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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樟柯:我特别痛恨将劳动浪漫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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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我还生活在以前。我是21岁离开山西的,21年共同记忆、共同生活的人,他们还生活在那里。我觉得只要保持一种跟人的关联,只要不跟他们切断、告别,你就一直生活在那个地方。

《三峡好人》的男主角韩三明你还记得吗?他是我二姨的三儿子J老大去年在下去的时候被砸了,这是一个小矿难,我还得回家去处理。你说它是不是我的生活?在城市里生活久了。发现有人很善于跟过去一刀两断,拼命塑造一个新的自我,我觉得生活在没有过去的、很空洞的新自我里,是很可惜的事。

故乡:同学床头的《故事会》还是十几年前的

我和以前的朋友不会聊电影。我们聊的,跟上中学时没区别,说美国大选、加沙局势、矿难,说县里面的风流轶事。话题往往是从山西人的形象说起,哪儿又矿难了、爆炸了。有人会说贾樟柯你应该拍一部电影,把山西人的形象弄弄好,当然是开玩笑而已。

山西有最准确的中国气氛和生活经验。那么多的人口生活在那么大的土地上,有的人的生活是被遮蔽的,我正好出生、成长在那个地方,对我认识中国非常有帮助。

实际上山西人都有一种潜在的危机感,就是能源衰竭之后怎么办?乡村的精神生活也在枯竭。表面上看今天的娱乐特别多,但实际上在有二三百,由人家、二三百个年轻人的山札一到天黑我觉得娱乐生活是荒芜窒息的。

我有一个同学,没考上大学回家务农了。高中时我去他家玩,他床上有一本《故事会》。去年回去,他床上还是这本书。我从这看到无数的家庭,有人坐在炕上、有人站在地上,谁也不跟谁讲话,一晚上就看电视偶尔说两句。我非常理解年轻小伙子,一身的精力,一定要来城市。城乡差别拉得越来越大了。

在我小时候,这种差异被遮蔽了。我相信县城的生活跟农村的生活差不多。我上的是汾阳中学,解放前是一个教会中学,那一代老师80%是哈佛、哥伦比亚、东京大学留学回来的,和北京孔德中学在各方面落差是很小的。现在,很难想象从哥伦比亚大学留洋回来的,愿意到汾阳去教书。

山西人是很保守的,一般很恋家,不愿意离开故土。但实际上90年代初远走高飞是大家的普遍想法。计划性地分配资源造成了社会的地区化差异、社会差异。今天所有人的生活焦点只有一种,就是经济生活,大家都在谈钱。贫穷很深刻地影响中国人的行为、做事方法,我听说有一个地方的县委书记、法院院长、检察院检察长、地矿局局长和一千煤老板是拜把子兄弟。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这个怎么弄?你会很灰心,那么多年我们想获得的基本价值,从来没有在这个土地上被真正实践过。

城市:刚一看是个欢乐的世界,但遥望远处是一片废墟

80年代中期,一个县城里的孩子能当工人是很荣耀的事情,因为意味着稳定的收入、可能分到房子,很有社会地位。但到90年代,我读书时回老家,发现他们都下岗了。

拍完《站台》之后我写了一个剧本,名字叫《工厂大门》,与卢米埃尔兄弟拍的史上第一部电影一样。两个年轻人一起进厂,差不多前后恋爱结婚、有小孩、一起下岗,下岗之后自救,凑了钱卖衣服,逐渐猜疑疏远。写的时候我特别兴奋,但写了之后开始怀疑,因为我觉得主题似乎只有两个――一是工人生活,二是钱不是个好东西。

后来我看到一条新闻,成都一个保密的国营军工厂, 420厂,2006年年底的时候,土地转让给了房地产商,凝聚了10万1人记忆的厂区完全拆掉了,一年以后新的楼盘建起来了,这就是《二十四城记》的由来。我第一次去成都,在工厂的家属区徘徊了三四天,一个中年大姐说的一句话让我很震撼,她说无论哪儿的工人都有一句话:以厂为家――宿舍区一楼全是地铺,吃饭的地方、卖衣服的、打电子游戏的、麻将室,拍婚礼录像的、卖墓地的,一个人由生到死都可以在这里完成。

一方面,我在成都看到北京都没有的巨大LV店;另一方面,我看到牌桌上的工人,他们故意打一上午麻将,输的赢的钱也就买一顿菜,度过时光而已。《三峡好人》也是拆除、迁移,那儿有一个巨大的三峡工程。《二十四城记》是土地的变迁,从国营工厂到特别商业化的楼盘。这种变迁让我想到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改变,想到50年代中国的工业化到现在的城市化,想到从集体化到个人化。

其实三峡工程跟奥运会特别像,都是百年现代化梦的呈现。从晚清开始就感觉中国落后了,中国想变成一个现代化国家。三峡大坝建起来是一个现代化的标志,奥运会也是。折腾到现在,我们就是在干一件事情,就是现代化。

顾准说现代化的目标是为了吓人。我们为了个人能够获得这样的尊严、权利才去做所谓现代化的事业,但这一百多年的现代化过程,尝试的方法都是以牺牲个人利益为代价的。老一代工人都不喜欢讲自己,我得到的回答基本上是一样:你不要问我,我很普通,我没有故事。父辈认为自己真的是机器上的螺丝钉,个人是不重要的。

随着社会急剧变迁,个人被牺牲、被遗忘。进入工人的家庭你会发现一个普遍的现象,家具装饰都停留在80年代,地板是水泥的,有时候会看到羽毛球拍挂在墙上。曾经那么忙碌的工人现在有大把的时间,拿很低的社会保障,每天下午在麻将桌上争论欢笑,有人在唱卡拉OK。刚一看是个欢乐的世界,但是你慢慢透过围墙、透过六层高的宿舍遥望到远处一日万变的都市区,就会觉得是一片土地上的废墟。

《人生》:我悲观的情绪,性格是后天带来的

我初中毕业后学画。如果在汾阳的话,我什么都看不见;但我去太原,可以去省新华书店总店,阅览室里有雷诺、毕加索的进口画册,可以戴着白手套翻阅来自国外的书。垂直管理把原来差异不大的中国构成变得体制化,体制化的后果是等级化,之后资源就被大城市占了。

我白天画画,晚上偷偷写小说。写的都是青春爱情故事。我学画的地方旁边是山西省公路局,有一个俱乐部就叫公路俱乐部,1991年,我在那儿看了《黄土地》。俱乐部里只有一个厅,六七十年代盖的,够两三千人坐的,有时候放电影,有时候放投影,有时候混在一起;有时候分场放,有时候循环放,你进去碰上什么看什么,特别便宜。基本上是给大家消磨时间的地方。当时我坐在角落里。我看电影永远坐在角落里,只是一种习惯,可能是自由吧,角落里想走就走、想来就来,坐在中间要麻烦两边的人就座、站起来什么的。

我开始想学电影,就是从《黄土地》开始的。我的电影里很大程度是宿命的悲观,实际上我觉得我悲观的情绪、性格是后天的,我的很多诉求没有实现。一个人去求尊严,会发现现实的不平等,才会有尊严受到伤害的愤怒。

我初三还是高一高二,具体哪一年我忘了,读到路遥的《人生》。我读《人生》之前就是个愣小子,没有艺术爱好,没有社会意识,什么都没有,就是吃饱了玩、玩累了睡、上学逃学、挥霍体力,就是这么一个空脑壳;但是看完之

后突然学会了理解,同时突然怀疑。我会理解村里借读的同学,为什么拼命学?每个人面黄肌瘦,每天吃窝头、喝稀饭、吃咸菜,一个星期回一趟家再拿一瓶新的咸菜来准备下一星期。我明白了,要改变命运,因为不公平。

户籍制度把你固定了,你必须要当农民,天天要割麦子,你再有天分、再有艺术细胞、再有哲学思辨的能力、再有科学的精神素养,如果你不高考、改变不了自己的户口,你就得割麦子。

我特别痛恨劳动美化浪漫化的文学,因为劳动真的太苦了。我从初中开始,每年夏天都要帮同学或者亲戚收麦子。到了田头,发给你一把镰刀,说你负责这一片,然后那个绝望啊,等下午麦子割完了,直起腰的时候,腰都快断了。

如果没有看《人生》,我可能就像一颗种子,撒在明儿就自然长了,生老病死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了。有人说普罗大众不需要严肃的艺术,但我恰恰是通过严肃的文学被点燃、照亮的。我个人命运是这样被改变的,我不再是一个逆来顺受、俯首称臣的乖国民的力量,来自我的阅读。

我是被现实世界吸引才有表达的热望的,才想拍电影的。电影的魅力就是呈现自然、真实的社会。从艺术伦理上来说,其实我也是在成长,比如80年代我们读中学、小学的时候最喜欢说真善美,说多了就反感了。但从事电影工作十几年,我觉得这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归纳。真是美的线,善是一个可能性。

如果你没有善,你怎么可能理解别人?如果没有善,你的内心怎么可能开放,接受陌生的世界?如果你没有善,你怎么可能想了解和理解那些存在的问题?

善是一个空间,真是一个底线。我觉得超现实主义想象的所有东西也存在“真”的问题,“真”并不是说这个世界有没有发生这个事情,而是真实的情感、真实的世界、真实的问题。

电影可以一览无遗地呈现真实的人类社会――你的面孔、表情、空气、日落日出、风霜雨雪、吃饭的样子、饭碗里的热气、你疲惫的表情或者兴奋的面孔,可以最大程度地重现我们生活的物质世界。

电影也能呈现自然的时间。它是时间的艺术。有次我跟一个算卦的人聊天,算卦的跟我说为什么要挑日子,因为人的命运都在时间线上摆着呢,凶吉什么的都是按照时间安排的,给你挑日子就是给你错开一些东西,让你更加顺利。我说咱俩其实处理的事情一样的,都是时间。人的命运由时间安排,没有时间怎么能呈现命运呢?

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我找到一个非常好的路径,就是始终要学习历史。所有现实里面理不清的问题、理不顺的东西沿着历史脉络寻找,一定能找到根基,由那个根基再看今天会非常清晰,百年一瞬。

对话贾樟柯

问:最近媒体都在说一个叫罗炼的青年,很喜欢读《庄子》。5年前觉得城市没有他的梦想,留下一封信出走,失踪到现在。如果他活在你电影里,你会给他怎么样的命运?答:我会想他其实就失踪在这个城市里,并没有隐遁。越是读《庄子》,隐遁的方法可能越简单越自然。我觉得他躲起来,跟过去的生活法切断联系,是想获得一个新的观察社会的角度,重新尝试一种生命的可能性。说实话,我也想过要不要失踪一下,想切断跟现在身边的人、熟人的联系,一个人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的生命怎么样开始、会有什么样新的人出现、新的际遇、新的命运,特别有意思的一种遐想。

问:假设你真去某个地方开始新的人生,你会选择哪里?

答:我还会选择某一个县城。相对来说,县城是有魅力的。一方面跟农村,土地有密切的关系,还能看到播种、收获,看到农业时期残留的浪漫;同时又连接城市,来自城市的信息、来自远处的信息也能够接收到。我觉得那是感受我自己生活、感受这个国家最好的地方。

采访手记

我问贾樟柯,沉默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有时候就是走神了。两个大脑、两个发动机关掉了一个,有时候两个全关掉。”2000年左右,在他的“地下岁月”,他和摄影余力为两个男人,吃过9个小时的火锅。当中,“他想他的事,我想我的事”保持沉默。

沉默的贾樟柯如今可算功成名就。有人因此认为最不商业的导演变商业了――皆因小资们最怀念的是地下的贾樟柯,让电影里充满恋旧事物的贾樟柯他讲述过一种在城市与乡村间飘荡的迷茫,一种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挣扎,一种青春无处宣泄的精力与环境压制的矛盾――这种扑面而来的残酷,他有过,我们也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