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范文大全 > 正文

青梅 第1期

开篇:润墨网以专业的文秘视角,为您筛选了一篇青梅 第1期范文,如需获取更多写作素材,在线客服老师一对一协助。欢迎您的阅读与分享!

谁说雪落是无声的。

刚入夜,天已沉得像化不开的浓墨。雪下得正紧,密密实实落在廊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极轻极静,如花开的声音,或许耳朵听不见,但就在心上。

青梅在窗边站了许久,窗外的乱雪飞窜进来,沾满发鬓衣襟,她犹自恍然不觉。

直到侍女小蝉惶惶然跑来,到她面前,喏喏地开口:“少爷……不……大将军在殿前的园子里候了很久了。奴婢斗胆传话,自知死罪,但请小姐见上一面吧!”

青梅倏然回头,悲喜难辨。小蝉跪了下来,惨白着脸,惶恐又决然的神色。小蝉是从商府带进宫的,满心里还对商家忠心耿耿。

她说,请小姐去见少爷一面吧,或许以后再也见不上了。

凄厉的风一瞬间卷了进来,忽然之间才觉得衣裳单薄,才觉得冷,透心透骨的冷。

或许再也见不上了……原来谁都知道,他这一去凶多吉少。

北蛮入侵,帝君封他为征北大将军,领军八万以抗外寇。然而此次敌方出精兵二十万,来势汹汹。即使他再如何用兵如神,寡难敌众,兵力如此悬殊的一战,战果已在人心。这不过是帝君的一步棋,堂而皇之将他除去的一招明棋,心知肚明,却无法反抗。

她去见他。

沁梅苑里,风雪夹着梅香迎面袭来,凛然而清冽的冷香,将人团团围住,躲不开挥不去,如那些记忆里的缱绻,如那些忘不了的遗憾。

青梅怔怔地止住脚步,返身立于假山之后。

商君衍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树寒梅下,没有着将军的铁衣甲胄,一袭单薄的月白袍子,茕茕孑立,孤寂得像是要融进这漫天风雪里。他微仰着头,似在看枝上的梅花。她只能看到他的侧面,他落满莹白色雪花的发,微弱光线 投在他脸上斑驳的树影。看不到他的眼神,亦辨不明他的表情。

这个人即将离去,所有人都认定他将一去不返,战死沙场。

当这样想的时候,她用止不住颤抖的手死死捂在唇上,怕自己无望得哭出声来。

然而她定定看了他许久,看他静默从容地长立在那里。心里突然有了决定。

这样也好。

不见也好。

看了他这一眼,便好。

她拢了拢风帽,裹紧身上的貂皮披风,踏着脚下皑皑积雪,一步一步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离去。

雪停了,月光很亮。

琉璃画舫漂在永昼湖中,四角挂着大红绸制宫灯,映着镂金刻碧的船舷,在水面上明明晃晃的。船慢慢划动,丝竹之声嘈嘈切切,如滚落银盘之珠玉,又有柔媚轻婉的歌声传出,伴着乐声回旋于湖面之上,让寒冷的空气都染上了丝丝暖色。

舫内歌舞正欢,金丝舞衣白玉琴,暖粉玉脂,沉香熏醉。

蕊华夫人青梅不胜酒力般轻倚在帝君怀中,美目微闭,若有似无的浅笑挂在唇边,纯白的狐裘暖袍更衬得那青丝如瀑。并不见她有何多的神情,已觉万种风情,柔媚妖娆,无处不动人。

正在轻歌曼舞的李婕妤,前些时候还是瑜兰斋里籍籍无名的秀女,一日在御花园中唱歌正巧被帝君遇见,帝君赞其歌声绝丽,封她婕妤,荣宠了几日。

虽是几日,但在这蕊华夫人独占隆宠的六宫,已算是破了天荒。

眼见青梅独占帝君身旁的位置,李婕妤心中颇为不忿,歌声高亢而起,帝君不禁抚掌大笑,连声称好。

李婕妤娇美的脸上难掩得意之色,顺势上前几步抛袖一舞,贴近帝君近 前,侧身取过案上酒杯,殷殷地要喂到帝君唇边。

哪知此刻,青梅突然直起身子,李婕妤手中的酒杯被碰落,一杯酒尽数洒在青梅身上。

一时间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惶恐不安地望向青梅。

青梅只是垂目看了看衣襟上沾满酒水的狐裘袍子,再抬头淡淡瞧了李婕妤一眼,眼中无嗔无怒的,只是一直噙在嘴角的浅笑不见了。

“怎的这般大意?”帝君不悦地蹙起眉头,执起自己的衣袖擦拭青梅襟前水渍,动作轻柔细致,像怕碰坏世间最珍贵最脆弱的瓷器。

一直愣在那里的李婕妤这才惶恐起来,急忙跪下,刚想开口申辩求饶,就听帝君冰冷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道:“拖出去投湖罢。”

李婕妤大惊,连呼饶命,然侍立在旁的内侍已过来押住她,任她怎样呼喊挣扎,只管死命捆住朝外拖。

这位入宫时日尚短的婕妤哪里知晓,近一年来,只要蕊华夫人一个不豫,多少忠臣良将和后宫嫔妃都平白冤死。

就在快拖出船舱外时,她猛然回头,珠钗早已甩落,发散乱地覆在脂粉糊花的面上,原本浓丽的美目狰狞怨毒地瞪向青梅,哭喊也化为放肆的大笑:“你这个妖女!!不过是个哑巴,你的下场只会比我更凄惨,哈哈哈……”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很快,湖面又恢复了平静,一丝涟漪都不留。然而那疯狂恶毒的笑声仿佛仍回响在耳边。

帝君温言讨好:“爱妃近日总觉烦闷,原想着让她们歌舞取乐,竟教那些个不懂规矩的扰了雅兴。听闻大将军夫人善歌,人也贤淑知礼,不如朕将她召入宫中陪爱妃解解闷可好?”

青梅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凝脂白玉般的手指轻蘸了些酒水,在身前案几上写下一个“鹂”字。

最后一笔重重一拖,水迹在玉石台案上迅速消隐,就像青梅眼中忽然闪过的一丝光亮,瞬忽,便无踪影。

传旨的人就候在厅里。

尹鹂娘在房中怔怔地坐了许久,紧握在手中的玉佩都已将纹路刻在掌心,团团簇簇的祥云纹,中间一个飞扬的 “衍”字,深深浅浅,直烙到心尖上。

商母在一旁暗暗拭了拭眼角,叹声道:“鹂娘啊,你与衍儿将将成婚,衍儿便被派往边疆抗敌,这一去也有一年了,苦了你这新嫁娘。如今帝君命你进宫陪伴蕊华夫人,唱曲给她解闷,为娘知你心中不愿,可这王命难违啊……”

尹鹂娘苦涩地挤出一笑:“娘无需担忧,媳妇都明白的,夫君征战在外,媳妇在家中也闲散,入宫……便入宫吧!”

“你能如此想便好,蕊华夫人应该也不会为难于你,毕竟她……”商母止住话语,又是低低一叹,“时候不早了,宫里来的人还在等着呢。”语罢唤丫鬟进来,为鹂娘收拾了些随身衣物,便让她随宫中来人出了将军府大门。

道上的雪积了厚厚一层,日光微弱地照着,只余下几行纷杂的脚印。屋檐的冰凌融成冰水,簌簌地滴落下来,直落进人心里,深不见底。眼看着宫中的华轿渐渐走远,商母眼中的忧虑之色愈发凝重。

君衍远征,一去一年有余,生死未卜。此时又召鹂娘入宫,只怕并非如圣旨上说的那样简单啊。蕊华夫人,帝君宠妃,亦是朝臣百姓口中媚主祸国的妖妃。那倾城的容颜,早已不是曾经那张清妍巧笑的脸。

鎏金凤纹暖炉吐着缕缕轻烟,重鸾殿中暖如春日。

尹鹂娘不成曲调地抚着琴,怨愤而挑衅地直视珠帘后的人。

进了这宫里已有大半月,尹鹂娘搜肠刮肚的将时兴的曲子唱了个遍,那蕊华夫人总是神情淡淡的,并无半点兴致的模样。心中不免恼愤,干脆不管不顾地把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乡野之调也唱了出来,却也不见她恼,仍静坐在那里。

就连此刻,自己唱都不唱了,只信手胡乱拨弹这价值连城的焦尾琴,她依旧那样淡淡的看着,无怒无喜,仿佛一尊玉做的雕像,谁也无法打破她的安然,谁也无法让她动容。

想到自己堂堂大将军之妻的身份竟被召入宫中充当唱曲伶人,而面前这 女人就如戏耍自己般,日日枯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更不说何时放自己出宫。强自压抑心中已久的羞愤委屈再难隐忍,猛地拂袖站起,手中的琴狠狠摔在光洁如镜的金石地板上。

闷闷一声响,弦断了。

“夫人到底想要我如何?”终于喊出这句心中盘桓多日的话语,尹鹂娘只觉心口一松,要死,要活,总得给句明白的!

“大胆!竟敢对夫人无礼!”蕊华夫人身旁的宫女怒目横对,直欲走向前来教训,却被蕊华夫人抬手止住。

只见她唇角勾起一抹笑,自软榻上站起,朝尹鹂娘缓步走来。那雍容的姿态,就如同闲庭信步,慵懒自在,甚至错觉,在走过的每一步,都有春花怒放在她脚边。

而这种完美的姿态,却硬生生戛然而止,止在她猛然怔忡的眼神里。那样僵直的眼神,好像突然涌进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又好似瞬间忘却了所有一切,那是一种复杂又空洞的眼神,如此矛盾。

尹鹂娘顺着她这怪异的眼神望去,温润的玉色,一个“衍”字深深纹刻,竟是一直小心翼翼置于袖中的玉佩掉落在地上!定是方才急怒摔琴的时候掉了出来,尹鹂娘万分心疼地奔过去,捡起玉佩细细擦拭。

再抬头时,蕊华夫人已走至面前,还是那完美至极的神色,优雅的笑靥,就仿佛片刻前她那一霎的怔忡,都是自己的幻觉。

蕊华夫人那蔻丹如血的纤指自宽大的袖中,抽出一道明黄色卷轴,轻柔地放入尹鹂娘手中,然后袅袅步出了宫殿。

留尹鹂娘面色惊恐地跌坐在冰凉的地砖上,翻开的卷轴滚落一边,是圣旨。

过了很久,尹鹂娘才高喊出声:“商青梅,你也算是商家人!我是你大哥的妻子,是你的嫂嫂……你竟然如此对我!你竟敢如此对我!你怎能……”

泪水决堤般涌出,只能紧紧握住手中那块玉佩。

掌中蔻丹划过的痕迹仿佛犹在,仿佛淌着止不住的淋漓鲜血。

脑中只剩下惊雷般的两个字:封妃。

并没有等到正式封妃,尹鹂娘已做出了激烈的反抗,用自己的死。

那日晨光刚刚大亮,小蝉刚刚为青梅挽好一个绝美的凌霄髻。

殿门突然被推开,北风呜咽着穿门而入,让人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宫人急急走进来,惊慌地说:“夫人,不好了!丽音阁走水了……”

等赶到丽音阁外的时候,火焰已是烈烈。宫人和侍卫提着水桶匆忙来去,水一桶桶浇过去,已然太迟,借着风火势愈大,灰黑的浓烟直直冲到天空,沉沉,如压低的铅云。

青梅望着重重火海,似乎怔住。

她最早的记忆也是源自一片火海。

她是商君衍十岁随商老将军出征时,在战火里捡来的孤儿。那时的她还是个五六岁模样的稚童,不记得自己是谁,从何而来,只记得商君衍将她从火光冲天的废墟旁抱起。从此她才有了家,有了名字,有了疼爱自己的父母,还有她的,衍哥哥。

虽然耳朵能听到,但是无法开口说话。请来的大夫都说,身体没有毛病,大约是受了极大惊吓的缘故。

善良慈爱的父母待她怜爱有加,视如己出。而衍哥哥对她更是再没有的好,有好吃的好玩的总是先送来给她,时常读典籍里有趣的故事给她听,教她写字认字,或者静静地陪着她赏花听雪。

青梅十四岁,满园白梅盛开的时候,他还用墨将所有的梅都染成青色。就着青墨,他握住她的手在宣纸上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叫她青青,他说:青青,这就是我们,你是青梅,我是竹马。

原来她不是那名为青梅的酸涩果子,而是清香怡然的梅花,青色的梅花。

她望向他,少年的眼里盛满星辰的光,那种璀璨,直漫到她心底,于是满心满脑都溢着欢喜。

有一日,府中来了客人,是父亲的同僚尹大人带了他的女儿鹂娘登门造访。

鹂娘亦是个秀美的女孩子,然而最动人的是她的歌声。

她站在新荷满池的湖心亭中,歌声婉转清亮如枝上黄鹂,果真是声如其名。所有人都惊叹不已,溢美之声不绝。

唯独青梅默默低下头走开,谁也不知道她有多羡慕那个女孩,甚至不奢望有跟鹂娘一样美妙的声音,只要能开口说话,已经心满意足了。

衍哥哥紧随着她出来,笑闹着揉乱她的发,他说,傻青青,不用羡慕任何人,没有人比你好。

因他这句“没有人比你好”,阴霾和哀愁一下子就都散去了,不会说话也不要紧,只要和衍哥哥在一起,总是无比快乐的。

那时,还天真的以为会一直那样快乐到老,然而世事总是难以预料。

衍哥哥刚被封为少将军那年,府中突然来了位不请自来的老僧人,那老僧看见商家一双儿女,悲悯的面上有一丝惊亦有一丝哀。

僧人只留了两句话,又扬长而去。

然而商君衍和青梅的命运,却从此改变。

说是两句,其实仅仅八个字。

真龙天命。

祸国红颜。

此后,父母虽仍对青梅很好,眼里却不免多了层东西,担忧?抑或是顾虑。

神僧批命的传言不可避免地传到了帝君的耳朵里,帝君亲自来到商府探访,却见到亭亭长成的青梅,惊为天人,哪还顾得了什么祸国的传言,随即搬了圣旨下来,宣青梅入宫为妃。

或许帝王皆是如此,倾城的美色哪里肯放过,即使别人说是劫,是毒,也甘之如饴。然而商君衍被批命为真龙,即使只是不实的流言,对于自己的帝位已有了潜在的威胁。这怎能不让帝君耿耿于怀,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接到圣旨那日,商君衍既急也怒,无奈之下,决定带着青梅远走高飞。

她在梅树下等了他整整一夜,从黑夜等到清晨,漫天的星辰都淡去了,梅花落了她满肩。等来的是宫中派来迎驾的仪仗,他远远站在门廊边,看不清脸孔,只看见他以手势比划着对她说,对不起,我不能弃爹娘不顾。

他说对不起,她唯有惨然一笑,上了华贵堂皇的鸾车。

从此,青梅变为金丝雀,竹马成了陌路客。

倏忽三年过去,当年在满池新荷中,清歌飞扬的黄鹂鸟,成了大将军夫人,而今,又化身为火中凤凰,涅槃成灰。

转眼就到了暮春时节,重鸾殿中的西府海棠拥拥簇簇开了一树又一树。且开且合的,煞是明媚动人。

青梅倚在窗边的软榻,绵软的阳光铺洒在身上,眼中是窗外漫漫的胭脂粉色,幽香萦绕在鼻尖,氲氤着不散。

满目春和景明的光景,她却跌进一个凌乱的梦境里。

看不清面孔的少年男女,青色的墨,零落肩头的梅,挟着梅香的雪夜,一袭单薄的月白袍子,茕茕孑立,孤寂得像是要融进漫天风雪里。

她努力想看清那个人的面孔,睁大眼睛,一步步走过去,却都是徒劳。他始终隔得那样远,宛如一场宿命。

就在此刻惊醒,青梅觉得浑身发冷,就似梦中的冰雪还沾在身上。

小蝉静立一旁,见她醒来,这才略显忐忑地轻声道:“小姐,少爷凯旋了,再过几日即到都城,可是……可是派去的人说少爷受了重伤……”

耳边,战马奔腾的嘶鸣声、刀枪剑戟的撞击声、厮杀呐喊的惨叫声……混乱地交织在一起。眼前,浓雾弥漫,黯黯沉沉的深灰色,昏天暗地的,什么也看不清。

是一个沉重而血腥的梦魇,缠缠绕绕的,总也醒不过来。他的四肢和五脏六腑都像被利刃狠狠割裂,尖锐而剧烈地疼痛着。

恍惚间,似有温热的手敷在额上,携一缕让人安宁的馨香,是记忆里熟悉的香。撕心裂肺的痛仿佛消减了许多,眼前浓灰色的雾也渐渐散了开去,远方是一抹素淡的青衣,清清浅浅的,如洇开的水墨,瞧不真切。

纵然瞧不真切,他却知道,那是她。

就像小时候,两人闹脾气,她也总是这般,远远藏起来,教他前厢后院地找,她再突然从哪里蹦出来,吓他一跳。

正想着,那抹青色却慢慢晕开了,遍眼都漫延成郁翠的青。少年立在梅 园里,毛笔蘸满青墨,一丝不苟地涂抹在每一瓣白梅上,少女在梅间欢笑奔跑,青衣拂过青色的梅,花瓣随着衣袂飞舞,如画一样。

少女欢笑着从他眼前跑过,离他那么近,近得甚至能看清她微翘的睫毛,清澈明亮的眼眸,嘴角浅浅的梨涡。而她飞快地跑远,纤细的身影,飘渺得仿若要化作一缕青烟。

他心中一紧,忙追过去,伸手拉住她。

然而,伸长的手臂,一直落寞地悬在虚空里,手心是空的,什么都没抓住。

心中狠狠一恸,似乎有个声音在强烈地叫喊着什么,声音焦急而恐惧,愈来愈响,像重重的雷声滚滚而来,在脑中轰地炸开。

商君衍猛地睁开了眼,四下并没有人。昏暗里,静寂无声。

床边的油灯脆脆地爆了朵灯花,在冷凝的空气中,这微小的声响也显得尤为清晰。

而他分明更加清晰地听见了,方才自己从梦中惊醒时焦急的喊声。

他听见自己嘶哑得像鬼一样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地喊:青青……

青青……

“将军你总算醒了!”一直守在门外的副将杜衡闻声进来,惊喜过后是欲言又止,“将军府出事了……”

回到都城已三日,大将军一直重伤昏迷,尚不知这府里已翻天覆地,物是人非。

商君衍忍住剧痛自榻上坐起,沉声问:“出了什么事?”

冷峻的面孔上,紧蹙的眉头像是要凝成一座山。

杜衡踌躇良久,终于道:“帝君收了将军的帅印,派兵把守在将军府,将军府上下人等皆被软禁,还有……”

“还有什么?”以寡敌众的一战,九死一生击退敌军,到头来竟落得如此下场,不论他如何忠心耿耿,帝君始终想要他的命。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心寒彻骨的吗?

“将军夫人被召入宫为妃,夫人抵死不从,自焚……而亡……”杜衡顿了顿,看商君衍不发一语,然而那紧抿的嘴角,额头凸现的青筋,已知他心间深切恨意。

帝君罔顾伦常,夺臣妻,还逼她至死。这是怎样的奇耻大辱,刻骨仇恨。

杜衡狠一咬牙,接着道:“听闻,都是被那蕊华妖妃逼害的!”

青青?

不,这不可能!

当青梅看到商君衍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并没有惊讶。

商府和宫中的重重把守,对于别人来说也许插翅难飞,但大将军商君衍的身手,没有人比青梅更清楚,只要他愿意,没有他去不了的地方。

夜色暮暮,连那轮惨淡的弯月都被云遮住了,只余零落的光。

他隔了窗与她对望,一袭黑衣劲装显得脸色甚是苍白,敛着长眉,灯火在他眼底闪着明明灭灭的影。

“青青……”他轻声唤道,像踌躇间不敢确定。

青梅却忽然微低下头开心地笑了。

爱妃、夫人、妖女、祸水……这些是别人口中的她,独独他,仍温柔地唤她一声,青青。让她忽然间不再那么厌恶自己,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狠毒如妖的自己。

看着她瘦削的肩膀,面上脆弱得恍若轻轻一触即会如冰凌般碎裂开的笑,商君衍原本想质问出口的无数个为什么,瞬间碾为尘埃。

只剩下声音里浓得化不开的哀戚。

他说:“是我的错,让你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现在的模样?连她自己也很久没有看清了。

每每揽镜自照,镜中人锦衣霓裳,环佩琳琅,那样的雍容华贵。可她从不敢细看镜子里的那张脸,每一回猝然与镜中人四目相对,都疑心穿行过漫长时光,看到那个站在满目碧色的梅林中,青衣双髻的女孩,欢快地奔跑着,却突然回过头看她,素白的一张脸上,怆怆然流下泪来。

她想说,衍哥哥,不是你的错,是命运将我们推到这般田地。

但其实她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默默压回那声叹息,仰起头凝住他的眉眼,万般妩媚地笑。

只是极缓极慢一字一字地做出一句口型,一句对不起的口型。

或许他看到了,又或许他并没有看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他,他们早已没有任何的余地和退路。既然是早已注定的命数,他们只有一直走下去,走到底,永不回头。

灰色的云被风吹散了,月光清冷,黑衣的身影退至深幽的树影中,风卷起落叶沙沙作响。再凝神去看,哪还有半点他的影子。

又或许,这原本就只是她的一场幻梦吧。

这日,蕊华夫人遣侍女给帝君送了一封信。

信上写道:宫中闲闷,无甚可嬉乐。陛下每日登朝,有百官相陪,想来颇有意趣。

第二日,帝君偕蕊华夫人同临早朝,共坐龙椅。

百官大惊,齐齐跪下高呼:后宫不得干政,请蕊华夫人速速离开宣元殿。

更有气得口不择言的官员大骂蕊华夫人,列举了因她丧命的一个个带血的名字,说:妖女媚君,祸国殃民,如不极刑处之,天理不容。

蕊华夫人面对一干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的怒颜,柔弱的身躯微微颤抖,眼角滑落一滴泪,楚楚可怜地掩面而泣。

帝君大怒,言辞激烈的那位大臣被下旨处斩,另外有被削了官职贬为庶民的,有被重打几十大板的。

朝堂上再无人敢对蕊华夫人提出任何质疑。

正值春末夏初,南方连续数日暴雨,水患成灾。请求拨款赈灾的折子递上去,又被驳回来。来回几日,帝君终于下旨动用国库上百万金,却不是赈灾,而是应了蕊华夫人的要求,要为她建造一座雍华绝世,高可摘星的凤栖台。

忧心忡忡的官员们只能偷偷在背地里绝望地说,帝君昏庸,妖妃当道,民不聊生,国之将亡也。

朝野上下早就对帝君穷奢极欲荒淫无道的行为不满已久,就在这朝纲大乱,又敢怒不敢言的当口,商君衍和杜衡连夜密访了数位朝中重臣。

几番密谈之后,很快便达成一致,大桓朝气数已尽,长此下去,群臣百姓皆苦不堪言,不若昏君,另寻明主,取而代之。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御史张大人沉吟片刻, “唯今之计,只能先取得虎符,再做筹谋。”

杜衡在堂中来回踱步,苦苦思索许久,也无良策:“如此重要的东西,定收得极严密,怕是进了宫也难寻着。”

此话一出,堂中又是一阵沉默。

商君衍和杜衡藏身在御史大人的别苑已有十余日,密谋之事已计划周详,唯独最重要的调派兵力这一环节上,左右无计。

宫里的御林军和都城的护城军都是皇族弟子统领,与帝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倒戈外人与自家王朝敌对的。往日跟随在商君衍手下的旧部,都被帝君调去驻守各地,一时难及。

现如今,集齐城中所有可供他们驱使的兵力尚不足万人,只能设法调开两万护城军,余下的五千御林军便不足为惧。然而没有虎符,如何能调兵遣将?

正值这踌躇苦思之际,忽听门外有人报:“大人,有个女子求见。她说只需禀明她名叫小蝉,将军自会见她。”

竟有人深夜来访御史别苑,而且似乎对商君衍的行踪了如指掌。张大人惊疑地望向商君衍,见他也是一怔,之后又很快点了点头,这才对门外的随从吩咐道:“请她进来。”

果真是青梅出嫁时带入宫中的小蝉。

商君衍心中既是惊诧又是疑惑,复杂难解,问她:“你怎知我在此处?是她让你来的吗?”

“奴婢只是来送一物件。”说着自身后递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包袱,交至商君衍手中,随即又道,“老将军和老夫人都安好,请少爷放心。旁的不便多说,奴婢告退。”

话音才落,未等在场的诸人反应,人已匆匆离去。

商君衍打开手中包袱,赫然两块伏虎形状的铜色令牌,拼合起来,浑然一体。

是虎符!

长驻宫中养尊处优的御林军不堪一击,加上有人里应外合,宫外的大军很快突破宫门,长驱而入。

一番厮杀,御林军惨败,被逼得向宣元殿方向退去。太监和宫女惊恐逃窜,一时尖叫声哭喊声四起,整个宫闱内一片混乱。

偌大的重鸾殿空荡荡的,商君衍屏住呼吸走进去,无人。

一直到殿中内室,才见妆镜前静静坐有一人,她背对着门,身形纤瘦。一直悬吊着的心这才落回原处,一步一步走过去,莫名的喜悦也一点一点涌出来。

镜前的人闻声回过头来,姣美的面孔上泪水顷刻间滑落:“将军!”

她不是青梅!而是据说已被青梅逼死的鹂娘!

商君衍惊得愣住,又很快回过神来,诧道:“鹂娘?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一直在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逼我嫁给帝君,又做出我已被火烧死的假象,暗地里将我藏在宫中。我实在是想了很久很久,也没弄明白她想做什么。”鹂娘已经站起,执起袖角拭去颊边的泪水,撑出一笑,“直到今日她让我待在这里等,直到将军你出现在我面前,我好像突然有点明白了。”

她苦涩地想,这所有的所有,大抵都是为了眼前这个男人吧。

有风自室中穿堂而过,风中若有似无的血腥气让人没由来的心慌。

再顾不得问什么缘由,商君衍一个箭步跨过去,紧握住鹂娘的手臂,颤声问:“青青呢?她在哪里?”

言语里的恐惧急切让人心揪,亦让人心灰。

鹂娘惨然摇头:“我不知道。”

四处寻找,整颗心已快都要被那些灼热的焦急担忧焚烧成灰烬。如果找不到她,如果她有什么不测……商君衍不敢想。

就在商君衍几欲发疯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她。

虽然才动工月余,到底是穷尽人力财力的工程,凤栖台已建得初具雏形。百尺楼台已被架起,那样的高。

而她就站在上边。

商君衍一刻不敢喘息地登上去,哑了声唤:“青青……”

她转过身来,普通的青色裙裳,乌黑的发梳成双髻,素白纯净的面孔,没有施半点脂粉。一如当年未入宫之前的模样。她似乎正在等他,见他来了,便露出灿然的笑,笑得那样甜美欢喜。

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这些年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恼人的噩梦。此时梦醒了,她其实并没有入宫,也没有成为众人口中的妖妃,她只是他的青青,是他小心翼翼放在心尖上的女孩。

他缓了步子,轻轻靠过去,语调如梦中呓语一般的温软:“青青,过来,衍哥哥带你回家。”

他说要带她回家,真好。

可惜已经不能了,如今的她满手血腥,是人人得而诛之的祸水,怎能因她而让衍哥哥染上污点。

于是她更加明媚地笑,甚至欣然开了口,她喊他:“衍哥哥。”

艰难地练习发音,最初是想亲口问他一句有没有爱过她。然而日复一日,她困在这个华丽的牢笼中看日出日落春去秋来,恍然觉得自己只要对他说句“我爱你”便心满意足。到最后,终于见到他,只剩此生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她竟只是轻轻地叫他“衍哥哥”,在心头成千上万次默念的那声衍哥哥。

依依一声,生涩却清脆。

商君衍蓦地怔愣,青青竟会说话了!

漫天漫地的惊喜将他淹没,他连忙从惊喜里伸出手去拉她。指尖还未触及,面前的人儿就那么猝不及防地退后一步,向后仰倒而下!

“青青!”

他猛地扑上前去,飞扬的裙裾划过他的手背,拼命伸长手臂想抓住她,然而再也来不及了。

随着她的坠落,一条丝绢自她衣襟中飞出,里面散出星星点点的青褐色在风中飘零。有一点飘落在他手心,是一瓣梅,染成青色的梅,因经过太多年月,枯缩褪色,发了黑,成了乌沉的青褐色。

而她,就如同这些青色的梅花,盛开过,又枯萎了,最后陨落在尘埃里。 无论他如何用力地伸出手,始终无法抓住,永远也抓不住了。

“……假借押送修缀凤栖台的奇花异石回都城为名,两万护城军被派往江南。大将军率兵突袭入宫,前朝昏君见大势已去,在宣元殿中自缢身亡,那不会说话却将昏君迷得神魂颠倒的妖女也在那凤栖台上一跃而下,香消玉殒。此后,英勇贤明的大将军在众望所归之下称帝,这才有了我们这大衍王朝。据说啊,我们的陛下还是少年时候就有神僧批命说……”

茶馆里的说书人还在口沫横飞地讲说着,小蝉自人群里退出来,抹掉眼角的泪痕。

那时给少爷送了虎符之后,小蝉就没有再回宫。青梅小姐说,希望她以后自由地生活。直到此刻,她仍能清清楚楚地记得,小姐用手比划出自由这两个字时,眼角眉梢是掩也掩不住的悲伤和落寞。

自少爷被帝君遣往北征之日起,小姐便有了决定。

若少爷生,便将这江山送到他手边,若他死,便毁了整个王朝为他陪葬。

小姐苦心谋划步步为营,将自己变为人人唾弃的妖妃,让世人看清帝君的昏庸残暴,更把少爷逼到无路可走愤起而反。

其实小姐比谁都苦,比谁都难过。她曾看到过好多次小姐悄悄流泪,那些看似风光其实如煎熬在地狱的日日月月,只有她陪着小姐度过。

小姐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还是错?小姐心心念念着的少爷,明白小姐的苦心吗?

或许这些都不重要吧。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沧海化作桑田。在小蝉心里,那两个人之间,是永远不会有嫌隙和怨怼的。他们始终只是当年将军府中那对少年男女,青梅竹马,两小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