,那前面走的人还真是他的父亲,他想喊父亲一声,可是他嗓子里的声带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何苦看着父亲停下来正转身向他挥手,父亲还冲他微笑,他没有听见父亲对他说了些什么,只是远远地在向他挥手。他知道这是父亲一贯的脾气,沉默寡言,把所有能表达的言语都付诸行动。他叫了几声爸,就在何苦擦眼抹泪的当口,他的父亲却消失了,眼前一下子变成了另一番模样,他看清了这是一片坟地,他还看清了他前面几步远的一个坟,就是他父亲的,那上面长满了杂草,他还看见父亲的坟边有一棵榆树孤零零地在那儿站着,那棵榆树的一个枝杈,被风一吹,像一个人的手臂一样在挥来挥去,何苦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其实何苦的哭声并不是很大,只有他坐席边上的几个旅人才能听得到,他们把趴着的何苦摇醒的时候,何苦的眼泪已经把火车上的茶几打湿了。何苦湿湿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告诉他们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很悲伤的梦,他说他那已过世的父亲来看他来了。同座的几个旅人都睁大了眼睛,以为何苦仍在说梦话。何苦擦了擦眼泪,非常艰难而认真地对他们说,真的。接下来的一阵咳嗽,把自己下面想说的话打断了。何苦一个人沉浸在回忆父亲的情绪之中,他避开旅人们想跟他搭话的眼神,整个身心都回到了以往的细节里去了,在那些细节里,他又一次看到了父亲。

是父亲逼着他参加这次高考的,在这之前,他差一点就放弃了它。那天的黄昏时分,父亲把他叫到自家的地头,父亲指着一片刚刚受了粉的青苞米,没有对他说一句话就弯腰一口气拔了十几棵。何苦在旁边看傻了眼,他阻止着自己的父亲,他要让父亲停下来,他对父亲说,爸呀爸,我明白了,我明白以后该怎么做了。他的父亲于是收了手。他看见父亲那双沾满秧叶绿汁的手不停地哆嗦着,汁液纷纷滴落于地,父亲自始至终没有对他说一句话,他看见父亲把多年的劳顿深深地憋在胸膛,他看见父亲扔下他独自一人向家里走去。第二天,父亲就去了外省的一个煤矿打工去了。可父亲回来的时候,却已是面目全非,他是变成了一捧骨灰回来的,一次井下的瓦斯爆炸,就让父亲转瞬之间变成了一捧骨灰。

何苦这时感觉一种来自肺部的炎症侵入了他的呼吸道,把咳血的喉咙都封上了。他张了几下嘴,却很难发出一些什么声音来。他看见周围的旅人都向他探过身来,眼神里蕴满了询问,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病了?你是不是肺部出了毛病?你需要帮助吗?何苦嘴角动了动,冲旅人做了一个很吃力的微笑,然后点了点头。何苦推了推面前的茶缸,他想对他们说,我想喝点水呀。那个女孩看出何苦的意思来了,于是就忙不迭地打开一瓶矿泉水递到他的嘴边。何苦的眼睛有些湿,他想他不能喝这个女孩的矿泉水,坐在一起已经十多个小时了,他没有同她说过一句话,由于腼腆和上车以后的精神紧张,他甚至都没有仔细看过这个女孩一眼,他这是在接受了女孩的帮助出于感激才注意上她的。女孩有妹妹一样的椭圆脸和青春的身材,只不过妹妹的眼神没有这个女孩清澈透明。妹妹的眼神始终是散散的,有些聚不拢,他甚至从几次有限的电话里都能看到妹妹的眼神。自从父亲去世后,妹妹就到很远的一座城市打工去了,她在那座城市里干些什么没人知道,她只是时不时地把钱汇到家里,以维持这个家的吃穿用度。何苦坚信妹妹就是被那座城市弄坏了自己的眼神的,那种散散的迷离的眼神,妹妹再想擦也擦不掉了。妹妹比面前的女孩看上去岁数还要小,可妹妹却像是经历了世事沧桑的过来人,言谈举止,已经游离她那个十七岁的花季了。

何苦的呼吸看上去越来越困难了,他的眼神错乱成一组难以识别清楚的符号,在互相挤压、碰撞,整个世界在他眼里已经幻化成一浪高过一浪的海啸,这种海啸唯有何苦一个人能听得到看得到。他不停地哮喘着,可这并不耽误他的听觉,他听见旅人们在一起焦急地谈论他,他还听见女孩在谈论他的时候声音里有妹妹特有的亲情和温润。何苦想拿眼睛看看这个女孩,可他没法看清她了,虚弱、干渴,还有越来越重的肺部疾病,已经把他的视力耗得七零八落,他只能很模糊地把女孩的头像反映在视网膜的底部,他想清理一下视觉上飘飘游泳的黑尘,于是就用手揉起了眼睛,他听到眼球在眼眶里转动时所发出来的一种类似轴承缺油的声音,这种声音刺激着他,使他不得不停下手来,而此时那种黑尘一下子又罩满了他的瞳体。

现在,何苦所最担心的并不是自己的瞬间失明了,他发现这眼前挥之不去的黑尘,已经比那几十秒钟的瞬间失明可怕得多了。他说不出话来,又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他想主动跟周围的旅人们沟通也沟通不下去了。矿泉水被女孩一点一点地倒进何苦的嘴里,可是他咽不下去了,他的喉结已经无法活动,整个喉结周围好像全扎进了叫不上名字的芒刺,并且使他的颈部因粗肿而难以灵活地扭动头部。

何苦脸色恐怖,他摸着自己瘪瘪的肚子,感觉像一个没装多少粮食的布袋挂在了他的脊椎上,他无法抬一下手去摸自己右腰上的钱袋了,他只能用满是痛楚的意识去感觉那钱还沉甸甸地在。而就在这时,何苦看见母亲向他走过来了。

母亲看上去还是那样疲倦,眼神里盛满了生活的辛酸。母亲说何苦呀,就差两千块钱了,下午我再去北村借借。何苦说妈呀,你别去借了,你跑了十几天了别去借了,我就拿这些钱上路吧。母亲说何苦呀那哪行,你不拿足了学费,到学校人生地不熟跟谁去借呀。何苦说妈呀你别去借了,咱们这儿穷,你到哪儿去借也白费力的。母亲说我去找北村的韩大矿试试吧。母亲说着话的时候就走了,母亲是迎着西沉的太阳去北村的。何苦知道母亲去找那个开金矿的韩大矿去了,何苦看着母亲的背影,要不是眼泪模糊了视线,他会一直把母亲送得很远很远的。

母亲从韩大矿那儿回来已经是掌灯时分了。母亲踉踉跄跄地推门进来,把闷头独坐的何苦吓了一跳,母亲头发凌乱,目光涩涩地有些僵直,母亲看见何苦就哭了。何苦问妈你怎么了?母亲进到了里屋,母亲把何苦关到了门外,母亲在里屋哭,呜呜地哭。过了一会儿,母亲止住哭开门出来了。何苦迎上去问母亲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妈?母亲从兜里掏出一叠钱说何苦呀,这两千块钱妈给你借来了,这两千块钱是韩大矿借的,何苦呀你记住是韩大矿那个畜生借的。母亲说着说着又哭起来了。何苦觉得头皮发麻,何苦似乎意识到有什么事儿发生在了母亲的身上。何苦说妈呀,你告诉我是韩大矿欺负你了吗?母亲说何苦呀你别想得太多,你是上大学的人了,你要理智呀,韩大矿这个畜生毕竟借给咱钱了呀,没有钱你的学业咋完成呀何苦?听妈的话。何苦抱着自己窄窄的肩膀,看着不断抽泣的母亲,心情像是被灌了铅似的沉。

现在何苦甚至连身边坐着的人都看不太清楚了。谁在抱着他的头部,谁在给他喂水,谁在轻轻地唤着他,他都看不太清楚了,他只能感觉到周围的好心人正在尽力地帮他。火车还在一刻不停地向前行驶着,阳光从车窗外射进来照在何苦的脸上,人们清楚看见何苦青肿的面颊上挂着两弯晶亮的泪线。何苦想说话,想对母亲说妈呀你为何给我借来九千块钱,让我踏上这该死的旅程?我没有精力再坚持下去了,妈呀你缝在我身上的九千块钱真沉呀。何苦努力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右腿,这条右腿就在坐席的下边,看上去很不听话,何苦心说我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在上学的路上就不行了这说得过去吗?看我这破体格呀。何苦嘟哝着,人们不晓得他在跟谁说话,人们仅仅看到他的嘴唇在一蠕一蠕地动着。

何苦是在抵御不过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在火车上失去知觉的。好心的人们在一个就近的车站把他抬下了车。当何苦躺在医院急诊室的病床上醒过来的时候,他的眼前依然是一片模糊,不过在模糊中他还能看见很多白大褂在他的身边飘过来飘过去。何苦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医院里了,周围有很多移动的白大褂,可白大褂们却不在他的身边停下来,何苦就不停地转动脑袋,何苦知道只有这样做才能引起白大褂们对他的注意。

何苦已经不能说话了,可是他的嗅觉还可以,他能嗅到医院里的消毒水味,他的听觉还可以,他也能听到医生们聚在一起在说些什么。何苦仰面躺在病床上,钱就在他的右腰下,他看到有两个医生躲在急诊室的一隅在说他,接近正午的阳光很足,何苦却看不清那两个医生的额头在汗津津地反着光。

两个医生抱着肩膀在看他,并且在为他争论着什么。何苦说大夫呀快来给我看看病吧,救救我吧,我都快要坚持不住了。两个医生听不见何苦在说些什么,其实谁也听不见何苦在说些什么,两个医生只是远远地看着他,其中一个说,他看上去像个民工,一看他随身带的那个编织袋子就像,得了这么严重的病还出来打工?何苦说大夫呀我不是民工,我是一个去上学的大学生呀,那个编织袋子里装的是书呀。另一个医生说,嗯,你再看看他的着装,不是民工是啥?咱们医院像这样的病人太多了,咱们垫付不起医疗费呀。何苦说大夫呀,我有钱呀,我有九千块钱呢,你们看在这儿呢。何苦就努力向左翻动身体,他想让医生看见他右腰上的钱袋,可他再怎么用力也没有翻过身去。一个医生说,看把他疼的,都直翻身。另一个医生说,没办法呀,他没钱怎么给他治病呀。何苦说大夫呀我有钱,把我的学费用上吧,救救我吧。何苦还在用力向左翻身,并用手拍着自己的右腰,你们看钱就藏在这儿,就藏在这儿。

何苦渐渐听不清这两个医生说些什么了,可他一有气力就向左翻身,他就这样翻呀翻,像一个躺在舞台中央的演员在做着一个莫名其妙的动作,而这个动作却把台下的观众全看懵了。何苦眼泪汪汪地盯着两个医生说,大夫呀你们不救我了,我就要死了,我不能死在半途呀,那个大学我还没有见过一面呢,那里面装着我太多的梦想呀。一个医生说,他看上去真不行了,要不我们找院长请示请示吧。另一个医生说,快去吧晚了恐怕不行了。何苦现在已经听不见医生跑出急诊室的脚步声了,他的生命就像是一只将要断线的风筝,正被天堂的引力所吸,只是他用整个躯体在死死压着那条将断的生命之线。我不能就这样死了呀,这样我心不甘呀。何苦艰难地转动着头部,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之门向自己敞开了。

院长和两个医生从楼上急急地跑下来了,他们来到何苦的身边。院长一步跨上前来翻开何苦的眼睑,然后对那两个医生说,赶快救他,越快越好。院长背过脸去,他的眼眶此时已被泪水所充满。

其实现在对何苦实施怎样的急救都无济于事了。何苦已经把压在身下的那根连着自己生命的风筝线悄悄地松开了,何苦的灵魂已经飞离何苦并且渐渐远去。何苦躺在床上对自己的灵魂说,你去代我看看我的大学吧,看完之后回来告诉我一下行吗?何苦的灵魂很高兴,就对何苦说,你放心吧。何苦的灵魂就飞走了。何苦的灵魂飞临何苦将要去的那所大学。何苦的灵魂看见有一群乳白色的教学楼错落有致地耸立在这所大学的校园里,有一栋教学楼的前面是一个绿草茵茵的足球场,塑胶跑道把整个足球场环绕其中,何苦的灵魂还看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校园图书馆,门前还坐着一个青铜老头,看得差不多了,何苦的灵魂便飞回到了何苦的体内。

何苦现在睁开了眼睛,何苦的回光返照使他的眼睛出奇的明亮,他看到医生们正急急地解开他的衣服,往他的嘴上扣着一个透明的杯罩。何苦在自言自语,我看到我的大学了,她真美呀。何苦这时感觉到有人已经触到了他右腰藏钱的那个地方了,何苦这时感觉到有人已经摸到了他的九千块钱了。何苦在心里非常开心地对医生说,大夫,我就拜托你们了。说完这句话,何苦的灵魂再一次飞离何苦而去,并且头也不回地向上飞走了。

魏国松:男,辽宁省北票市人。辽宁作协会员。曾在《清明》、《飞天》、《鸭绿江》、《芳草》、《中国铁路文艺》、《辽河》、《江门文艺》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计60万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