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怕“臭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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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想要个儿子，我妈怀着我六个月的时候，他就找一个算命先生测算男女，那人告诉他，不但是个男孩，而且在30岁时还会有一番成就。他被忽悠得合不拢嘴，给人家做了一桌子的好菜。三个多月后，我出生了――一个八斤重的女孩子。

我妈说，我小时候小镇上没有太多的娱乐活动，很多人围着看两个人下象棋便成了热闹的事情。于是他常常带我去凑热闹，看着看着兴致来了，就撸起袖子下两盘，把我随手交给围观的人抱着。几盘之后他便兴高采烈地自己回家去了，到了家被母亲问，才想起我还在别人的怀里，于是急急地回去找。幸好那时候人们很善良，我也长得丑，所以每每有惊无险，总是丢不了。

慢慢长大了，他对我越来越严厉，我记忆里温情的片断大多是母亲给的，而他留给我的几乎都是惶恐。因为严格，他常常冷着脸，有时候我一个不正确的坐姿就能让他发一顿脾气，虽然过后他总会用些行动来表达歉意，但是在他的这种方式下，我对他越来越疏远，也越来越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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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2岁的时候，喜欢上一个男孩，我把那些朦胧的情思统统写进了日记里，没想到被他无意之中看到了。如临大敌，他夜里三点钟把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叫起来，开始态度很温和，看我始终沉默，忍不住一顿大吼，他喋喋不休地说：“一个女孩子，你要早早这样还能有什么出息……”让我去睡的时候已经是清晨六点了，他做饭，给我做了顿面条，碗底藏着两个鸡蛋。我没吃，洗把脸红肿着眼睛去上学了。

从发现那件事情之后，他常常偷看我的日记。后来，我把所有的日记本都加了锁，还用彩笔在封面上写了“私人物品，君子莫动”。他看到了，恨恨地哼一声。虽然母亲每每来回斡旋，家里依然像个冷战基地。那个时候，我年少轻狂，在日记本上不止一次地提到他，还用了“恨”的字眼，瞅准机会，故意把日记敞开着让他看到。那次是狠狠地打击了他，他很久没有再对我发脾气。

母亲出差的时候，我就在门缝里塞张纸条告诉他我去表姐家或者同学家住。他看到了，无论多晚都要找到人家家里去，看到我在，再回去。次数多了，他便着急，说：“这个家就这么不让你喜欢？”其实，我知道他是想表达“我就让你这么不喜欢”。我不说话，转身做别的事情，他在别人家不好意思发火，看看我，转身走了。每次他走了，我就长长地舒一口气。其实我很怕他，担心他着急发脾气，虽然我常常沉默或者和他冷战，但是，依然是怕他，所以母亲不在的时候，我宁愿在别人家也不想回去和他在一个屋檐下。

他喜欢男孩子，这种喜欢和遗憾从来不介意在我面前表露。那年的春节，大叔家的弟弟来我们家过年，他给他买了好多的鞭炮和各种各样的小礼物，只给我买了一支钢笔。中午大家聚餐，他不停地对堂弟说：“你就是我们整个家族的希望，要好好学习……”一句话翻来覆去说了很多次，我的火气越来越大，桌子上的白酒我倒了满满几杯自己喝。他只顾着说话，没有看到。等他看到的时候，我已经喝了很多，借着酒劲，我把十几年的委屈跟他统统发泄了一遍！我边说边哭，他开始时还瞪着眼睛，后来越来越温和，他说：“哟，我臭丫喝酒了啊？”我哭得更加厉害：“‘臭丫’，我的名字都是你随便起的，你要是不喜欢我，当初为什么不选择把我扔掉？”他拉着我回二楼房间里去睡觉，我执拗着不去，他不由分说背起我就上楼了。我在他的背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把我放在床上，帮我脱了鞋，在我身边坐了会儿，听到没有动静了，给我盖上被子嗫着脚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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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记得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老了，可自从我上大学离开家后，在身边混了近二十年的那个丫头一夜之间走远了，他就开始想我了。他还是常常地生气，只是换了原因，为了我这周回不回家、为什么没有给他打电话这样的琐事――电话里没说几句话，两个人就会僵起来然后不欢而散。后来，在他又一次发过脾气之后，接连几日里，我不接他的电话。三天之后，他风尘仆仆地从百里外跑了来，一脸焦急地走到教室找我。刚刚下课，听到门口有人叫我的名字――是他。看到我，他大大地舒了口气，继而又开始瞪着眼睛发脾气。那次，看着他满脸的焦急，我第一次从心底有柔软的东西荡起来，跟他说对不起。他听到了，很是诧异，好像一只好斗的公鸡一下子没了对手的样子。中午他带我去学校附近的餐馆吃饭，点了糖醋里脊，他说：“这是臭丫最爱吃的，是吗？”我点头说“嗯”。第一次，我们不吵架，不冷战，不沉默，我跟他说很多的话，讲我在大学的生活和各种各样的趣事。他认真地听着，也给我讲他听来的关于这座城市的笑话。那顿饭我们吃得很温暖，很多年以后想起来，还觉得用温暖来表达，是最贴切的词。

毕了业，我选择留在这座城市，打电话给他以为他会着急，他沉默了一会儿，在电话那端说：“好，先试试吧。”于是，我真的留了下来。那个时候刚刚流行传呼机，他买了一个给我，每个星期会给我发几次信息，无非是告诉我家里很好、不要挂念、自己多保重之类的，好像心有灵犀，每次我疲惫或者失落的时候，他的信息总会很准时地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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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恋爱结婚生子，按照人生的轨迹一步步地成长，猛然惊觉，我离开他已经十年了。他开始老了，脾气一下子被岁月磨光了。有时候我做了过分的事情，他也不生气；我回家跟母亲聊天的时候，他常常凑过来，说些不是那么可乐的笑话；他开始喜欢看我的脸色，揣测我的喜好，言语间带着刻意的接近。我想接他来我所在的城市，他笑得开怀，却说：“我可不能去给你添麻烦，我还要多干活给虎虎挣钱呢！”

他说的虎虎是我的儿子，是他最爱的外孙。他说：“男孩子多好，不听话了可以打，哪像女孩子，只能捧在掌心里疼。”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在炒菜，想起那些被我遗忘的细节，我泪流满面。他一定是想把我捧在掌心里疼的，只是，他的温情都藏在他的强硬外表下，被我统统忽略掉。母亲说：“你们父女俩的臭脾气，一模一样。”

其实，我知道，我两岁的时候，妈妈又怀孕了，都说像个男孩儿，那个时候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他们完全可以再要，父亲犹豫了之后还是让妈妈做掉了。我向他求证这件事情，他说：“你妈妈生你的时候就难产，我害怕了啊。”其实，我知道他当时对母亲说：“我想好好疼臭丫一个就行了。”

这个被我称做爸爸的男人，我继承了他那么多的东西，包括我们藏在锋利棱角下不善表达的爱。

曲铭芳摘自《青年博览》

2007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