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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文化的力量不在于赞美而在于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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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帕斯卡尔·梅里格 林天宏 赵涵漠

答/贾樟柯

“最强大的是别人不敢欺负你,而不是你去进攻别人,因为你不是一个应该被欺负的人”

与其他导演比起来,你开始学习电影好像很晚?是的。上中学的时候,我是个影迷。但没想过当电影工作者。当时我最热衷的是文学,在中学里成立了一个诗社,后来开始写小说。中学毕业,没考上大学,就跟家里商量,去了太原学习绘画,我那时候从文学转移到了绘画,想当个画家。上世纪90年代初,很偶然的机会,我看了陈凯歌导演的《黄土地》,看完后,我决定从事电影工作,想当导演,那时20多岁,其实已经很晚了。但我发现,在文学绘画之外,电影独有一种魅力,那种直接、具象的感觉。从那时候开始,我狂热地喜欢上了电影。

为什么流行音乐在你的电影中始终处于重要的地位?

我个人是一个流行乐迷。童年时代,生活里是没有流行音乐的,到了上世纪80年代,流行音乐进入中国,后来又有了卡拉OK。我们是不太善于也不太习惯表达自己的民族,卡拉OK某种程度上提供了一种性格上的改变,人们通过流行音乐来表达自己。

所以在《小武》里,卡拉OK变得非常重要,小武也是个不善于表达自己情感的人,卡拉OK给了他一种表达渠道。《小武》里的歌曲一是气氛,一是人物内心的表达。《站台》是中国过去10年的历史,我找了许多歌曲,甚至像编年史的体例把我们经历的历史通过流行音乐呈现出来。

《站台》开始时,你写着“献给我的父亲”,据说你父亲一直不理解你的工作?

我父亲是中学语文老师,生活非常循规蹈矩,我小时候非常淘气。基本上我父亲不知道我是怎么成长的。比如说上世纪80年代末,我看了7遍美国电影《霹雳舞》,学会了这种舞蹈。有一个暑假,我骗父亲说,去山里同学家补习功课,其实是跟了个表演团在外面流浪演出。我要把我的成长告诉父亲。电影拍完后的春节,我带着一盘录像带回家,给父亲看。这个电影很长,我父亲一直看,没有间断地看完。我期待他说点什么,他看完什么也没说,就睡觉去了。父亲已经去世了。很遗憾,我们没有多交谈。

你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我心目中我父亲就是国学大师,他很厉害,我很崇拜他。他有广泛的阅读,他是语文老师,但不单单局限在这一块,历史跟哲学,他的涉猎也很广。

当你再想起他,他意味着什么?

人生智慧。我少年时候,经常做一些让他不愉快的事情,比较暴力,我父亲跟我说,最强大的是别人不敢欺负你,而不是你去进攻别人,因为你不是一个应该被欺负的人。我觉得对我的影响很大。

这个世界观的形成也体现在你的作品里,你的作品对这个社会不是挑衅性的存在。

我父亲告诉过我,那样是幼稚的,简单的,没有智慧的。

我必须非常专心地面对当代。我无法离开现实两年或三年,去完成另一部电影

你曾经同时拍纪录片和剧情片,两者对你而言有何关系或不同?

两种电影我都喜欢。面对中国这么复杂的现实,我需要同时用剧情片和纪录片来呈现它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每个人的生活都有自己的局限,我的生活也有局限,拍纪录片时,我有机会进入到一个陌生的领域,陌生的城市,认识陌生的人,了解新的情况。同时,我觉得纪录片的真实感是生活的证明,一种证言。

我又非常需要剧情,需要虚构。因为我觉得有很多现实是没有发生在摄影机前的。它需要我们重新组织、重新讲述,才能把这样一种现实呈现出来,把内心感受到的感情、感受到的社会人生展现出来。到了2008年的《24城记》时,我把它们融合到了一部电影里面。我觉得完全可以把纪录和虚构的界限去掉。比如说,在电影里有一个上海女人的故事——这个工厂里有几十个上海家庭,我采访了很多上海女性,她们的经历,她们的遭遇,一个人是没法讲述完的。但我可以通过虚构,有效地把一种共同经验呈现出来。

你在一些采访中提到过,你也有一些类型电影的想象?

有很多。我非常想拍武侠片,也想拍很多中国重要的历史阶段,还有京剧电影,但我面对的是一个变化迅速的当代生活,从1997年拍《小武》开始,现实中的变化无时无刻不在深刻地影响着我。我必须非常专心地面对当代。我无法离开现实两年或三年,去完成另一部电影。我一直处在对现实的紧密观察中。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不是通过电影把自己的思考呈现出来,正相反,我只有在拍电影的时候,才能展开我的想象,电影是我理解社会的一种方法。我可以通过电影去接触,去理解中国社会。

比如拍《24城记》时,计划经济变成了市场经济,它是一个变革的进步,但它同时让成千上万的工人失业,他们被这个社会淘汰了。通过拍这部电影,我才理解了这个现实,理解了变革的另外一面。我觉得这是因为我自身的生活感受,感觉到了我自身与现实始终保持一种紧张关系。这种关系持续了十几年,所以我对现实的关心和拍摄也持续了十几年。

“所谓书,必须是砍向我们内心冰封大海的斧头,而我们,应该只读那些咬伤、刺痛我们的书”

是什么让你有兴趣拍《天注定》这样一部讲述暴力的电影?

我觉得最大一个原因是,面对我们生活里日益频发的极端事件,你会想同样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人,他们为什么会被推到那样一个极端处境里,是什么样的社会问题跟人性问题,以及极端处境里的人的状态是什么样子的,这是我电影里从来没有涉猎过的。我以前的电影基本是讲人的日常状态、日常情感、生老病死,而且回避戏剧性,我觉得生活中没有太多戏剧性,但是现在我们的生活变得戏剧性很强了,所以我的电影也就跟着改变了,我就拍了《天注定》这样一部戏剧性很强的电影。

《天注定》是一部武侠片,又是一部现代片,可能大家比较好奇的是,现代社会侠在哪里?

因为山河大地在,江湖还在,人的极端命运还在,这是侠存在的基础。过去的侠游走江湖、打抱不平、除暴安良、匡扶正义。可在当代,这个侠变得越来越可怜,仅仅只能保全自己,保全自己那一点最后的尊严,这就找到了侠的定义。

你的作品似乎一直关注底层人群或者说小人物。

我觉得这源于我的生活经验和我对这个国家、时代的理解。我们这个社会当然有经济快速发展这样的成就,但这种成就并没有被更多人分享。我最近一直在纠正两个概念,一个是小人物,一个是底层人物。实际上,在目前中国的社会里面,并不存在一个底层社会,我们恰恰是一个命运的共同体,在那些保障个人权利的公共原则没有建立的时候,每个人都差不多,我并不是特意拍那样一个人群,我觉得那就是我们大家。

但这些人物对自己的命运好像都无能为力,可能会给观众全是悲剧的印象。以后会有传递正能量的作品么?

我觉得人类流传下来有价值的作品,能被一代一代人分享的作品基本上都不太愉快,我记得卡夫卡曾说过,所谓书,必须是砍向我们内心冰封大海的斧头,而我们,应该只读那些咬伤、刺痛我们的书。电影以及其他艺术也都是如此。在我个人的阅读和写作经历中,悲剧往往能给我带来非常大的,阅读后的感觉就好像在黑暗里划亮一根火柴,它有一种豁亮的感觉。欣赏文学或者艺术最大的乐趣来自于洞悉人性、洞悉世界,这是我对悲剧,或者说面对沉重生活的艺术长久不衰的一个美学感受。

当然文化是多元的,自然也有人用喜剧的方法来呈现社会的现实矛盾,我觉得不应该要求一个导演的作品多元,而是应该从不同导演的作品中相互补充。

好像这一次你很希望大众能够接受。

这个剧本是我刻意通俗化的产品,我过去的电影还是比较精英化、比较多艺术创新上的考虑,《天注定》本身,也有创新的欲望,但这个创新建立在通俗化的要求上。同时,也想让大家更多地参与。整个社会到处弥漫着粗暴的气氛,到处弥漫着敌对和争吵,生活中充满这种状态,需要大家共同去反思。文化的力量不在于赞美而在于反思

(摘编自《时代周报》2013年12月5日、《赢未来》 2013年第11期、《人物》201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