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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老油坊:浓得化不开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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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煌的过去:一殷银水进张家

家乡有条河,叫芦山河,河上有铁索桥,河边有老油坊

30多年前,时兴滚铁环,没有铁环,我们就到老油坊里偷油枯圈圈――用竹篾条编成,人工榨油用。浸透了清油的“竹铁环”,看上去黄澄澄的,滚在地上隆隆作响,气势磅礴,赛过秀气的铁环。后来,大河截流了,老油坊断流了,水轱辘变成了电动机,榨油机取代了人工榨油坊,黄澄澄的“竹铁环”便消失了。

当周围的老榨油坊随着我们的记忆渐渐远去时,2007年底,我突然听说,在四川省雅安市名山县车岭镇龙水村,70多岁的张育贤老人至今仍经营着祖上传下来的老油坊。

2008年春节刚过,我便迫不及待地来到离雅安市区40公里的龙水村。

春雨潇潇,看着油菜苗在地里疯长,张育贤叹了一口气: “也许再也昕不到撞油声了!”他的身后是延镇河,河水欢快地流淌着。张育贤指着河水说:“我祖上就是从这里把水拦进磨房的。”重重叠叠的条石垒成了一道河堤,波澜不惊的河水改道流进了水渠中。

张家油坊已有几百年的历史,至于是哪朝哪代修建的,张育贤也说不清楚。

河岸上是青青翠竹,水渠就从地下穿过,一股“银子水”就这样流进了张家。

张家老油坊由引水渠、晒场、水磨房、榨油房组成。

我随着张育贤走进院子,远远地便听见激流声,老磨房就在眼前。

大约200多米的引水渠从张家院子的地下穿过来,有好几米的落差,“以前是水轱辘,水闸门一开,水轱辘转起来,就可以碾米、磨面了。”

细细打量,这个老磨房修得不同凡响,高五六米、宽两三米的引水渠全用条石圈拱而成,明渠成了暗渠,张家在引水渠上面修房造屋,建晒坝,光修水渠就不是个简单的事情。水渠的出水口处是数丈高的断崖,再下面就是河了。看得出张家祖上修老磨房经过了精心选址和施工。

在没有电力的时代,张家的老磨房远近闻名,张家的日子也过得很滋润。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有了媳妇,我们订的是‘娃娃亲’。”刚结婚不久,张家就被划成了“地主”,张家院子一分为二,老磨房无偿地划给了生产队,住房留给了张育贤。在大集体时代,张育贤走过院坝“出工”,大多在老磨房劳动,尽管足不出户,也只能是作为生产队的社员在磨房里挣工分。

土地到户那年,生产队分家产,张育贤一咬牙,把充公的老磨房买了回来。之后,40多岁的张育贤继续从事祖上的营生,他光着膀子和请来的伙计一起榨油。

固执的坚守:老人拒食机榨油

“土榨油成色好,而且好吃。”张育贤一直拒绝食用机榨油。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他固守着老油坊。他有三个儿子,小儿子在甘孜巴塘安了家,开了一家馆子。另外两个儿子也跟着到了巴塘,一个做木工,一个当屠夫。孙子长大了,也外出打工了,就是没有人跟着张育贤榨油。随着现代化榨油机的出现,加上色拉油之类的油制品也进入到了农村市场,老张的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了,每年开工的时间也越来越短。“能维持榨油的开支就不错了,我没有考虑要赚钱!”张育贤说。

油坊的榨油设备很古老,全是木器家什。其中主要设备是榨鼓――用合抱的大樟木挖空而成,分上、下两鼓,上为阳,下为阴。榨鼓全长3米有余,圆形饼槽长1.5米,油饼就上在这圆槽里,四周用木桩牢固。与榨鼓相对应的是梢(大圆木),有1丈多长,像支大木棒,前头粗大,镶有钢撞头,末端细小,中间作为支点悬吊在半空。每年开榨时,张育贤都很庄重地叩头、烧香,然后鼓足劲撞响第一榨,说是撞得越响油就越多, “轰――轰――”木榨的声音沉闷有力,伴着伙计们哼出的号子声,即使是离张家油坊远隔数里,也能闻到浓浓的油香味。

油菜籽从晒、滤、磨、蒸、包,到榨出菜油,大约有20多道工序,丝毫不能马虎。把筛选好的菜籽晒干,然后放到石磨上磨成粉,再放到直径2米多宽的蒸锅中蒸上数小时。蒸甑用杉木板做成,是一个底口直径30公分、上口直径24公分、高40公分的下大上小的圆桶,一甑油料不多不少,刚好做一个油饼。油籽必须蒸得熟透,这样出油率才高,而且榨出的油也格外香,储存的时间也长。给蒸甑上料前要将碾碎的油籽耙松,饼料要一层一层地上,这样油料才好均匀受汽。

油饼蒸熟后,便着手“包枯”,这是榨油过程中很关键的一步。张育贤告诉我,从热气腾腾的木甑里把熟油面倒入铺满干稻草的铁圈里,趁热包好,并压成一块块油茶饼。“包枯”完毕后开始上榨,上榨是将油饼并排塞进榨槽里,周围用杂木条挤紧。

榨鼓架在一个十分结实的鼓架上,阴、阳两鼓一仰一伏,天然相合,两头从上至下各有一个通天大方枘,用整木削成的方榫从两头牢牢地榫住上下两个榨鼓,使之成为一个牢固的整体。榨鼓架运用三角形原理支撑,因为榨油时撞击的力量太大,榨鼓两头各向三个不同方向用三根粗铁丝绞成的铁索斜拉固定在地面上。榨鼓是老式榨油房里的庞然大物,撞榨的都是非常壮实的汉子,光着膀子淌着汗,浑身油亮亮的。

落寞的结局:花开总有花落时

车岭是名山县的一个大镇,当地人喜欢种油菜。张家老油坊生意自古红火,有两个榨鼓同时榨油。老油坊的失而复得,更是让张育贤割舍不下这份祖业。

“挣钱多少无所谓,能维持开支就不错了。”张育贤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 “反正在我有生之年,是不会让油坊关门的。”据说,20Q5年是张育贤最后一次榨油。之后,他固守的老油坊再也没有榨油时的撞击声了。

“村上修堰,弄坏了引水渠,我再也榨不成油了。”张育贤说。其实,他也知道,就算没有弄坏引水渠,老油坊迟早也会停下来,因为老油坊榨油的成本高、耗时长,已经有很多人选择了现代化的榨油机。

龙水村党支部书记高朝友替张育贤算了一笔账:榨油师傅一天的工资是50元,还要管吃,烟酒两开,而开榨一次至少要800斤油菜籽,现在村民的时间观念强了,到机榨油房,油菜籽背去,就可以马上换成菜油背回家。张育贤只得“与时俱进”,800斤的油菜籽要提前买回家,才能保证村民随时来换油,村民换油不用付钱,以油枯抵工钱。而张育贤只能卖了油枯才能得到钱。800斤的油菜籽要垫付,请来的师傅要付工资,伙食也要开销,榨一次油就得投入上千元。如果张育贤一开工连榨半个月,就得提前收购1万多斤油菜籽,他至少要垫付一两万元才能开榨。老两口都是70多岁的人了,女儿出嫁了,儿子外出打工,这笔投入不算少,张育贤是垫付不起的,早已力不从心了。

虽然张育贤不买这笔明白账,但榨油声渐渐远去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落寞的张育贤叹了一口气,一声不吭地走了。在他身后,有一只蜘蛛正忙着在榨架上结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