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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碗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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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电话里的声音,随海风一起吹拂耳朵时,我正在等一碗面,一碗海鲜面。

这是立秋过后的东海边,清晨的普陀山,海风开始变得苍凉,像电话那头侧耳倾听着的父亲的白发。

街边很小的面店,是一座刚睡醒的森林,进进出出的人们,是晨间雀跃的百鸟,在木质桌椅板凳的林间觅食。热气腾腾的鲜香,仿佛穿越森林的光芒,笼罩着一位老人一碗面,或是一对夫妻一个孩子两碗面,或是一对情侣分食着一碗面,或是一个孤独的中年男子,也在等一碗面。人们的一天,从喜欢的一碗热汤面开始,一个日子的起头,多么舒坦。

母亲问:“是和老家一样的海鲜面吗?”

“呵呵,还没吃到呢。”我说。

海鲜面的味道,就是故乡的味道。

远古时候,中国东南方的大陆一直延伸到大海,消失不见,又在蔚蓝色的不远处突然冒出来喘了一口气,于是,大海上漂浮起一个叫“玉环”的岛屿――我的故乡。

千百年来,海岛人过得像鱼一样怡然自得。我一直固执地相信,不同性格的家族,与不同的动物有着神秘的渊源,比如有的家族像狮,有的像龙,有的像狐狸,有的像狼……而玉环人的祖先一定是传说中的鱼人,我们的头发、眼睛、嘴唇、四肢,我们的大脑,无不焕发着海水的坚韧柔美灵动。夜深人静时,我们蓝紫色的血液汩汩作响,如静夜深林里的小溪。阳光明媚时,我们骨子里飞舞着的每一个细胞,都朝着快乐自由的方向。我们种田,讨海,在城市人愈来愈陌生的春分、谷雨、冬至、月半、霜降、填仓的古老节日里,在历经艰险满载而归的鱼舱里,虔诚祈祷,吟诗作画,开怀畅饮……

我们依从心灵的声音休养生息,无忧无虑,相亲相爱。

在我尚未出生的无数个黄昏,年轻的祖父挑着两个空箩筐,守在漩门湾,等待渔船载回活蹦乱跳的小海鲜,装满他的箩筐,再挑回十里之外楚门镇小南门的家里。祖母和众多孩子们早已备好几个小一点的箩筐,在天井里一字排开。祖父坐在梨花木椅上,点起烟斗,像一个司令一样指挥着妻儿们将鱼虾蟹分类,又按大小分类。最后,他站起来,顺手从箩筐里捡出几只肥胖的青蟹、发亮的水潺鱼、火红的红绿头虾,孩子们便欢呼起来――这是劳动的奖赏――夜宵――海鲜面――汤无比的鲜、烫,海鲜无比的爽口,面无比的细软,小葱无比的香,嘴里和胃里,无比的熨帖。

天未亮,祖父祖母便将大小箩筐挑到菜市场,贩给卖菜的,也有自己零星着卖的。一家老小的生计,都在一担一担的小海鲜里。有时,天气不好,连刮几天台风,祖父便会空手而归。海鲜面没了,一家的生计,也愁苦起来。奇怪的是,那些愁苦总很容易被忘记,记住的,总是快乐,满足。

闻着海的味道,吃着海鲜面,一茬茬人老去,一茬茬人长大,一茬茬人离开故乡,比如我。有一次,在香港维多利亚港坐船,忽然闻到一阵香味,那是老家久违的海鲜煮年糕,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鲜香里透着年糕微微有点发酸的味道。海浪晃得我胃发酸,眼睛发酸,心也发酸。海浪里浮现出儿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面的场景,母亲总是最后一个坐下来吃,一坐下,就把自己碗里的蛏子、虾什么的都夹给我们姐弟几个,一家人,便你让我我让你,多么温馨。海风吹过,香味倏然消失,我下意识地踮起脚尖用鼻子去寻,如同思乡的人顺着月光去攀缘故乡的月亮,如何够得着?

离乡20多年,让我吃出海鲜面里别样味道的,是婆婆。公公婆婆就如同现在的我,大学时代起就离开家乡玉环,辗转西安、东北、成都读书和工作。退休前,他们如两片执著的叶子,被思乡的风带回了根。也许他们比我父母更懂得我的故乡情结。

婆婆是个做菜高手,从她那里,我深切体会到菜是要靠爱来做才更美味。尽管婆婆做的菜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菜,但我更爱海鲜面。自从发现我是个“面桶”,每次回到家乡,婆婆总会在做了一大桌子菜后,特意再为我烧一碗海鲜面,我说不用,她仍然会做。有一次,她做了一碗面,只有青菜,没有海鲜,一碗面看上去有点凄凉。我有点伤感,不是因为没有海鲜,是因为,婆婆最近老说她老了,不会做菜了,也爱忘事了。我还发现,公公下象棋时,捏着棋子的手微微颤抖,迟迟不落子,看不出是在思考还是在发呆。我的父母,还有曾经和祖父祖母们分海鲜的叔伯姑姑们,头发也都更白,更少了……祖辈们早已故去,与父辈们永别的日子越来越近的慌乱,瞬间烫着了我。岁月怎么只有昨天和今天,中间那些日子呢,怎么这么快就都过去了?多少年后,当乡音未改鬓毛衰的我回到故里,他们在哪里?还有谁再为我烧一碗海鲜面?

突然,婆婆伸过一双筷子,在我的碗里翻搅起来,连说,忘了忘了,鱼和虾先盛出来的,都在面下面藏着呢哈哈。

心里含着泪,我吃光了面,喝了很多汤,喝下了爱的味道,也喝下了难以消化的离愁。

后来。

后来,在离故乡360公里的杭州,不会做菜的我,偏执狂似的“制造”着各种家乡的味道。

我用母亲酿的黄酒,做家乡的红糖酒蒸糯米。起锅了,糯米饭散发着琥珀般诱人的色泽,浓香四溢,撒上一层红糖,用勺子舀着吃,香糯无比,据说孩子吃了很补身子的。我跟来自千岛湖的阿姨说,你也吃,趁热吃。阿姨说,我不吃,这是你们老家的吃法,我不喜欢的,你多吃点。是啊,你的最爱,对于他乡人,也许难以下咽。

我用鲳鱼烧绿豆面年糕,请朋友们一起吃,他们一开始特别担心会腥气得不得了,后来却吃得不亦乐乎,看不出我心里的失落:鲳鱼、年糕、雪菜都是老家带来的,可是,水,火,调料,葱姜蒜,都不是,一碗年糕,无论如何烧不出老家的味道。母亲说,别说杭州了,就是咱家院子里的井水,买来的海鲜,店里的面,都不是从前的了,污染过了,冰过了,做过假了,海鲜面,再也烧不出从前的味道了。

我不管。我仍然固执地每天吃一碗面;我请母亲、婶婶、姑姑教我做海鳗鱼圆、番薯粉圆;我在城市人愈来愈陌生的春分、谷雨、七夕、冬至等古老节日里,吃老家过节必吃的食饼,饮酒,祈祷,庆祝,或祭奠……我偏执,不是真的要回去,像祖先一样讨海种田为生,而是,在人生无数个“回不去”里,死守着一个慰藉,试图浇灭那团越烧越旺的乡愁

2013年七夕中午,梦见一场太阳雨。梦里,我站在屋子中央,婆婆坐在一张旧沙发上,屋外雨声如鼓,却有阳光从天窗照进来。我仰望着窗,看见一根根银亮的雨穿透玻璃,和金色的阳光一起洒在我身上。我跟婆婆说,杭州很久没下雨了,这雨真好啊,也是你从老家带过来的吗?

原载《人民日报》

张孟琪 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