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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老家20多年了,其间回去的日子,扳着指头数得出来。但老家发生的事情,无论大小,即使我远在几千里之外,也能得到它们的消息,虽然迟了些,对一些有必要知道的和有趣的事件,我却从未漏听。这些消息来源于我的一个小兄弟,隔一段时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我会想方设法去找他;小兄弟家里没有电话,要转弯抹角地找,或是请人去喊,或是留下我的号码让人转告,总之都能找到他。有时正想要跟他打电话,他却先打过来了。每次通话,他总要告诉我一点老家的趣闻。这个小兄弟,使得我一直生活在他们中间,从未真正离开过,老家的一草一木也从未抛弃过我;有些人消失了,也等于他们跟我一样出了远门,好久没有回来,我对此感觉不到悲伤和痛苦。
小兄弟叫海娃,村里一起玩大的朋友,身体瘦小,却机灵精干。他头顶的哥哥只比我大几个月,无论什么场合,海娃都直呼我小哥,我听着浑身亲热,便真有了哥哥的胸怀。海娃在电话里说话和平常一样,语气夸张,直接,神秘,但很少悲观,然后慢慢说来。海娃说,小哥,球爹死了呐。小哥,怀鸭子被气死了呐。小哥,习娇(他姐姐)早些天喝农药死了。小哥,牛皮带着唐良的堂客跑到汕头呆了一年呐。小哥,闻桥疯了。说闻桥疯了时他就显出悲观的情绪,唉,人活着有什么劲?也是的,闻桥同我们一块玩大的兄弟,怎么说疯就疯了,鬼晓得明朝我们就不死不疯啊!
海娃每次说的都是具体的人和事,这些人和事联系在一起,便像一只蜘蛛爬进了我的脑海里,东荡洲的地图和历史也就在声音与人影里穿梭回旋。像其他地方的人一样,东荡洲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历史,也有自己的地图,他们的一切都属于自己的东荡洲,但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和完整。
最近海娃来电话说的庞立爹,是村里人的喊法,他的本名叫庞立胡。海娃说庞立胡时一个劲地笑,像是有特别可参的玄机,那个兴奋样极其神秘。他说,嗨,小哥,庞立爹到伍二家里赶猪呐!那又怎么样呢?我在电话这头漫不经心。比方球爹,他一生守着我们屋前大河的渡口,南北穿梭,风里浪里,迎来送往多少人,可他自己连小镇也没去过,他的天空是两片木桨,摸着黑扛回家,大清早扛出来,到死才歇下它们。怀鸭子嘛,鳏夫一个,死前几年落下全身瘫痪,像样的屋都没有,他路边的小卖店经营好多年,一撒手就给了兄弟,死时不过60岁,一大口气还堵在喉咙里呐!他姐姐习娇则三番五次地跳河喝农药,可谓百折不挠。我一边听海娃说,心里也不停地想,那又怎么样呢?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说说庞立胡。这个好像只是名字寄住在东荡洲的人,生活与灵魂跟这里似乎没有丝毫牵扯,在人家眼里,他永远在游荡漂浮。按东荡洲的话说,他是一个流体,虽说这话是从他家人口里传出来的,但大家好像明白,流体这个词配在他身上有多合适。可是谁又能想到一个生活与灵魂跟这里似乎毫无牵扯的人,快要死的人,躺在床上半年没有下地了,居然跑到伍二家里去赶猪,硬把一头大猪赶回家了,让围观的人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此事一时震惊乡里传坛,所有熟悉他的人无不在忽然间停止前进的脚步,回过头来,审视着狠狠地给他们梦中的这一懵棍。
庞立胡的确是一个游荡漂浮不定的人,没有人知道他平日里在做些什么,他也从不跟任何人说他在做什么,除非碰到他,他那时可能正在十数多里路外的一块田里整地浇水或抹汗呢。海娃有次碰到他正是西瓜上市时节,庞立胡站在一望无际的坟地边上的西瓜棚下吃西瓜。那片地是第四中学的学农基地,距学校有几里路,学校又致力于追求升学率,没有时间来管理,便干脆廉价出租给庞立胡了。海娃还在他的简陋茅棚里睡了一小觉,海娃说本来要多睡一会,结果被尿憋醒了,怕是吃西瓜太多的缘故。
要是在路上碰到庞立胡,他背着一个打了补丁的布包,两手操在袖筒里,任布包随身体摆动,若无其事地走着,千万不要以为他在走亲戚。庞立胡有很多亲戚,如兄弟侄儿侄孙,表亲就更多了,过年过节就数他那些亲戚转动得最火热,他却从不去亲戚家。对于庞立胡不去亲戚家走动,东荡洲的人已见惯不惊,连住在20多里外的亲儿子,他也从未去看过。这是他的大儿子,生下来不久便送给了人家,那已是解放前两年的事了。后来儿子回来认父亲,可庞立胡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嗯呐唉地应着,脸上也没有半点表情,两手往袖筒里一操,溜空便到村里闲逛去了。
不管春夏秋冬,寒冻暑热,庞立胡出门或在家,他的上衣一律不扣,拿一条长毛巾往腰上一捆,胸口袒露出红黑的一片,像乌龟板,光亮硬朗。他在闲逛时,两手挽在胸前,冬天则操进衣袖筒里。碰到熟人他从不打招呼,你喊他,他嗯一下,像没看见你似的,继续目空一切地朝前走,也不停下来跟人闲话。
庞立胡很少呆在家里,出去一回,得有几天,或半月,有时几个月才会回来,小住几天,又匆匆忙忙走了。每次出门都背着那个打了补丁的布包,包里装的可能是西瓜种子或其它什么种子,当然也应该有老烟叶,他爱这一口。看上去他总是很忙,平日里我们根本看不到他的影子。
好几百人的村子,一年里有数不过来的红白喜事。谁家里有人死了,谁家有人结婚了,孩子满月或周岁了,谁谁的几十大寿,或谁家孩子当兵或考上大学了等等,总少不了操办几桌,做饭借碗筷,洗洗涮涮,烧火担水等都要人帮忙搭手。大凡遇到这些事,每家至少有一个人来帮手,有的甚至全家出动。可是谁看见过庞立胡的身影出现在这些热闹场合?自然而然,他也从不出现在东荡洲的酒席上。
平日在村里也不是完全见不到庞立胡,他从外面回来,在家坐不住,吃完饭便开始在村里闲逛,有时独自坐在河边或大堤上抽老烟,到吃饭时候又回来了。庞立胡偶尔来到我们中间,惟有几个或一堆人在打牌或看电视的时候,他闲逛到此便会停留,看看打牌或看看电视,照例不主动搭话。
庞立胡对各种牌都很内行,却只打骨牌,三个人玩的移庄子,四个人玩的买合墩。可打骨牌在东荡洲已成了老皇历,一年到头,在寒冬腊月天才可能打几回,大都是20岁上下的小青年,口袋里没有几个钱,想打骨牌过过瘾,庞立胡好像也只能跟他们凑上一桌了。
牌打十里香,不管打什么牌,只要一开桌,很快就会围观一堆人,说来也奇怪,每每打骨牌,庞立胡都能闻到骨牌的香气。有时他在看牌的人堆里,几个上不了场面的小青年闹腾着打移庄子或买合墩,庞立胡便积极响应,好,我们几个打买合墩;有时已经有人在打,庞立胡来了,两只手操在袖筒里,选定一个位置站着看,也不时出点主意,来不及说时,便干脆抽出手来,抓起人家的牌甩出去,然后飞快地把手恢复原位。人家不高兴,也不好说什么,反正牌已经露了,又没有打错,那人无奈地偏过头朝他笑一下。庞立胡并不看那人,耸动一下手臂,吐出一两句含糊不清的长沙话。
牌不收场,庞立胡不会离开。看电视也一样,他要看到屏幕黑了,才离去;或人家要睡了来催,你为么子不在自己屋里看电视呢?庞立胡才迷迷糊糊地嗯一声,抖动一下操着的手,便动身走开。庞立胡看电视,先靠人家的墙站一会,一只脚立住重心,一只脚叉过去用脚尖懒懒散散点着地,觉得累了便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可他坐下不多久便呼呼睡着了,人们都知道他的这个老习惯,不到电视挖了台脚,不会去喊他。
新农村的样板居民房,七八户人家住一排,走廊一通线,玩的人很容易集中。村里人喜欢来这里玩,最主要的是来海娃和伍二家玩。他们两家共一堵墙,伍二家侧面有一条大路,往后50米到大队,100米到学校,算是方便逗留的落脚之地。庞立胡常来海娃和伍二家玩的时候,他早已驻扎在大队部了。
大队部其实早已不复存在,给学校使用了几年时间后便没了。我代课的那一年,教室就设在大队,吃饭也在大队西南坡下的旧食堂。旧食堂是往学校的必经之地,跟食堂遥相呼应的是大队东南角的厕所。那时我没有想过高高的大队部一朝将片瓦不存,并被夷为平地。后来庞立胡就在这片快荒废的平地上种起了西瓜,他守西瓜的简易茅棚就搭在原来大队厕所的位置。我曾站在废墟上察看过这块土地的形势,把守这个位置,只需看住那条去往学校的路便可以了,其它方位除了稻田便无路可走,那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战略要地。庞立胡在这里一驻扎就是三年,驻扎的那年他72岁。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庞立胡忽然不在别处种地了,也许是老了经不起风雨,也许是孤独,也许是他的儿子媳妇担心他,有朝一日在外倒下了不好向亲人邻里交代吧。不知不觉庞立胡在大队废墟上开垦了西瓜地,搭起了茅棚,在茅棚里抽着呛人的老烟叶,辛勤地整土,播种,浇水,施肥,理藤,剪枝,藏瓜。没事的时候,便操着手,袒着乌龟板在附近人家闲逛,他的好心情跟着西瓜一天天圆满起来。
海娃回忆庞立胡西瓜丰收的日子,有说不完的幸福,想吃瓜了就往大队废墟跑,那日子总有吃不完的瓜。有时刚走出门槛到伍二门前,伍二便拦住他,买西瓜啊,嗨,我屋里还多呐,不要去了。海娃就折进伍二的屋,伍二的女儿正坐在西瓜堆边,吃得通体流着西瓜水呢,海娃笑歪着脑袋,搬一个西瓜拍了拍,又用中指弹了弹,西瓜嘣嘣地响,海娃就连说好瓜好瓜。伍二说吃完再来,海娃也不客气,也就常来。跑往废墟还遭受太阳的毒晒,出门就能搬到西瓜,真是懒得舒服。海娃在电话里说到那时吃西瓜,就嘿嘿嘿地傻笑,难怪在打牌的时候庞立胡老爱站在伍二堂客的身边,还老爱帮她挑土呢!海娃一边傻笑,一边数着许多忽然清醒过来的记忆,还一边不停地在夸奖中骂着庞立胡。
我没有吃过庞立胡的西瓜,但我相信在东荡洲可能我是惟一与庞立胡有过真正交流的人。我曾想打听大地主陈西山的情况,有几个老人指点我去找找庞立胡,说他应该了解蛮多,因为庞立胡年轻时候跟大地主陈西山跑过马,他的姨妈还是陈西山的小老婆。碰巧一次庞立胡背着打满补丁的布包从球爹的渡船上下来,我截住了他。我们坐在码头上,我说庞立爹你做过陈西山的马夫啊?那时整个南大膳才一匹马,雪白的,嗨,可惜瞎了一只眼睛。没想到庞立胡便眉飞色舞地说开了。他说白马由他看管,他天天抚摸梳理马毛呐。还说白马驼过陈西山花300块大洋买来的二太太。二太太原是一个裁缝的堂客,那天便是他赶着这匹白马从裁缝家里出来,经过东荡洲大堤。那天,人们同时还有一个新发现,看见一朵大红花,用红绸子扎的,遮绑了马的一只眼眼,怪怪的,不知道的人都觉得难受极了。庞立胡说得依依不舍的样子,后来陈西山被枪毙了,马也不知去了哪里。可庞立胡翻来覆去还是没有太多的新内容,他对陈西山和东荡洲的历史和趣闻了解得也很有限,也可能是他不善言辞,而且他那含糊不清的口音也给我的耳朵带来了不少障碍,我很有些失望。
就在庞立胡悉心抚摸白色瞎马的那些年,他讨了老婆,不久又生了一个儿子,他说他更喜欢马而不是孩子,于是毫不犹豫地把儿子送给了人家。东荡洲的人不知道他与老婆结下了一生的恨怨是不是与此有关,他的游荡生涯是不是也从那个时候开始。虽然后来他们又生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他和老婆之间几乎一直没有说过话,哪怕是吵架都从未发生过。老婆死的时候,庞立胡沉浸在异乡风调雨顺的西瓜地里,第二年便开垦了我们大队的废墟。
如果不是海娃给我打来电话,我差点忘记东荡洲曾经还有一匹白马跑过,而且是我们的庞立胡把它喂养得膘肥体壮,纵横过赤磊河畔广阔的平原。只是如今养马的人躺在床上咬着牙关一天一天地捱着,这已经是庞立胡开垦大队废墟五六年以后的事了。就是这个躺在床上咬着牙关一天一天地捱着等死的人,竟然在阳光灿烂的村子里上演了一幕人们从未见到过的壮举。
吃过午饭,儿媳站在庞立胡的床前抹着眼泪说,怎么办呢,没有钱买药呐?
没有钱了吗?庞立胡气息奄奄地回问。
一分都没有了,壶子里的油也快没有了。
儿媳又抹了一下眼泪,你儿子在工地也不知几时回来?
那你去找伍二的堂客拿钱吧!我有钱在他那里。庞立爹要命地咳了一下,将脸不动声色地侧往里边。
儿媳愣了一会,什么也没问,就去找伍二的堂客。伍二的堂客正低头给猪把食,一听庞立胡要儿媳来拿钱,不由火冒三丈,转过脸来,把一瓢猪食泼到她身上。儿媳又回到庞立胡床前,说着刚才的事情。庞立胡一声吼叫从床上弹起,走,扶我去赶她栏里的猪。战战兢兢的庞立胡依然操着手,但看不见他的乌龟板,儿媳扶着他摇摇晃晃地往伍二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