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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却也可以是一座关卡,伫立着,铁面无情,千万次,无法跨越。
如果时间是一条河,在记忆里,它应该是可以追溯的。上游是那个学期的开学。
我念大一。一个郁郁寡欢的寒假。伴随过分的寒冷,我们通过两封信。他的字迹大方从容,象个师兄一样恰如其分。当然事实上他就是。
在开学的第一个星期,我勇敢地直面了他和他同班一个女孩手牵手散步在校道上的现实。
对于一个还没满十八岁的女孩来说,这现实不啻于灾难。我人生的第一场失败。
在日记本上,一个水灵而脆弱的生命,偷偷流泪无数。我不可避免地益发忧郁,并且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生活变得那么那么的暗淡。这一年,我甚至没有注意到,第一场春雨是什么时候降临的。
我也全然不觉周围在进行着什么。
他是他们系的学生会主席。那个女孩是女生部长。身影双双,活跃在各种场合。
在他们系学生会主办的一场某著名作家的讲座上,我坐在阶梯教室的末行,亲眼看见他在递给该作家一杯水之后,脉脉地递给作家另一侧的她一个深情的眼神。
我起身,挤出人群回宿舍。讲堂了几层的学生们,个个伸着脖子,镜片闪烁着青春的光芒。
一切在如火如荼。他和她俨然一对爱人同志。而我冰凉冰凉漂浮在校园热烈的空气之外。
一天上午。我无所事事走在校道上。低着头。这个春天以来,我习惯了低着头走路。
迎面来了一群人,看上去象要去郊游。同室的萧喊了我一声,跑出来,邀我一同去。我想起了阿Q做的革命的梦。
我淡淡拒绝了。
萧旁边一个不认识的女生,鄙夷看了我一眼,拉她的胳膊催她走。“冷血!”她们走时我听见那女生说。
我不理她,低着头继续走。
再走下去忽然就冤家路窄了。
他猝不及防出现在视野里,而且很近,差一点就擦肩而过。
“嗨!”他拍拍我肩,把我吓醒。
“嗨……”我有一点点慌乱地藏着目光,尽量避开他的眼睛。
“去哪呢?有课吗?”他热心问,眼光却追随着我身后远去的大队人马。
“没课。哪也不去。”我不要这样的见面,更不要这样的交谈。似乎在关怀,实际上却有更吸引他关怀的。
“不跟我们去?我们要去……”他指着远去的人群。
“不了。”我轻声说。而且没给他将目的地说完的机会。
“那我走了,追他们去。”他向我笑笑,挥一挥手,连走带跑地去了。
这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次接触。
同一天,我接到家里打来的电报,妈摔断腿了,住进医院。爸爸要我请假,回去帮忙护理。
我是独女。
拿着电报,我去系里请假,很快就批了。
我就在第二天,坐上南下的火车,离开我若即若离的校园。
军区医院坐落在城市北郊。比较起热烈嬉闹的校园,这里恍若世外桃源。
住院部是一排很旧的平房。第一天来我就觉得它很亲切。
房子很简陋,有着旧时代沧桑之后疲惫的气息。一模一样的房间,各有一门一窗。窗上装着纱屉。土黄的外墙粉漆剥落,粗糙的墙体暴露着,坚强而悲怆。
屋檐又宽又矮,从窗纱外望进去,每个房间都黑黝黝。疾病就在里面安静地被消灭,或者患病的躯体,安静地被消灭。
房子前面,是一个小池塘,塘边荒草丛生。再过去就是一堵苍黑的矮墙,是医院的尽头了。
我喜欢这个小小的池塘。荒草在春风里微弱地摇摆,相信有春天就有生存。草丛中不时传出牛蛙的欢唱,提醒着人们生机的盎然。
这是多么吻合这个安静地方的一种歌唱啊。
我坐在妈妈病房的窗口。隔着纱屉久久凝视这片风景。想起了闲敲棋子落灯花之类的意境。
一个阴天的下午。我搬了把椅子到病房外的屋檐下,坐着读一本小说。
天上堆着很厚的云,灰灰的。蛙鸣比往日少了很多。池塘显得荒凉。一个废弃塑料袋挂在水边一枝芒草上,不时轻轻颤一颤。那边矮墙上落了一只小鸟,啾啾两声,飞走了。
我坐着发呆。在这个寂寥阴暗的下午天。
很久很久,我盯着水面每一丁点的颤动。直到耳朵被一种声音吸引了去。
是小提琴。有点喑哑。慢悠悠拉着一小段旋律。
我侧耳倾听。
它重复着两个乐句,有点耳熟:2344|3231|132﹒5|721—|
这是在哪听过呢?
我感到自己的心被它拉进去了。一面抵抗着。一面仍然下沉。
没想出来曲子名字,我的泪水已经不觉下来了。
“昨天我听到有人在拉提琴。”第二天护士小张来时我对她说。
“是吗。”小张一面娴熟地给妈妈捆着绑带,一面漫不经心应我。
我咽了口唾沫,接着问:“你知道是谁吗?”
“哦?”小张楞了一下,抬头呆呆看着我,好象在思索。片刻后“不知道。”她又低下头去工作。
我失望地耸耸肩。退到一旁,无所事事地翻书。
小张走后。妈妈忽然说:“你应该把你的提琴也带来。在这里光浪费光阴。”
“琴放在学校。”我闷闷地说。一句也不想多谈。
到了下午,我又把椅子搬出去,在屋檐下坐。
这天天气好。有太阳。我就坐在屋檐下,无所事事晒太阳。
这回的无所事事不同以往。指的是一种有意无意的期待,无待之待。期待昨天的琴声。却隐约害怕着,怕它出现时,仍然是那一段旋律。害我掉泪的旋律。
后来,果然就来了。令我欣慰的,这回是一首轻快的《G大调小步舞曲》。有点生涩,不是很流畅,象是走累了的人,不时喘喘气。但情绪不错。
我闭着眼,深深呼吸了一口,心头欢喜。睁开眼看见池塘上空,一双小小的白色蝴蝶在徜徉。阳光打在它们身上,流动着变幻的光影。欣欣向荣。
一只牛蛙“呱”一声蹦起来,刹时又隐没在草丛间。
这天早上。我拎着他*的饭从家里来。走过第二个病房窗口,听见小张在屋里喊我:“小秦!”
我*着窗纱往里瞧,什么也没看到。
“你进来一下小秦!”她又叫。
我推门进去。一时适应不了屋里黯淡的光线。
小张站在床边给病人打针,扬起脸抱歉地对我说:“今天你妈妈要拍X光片,刚才查房我忘了跟她说了。你替我捎个话。十点钟。别忘了啊。”
我答应着。顺便瞧了一眼床上的人。我一进屋就觉着那里有目光牢牢盯着我。
是个年纪和我相仿的男孩。有着很浓很黑的眉毛,和笔直的鼻梁。脸色很苍白。
如果不是那过于苍白的脸色,这种相貌倒很象小说里常出现的。
他脸上飞快浮过一丝羞怯。大概是因为刚才我进来时,小张刚来得及给他拉上裤子。
我马上有点慌。忙转身往外走。
一个上午都有点魂不守舍。搀着妈妈去拍片,叫护士,等处方,拿药。我有条不紊做着这些。心里却一再在推着一双浓黑的眉眼。似乎还在猜度着,秘而不宣期待着的一点什么。
等片子的时候,小张神秘地凑近我说:“你那天问我知不知道谁在拉琴,我现在知道了。”
我想我已不需要她的答案了。但我配合地说:“是么?谁?”
“是程皓。”
程皓。浩?昊?皓?我琢磨了片刻,挑了皓,比较吻合他苍白的脸色。
“就是二号房,早上我叫你进去你见到的那病人。”
我哦了一声,尽量显得不是很关心。
小张大概对我的反应有点失望。不过她忍不住,又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可怜啊,才十九岁。”
我完全懂她的话。一点也没觉得意外。什么病并不重要。十九岁或九十岁也不重要。就如这个春天一样,从某个角度而言,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是他拉的琴。琴声曾经牵动了我。而且,不出所料的,他让我一见如故。
我于是常常见到程皓出来晒太阳了。有时他妈妈陪着。
见到我她妈妈总友好地微笑。后来就问我话:“你有多大?”
“十八。”我小声说。显得很没出息。
而他默默坐在屋檐下。一眼也不往我这边看。
看得出他的耳朵是支着的。“没念书吗?”
“念大一。”我仍然象只没出息的蚊子。
“我们家程皓不生病的话该念大二了。”她轻轻叹口气,回头去看她儿子。
我趁机掠了他一眼。
他嘴唇动了一下。终于转过头来,瞅着我。目光悠悠忽忽。
他仍然在每天下午拉琴。曲目越来越丰富。仿佛收藏家在晒他的名画。
我仍然竖着耳朵接受,不肯漏掉一个音符。
终于有一天路过池塘时,他拦住了我。
“你,喜不喜欢我拉琴?”他说。有点紧张。本就苍白的脸显得更白。
我点点头,没吭声。直视他漆黑的双眼。手脚却在冰冷。
太阳照在我们身上。不知不觉已经五月了。天热了。我已经穿起了裙子。这天我穿的是一件天蓝色连衣裙,裙裾短短的,裙摆在膝上三寸处轻轻拂动,绵若无骨的入侵。
这是我最心爱的衣裙。我看得到他眼珠里自己天蓝的身影,美得不真实。
“那就好。”他说。喘了一口气,脸上泛起淡淡的一点红晕。
“我天天觉得孤独,以为拉琴会好一点,可是一想到只有我自己在听,更孤独了。”
我从没听他说过这么多的话。而且是对我说。我想了一想,说:“从你第一次拉,我就在听了。5653|1216…”
他眼睛一亮,紧紧扣着我的脸。
我心跳起来。不知说什么好,低下了头。
他咳了一声:“我喜欢你穿裙子的样子。”
我更不知所措了。凉鞋里左脚趾轻轻动了一下,碰了碰右脚趾。
“我活不长了你知道吗?”他说这话时竟出奇的平静,早先的紧张和窘迫全没了。
我抬头看着他,点点头。心里拉出辽远辽远的一片悲凉。
在五月明媚的阳光下,牛蛙蹦腾的池塘边,年轻的他告诉我,他活不长了。
这情景直到今天,一想起来,我都感到那么那么的悲恸。
“我生病之前,跟你是一个学校的。”
啊,这么巧。我又意外又欢喜。没出声,用眼睛表达着这点心情。
“去年在小提琴班上见过你。”他又说,眼里有点光芒活动起来。
我更吃惊了。天地何其小,有时又何其大。去年我只去过两次提琴班,后来因为那痛苦的单恋,什么都无心参与,就没去了。
我喃喃说:“。。。我学琴不怎么用心。”
“我记得你拉霍曼拉得很好。”
我脸红了。捏着裙边。
“能为我拉一首吗?”
我抬起头,看见他眼里盼望的火花。我答应了。
他回屋拿出琴来。我则从妈妈病房里搬出椅子,放在池塘边,让他坐。
我就站在他身边,拉了起来。2344|3231|132﹒5|721—|
3455|5653|4543|2——|我泪流满面。
想起来了,这支曲子叫《春天年年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