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上那根思念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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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他瘸腿,虽然他是踩车载客谋生的,虽然他只是一个卑微的父亲,但是他的爱一样丰饶,一样伟大。
(1)
小时候,我是以父亲为荣的。虽然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但他有一双灵巧的手,他可以用竹签、彩纸帮我做美丽的风筝。每个周末的傍晚,他都会骑着摩托车载我到人民广场放风筝。那是一只色彩斑斓的彩蝶风筝,非常漂亮,可以飞得很高,很远。我的身边总是围着许多小朋友,在他们羡慕的目光中,我一脸骄傲。上幼儿园时,老师常常要求父母配合孩子做各种手工。很多家长都是直接到玩具店买,省事。只有父亲,每一次老师把任务布置下来后,他都是自己找材料,然后手把手地教我。教我做木头小车,然后安上塑料轮子,涂上油漆。他还教我折纸、做彩贴画,变废为宝地把各种空罐子做成彩色灯笼、漂亮花瓶。每一次把父亲教我做的手工带到幼儿园时,总能引起大家“啧啧”的赞叹声,就连老师也夸奖我的手工做得好,夸奖我父亲是个用心的父亲。
父亲常给我讲故事,虽然他的普通话说得不好,但他能够用不同语气、声音模仿故事里各个人物说话,听起来很有趣。他还常常带我去公园玩,教我认各种花和树的名字。告诉我四季里树叶的变化。有时,在傍晚,坐在草地上,他会指着天上的火烧云让我观察云层的变化。望着变化莫测的云,父亲闪亮的眸子总是深情无限。我偎依在父亲的怀里,睁大眼睛,应接不暇,但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消失过。在父亲的指点下,我见识了火烧云的无穷变化,感受到了大自然的美妙。金色的霞光笼罩着整个大地,也把父亲的脸膛渲染得神采奕奕……
过往的记忆,我一直没有忘记,只是后来,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父亲带给我的不仅是快乐和荣耀,他的瘸腿,他卑微的职业,还有贫穷的家,也带给我无情的嘲笑和无尽的磨难。
(2)
父亲每天都会在我放学时,骑着他载客用的三轮摩托车准时到学校接我。那是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光,坐在父亲的身后,听他说话,我小小的心会很满足。我曾问他:“你来接我,不载客挣钱了?”父亲总是笑着告诉我:“小宇最重要了,我要把你先送回家,再去载客。”父亲说话时,还会转过头,伸出一只手轻抚我的脸。我靠在父亲温热的背上,感受着从他身体传递过来的脉脉温情,心里荡漾起幸福的涟漪。一路上,我又说又笑。把老师教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告诉父亲。他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地插上一句:“嗯!真好!小宇上课很认真。”
回到家,父亲安顿好我后,又骑着他的摩托车出去。我趴在窗口,望着父亲离开的背影,一直挥着小手,直到他的摩托车消失在小巷的尽头。我会安静地在家写作业,一直等到妈妈从工厂下班回来。
可是有一天傍晚放学,我走出校门口时,正看见父亲和一个穿着西装的家长在吵架。那个穿西装的男人长得很高大,他指着我父亲骂:“你个载客的,挤什么?这里是载客的地方吗?”“载客怎么了?你可以接孩子,我就不能来接孩子?”父亲说。他们两个人骂得很凶,周围站满了同样来接孩子的家长,他们指着我父亲低声说:“载客的孩子也会在这学校里?”“看他那民工样,他的孩子真是可怜。”种种议论针一般刺着我的心。第一次,我在人群里看见了父亲的卑微。他站在那个西装男人的面前显得那么矮小、寒酸。虽然他也在大声说话,但他的声音明显在颤抖。我默默地望着孤独无助的父亲,突然很心酸。不知怎么的,那个西装男人突然推了我父亲一下。父亲腿瘸,一个趔趄,他整个人就摔在地上。人群一阵乱。“算了,犯不着和一个民工动手。”“有话好说,其实载客的也不容易,你看他还是一个瘸子,算了吧!”有人劝和。
“爸爸,你不能打他,他是我同学李想宇的父亲。”一个同班女生跑进人群,拉着西装男人的手说话时,我的脸倏地涨红。在她把手指向我时,父亲也把目光转向了我。所有目光箭一般同时射向我,我低下头,一声不吭。“真可怜这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既然穷,就不要把孩子生出来呀!”有人轻声说。我的头有千斤重,耷拉着,不敢把目光投向父亲,他蹒跚着要站起来。“小宇,过来扶爸爸一把。”父亲招呼我。我怯怯地抬起头望着父亲,又环视了一下周围鄙夷的目光,终于没有勇气走过去。我推开人群,哭着冲了出去。父亲一直在后边喊我的名字,但我没有停,他的叫声,让我抬不起头。
西装男人后来带着他的女儿到我家来道歉。父亲接受了,两个大人握手言和。只是我的心里,父亲再也不是过去那个让我骄傲的父亲了。
(3)
我再也不让父亲到学校接我。我不是心疼他,只是觉得丢人。以前,我根本没想过他的瘸腿会给我带来伤害,没想过他是载客的。但那件事后,我知道父亲和别人的父亲是有区别的。
我渐渐地逃离了父亲的视线,再也不肯跟他一起走路,也不肯搭坐他的摩托车。我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我有一个瘸腿的载客谋生的父亲。或许父亲也是明白我的心思吧,在我拒绝了几次后,他就没再来学校接我。在家里,我也很少和他说话。我宁愿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也不愿意和他面对面地坐着。母亲劝我不能这样对待父亲,我低着头不说话。我知道父亲没什么错,但他的卑微却带给我很深的伤害。
以前,我在学校有很好的人缘,那时没有人会关注到我的父亲。那次的事情后,走在校园里,总有同学指着我的后背在小声嘀咕,有同情我的,也有可怜我的,无论哪一种,对我都是伤害。背脊如芒,我默默地承受着,无力挣脱。学校组织大家捐款时,有同学建议我不要捐了,说:“你家已经很穷了,哪好意思让你也捐呢?”我捐出去的钱,被大家好心地退了回来。身边的同学似乎也比以前更关心我,但他们同情的目光让我感觉到有虫子在咬噬我的心。心里的悲哀汹涌着,我再也没有勇气对视同学的目光,看人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把头低下。我不再说话,不再微笑,不再和同学交往,每天独来独往。但事情并不会因为我的沉默就不发生。一次,班上一个同学的钱包不见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盯向我,我还听到有同学说:“我们对他这么好,他还会偷钱,真是忘恩负义的人。”眼中噙着泪,但我努力控制着,不让泪水流出来。就因为我家里穷,什么事都可以赖到我头上来么?那一刻,我对父亲有很深的怨恨。那么穷,那么卑微,为什么还要生我出来?
我没有把自己在学校的遭遇告诉母亲,我怕她会更难过。母亲的劝慰很无力,或许在这个贫穷的家里,她也遭受过别人很多的白眼和嘲笑吧。父亲几次到我房间,我知道他是有话想对我说的,但他站在我面前,却一直不说话,良久,深叹一声又黯然离开。
我一直很努力地读书,把别人玩乐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我知道,卑微的父亲不可能是我的依靠,我只能靠自己,努力读书,考上好大学,然后找一份体面的工作,是有种想“光宗耀祖”的念头,是想把在父亲身上丢掉的颜面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回来。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对父亲的冷漠,对他是多大的伤害。我只在乎自己受到的伤,一直尝试着自己舔愈伤口。
(4)
上初中后,我更是绝口不在别人面前说到自己的父亲。我每天穿着校服,和身边的同学没什么区别。我以为时间久了,大家都忘记了我父亲的模样,忘记了他的瘸腿和载客的职业,渐渐地找回了自信。因为成绩好,身边总有一群同学跟着我,他们钦慕的眼光让我很受用,让我脆弱而敏感的自尊得到些许的满足。
可是有一次,我的新同桌居然问我父亲在哪上班。我的脸在瞬间涨红,愣了一会后,不开心地说:“管那干吗?查户口呀?”我突然翻脸,让他下不了台,他嚅嗫着说:“有什么不能说呢?难道你父亲是载客的还是擦鞋的?”听着他的自言自语,我怒火中烧,冷不防揍了他一拳,并且厉声说:“谁让你多嘴!王八蛋,你以为你有个好父亲就了不起么?”他疑惑地瞪眼,也迅速回击了我一拳。我们两人大打出手,直到被围看的同学拉开。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你父亲就是载客的也不需要那么生气呀!”“他父亲确实是载客的。”有个同学小声说。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伤口被血淋淋地撕开,我的泪汩汩而流。
放学回到家,我颓然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愣神。天空中有飘浮的白云,莫名地,我就想起小时候父亲带我看火烧云的情景,我偎依在他的怀里,那么温暖。“小宇,你在里屋么?”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他推开房间门,看见我正死蛇一样躺着,又说:“年轻人别整天躺着,还不如到外面活动活动,走,爸爸载你出去转一圈。”我没有拒绝,看了他一眼就站起身。猛然发现,我的个头已经高过父亲了。眼睛的余光瞟着他一瘸一拐的腿,心里酸楚。父亲老了很多,脸上皱纹深深的。
“今天不载客了,我就专载着你到处走走,说,想去哪?”父亲因为我能跟他出去而高兴。“爸,算了吧,有作业没写完,我不出去了。”我确实是没有勇气走在父亲身边。
“你觉得和我一起走,很丢人?”父亲直视我,目光如炬。第一次看见父亲这样威严,我心里发怵,头不由就低了下去。“是男人就不要轻意低头,回答我!”父亲说。我嘟囔着,没敢说话。“小宇,爸爸一直都懂,因为我瘸腿,因为我载客,所以你认为我给你丢人了,但是爸爸告诉你,我不丢人。无论如何,我把你养大了,这个家虽然穷,但也安稳。你以前小,我不和你计较,但你现在不是小孩子了,你要明白,生活就这么现实,我们每个人都在努力打拼。我没什么对不起你的……”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难过,父亲说着说着,泪水夺眶而出。看着父亲满是泪水的脸,我心里阵阵羞愧。
(5)
其实我一直都懂,父亲爱我,他和天下所有父亲一样疼爱自己的孩子,努力为孩子的成长创造最好的条件。虽然他瘸腿,虽然他是踩车载客谋生的,虽然他只是一个卑微的父亲,但是他的爱一样丰饶,一样伟大。
在我漠视他的那么长时间里,他一直隐忍着自己的伤悲,一直以最美的笑容对我,他只是觉得我还小,不懂事,长大后就会明白。
只是,在父亲以我为荣的时候,我却以他为耻,想要逃离,想要忘却……想着自己对父亲的残忍,我的泪恣意而流。我是该羞愧的,在他浓郁的父爱面前,我回报了他什么?
终于明白,我就是父亲手中的那只风筝,无论飞得多高多远,但那根思念的线却一直捻在父亲的手中,心上。
冯生摘自《新青年》2009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