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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性情 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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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的香草

在洪沟河南岸,在野蒺藜、三棱草、毛谷英、蓬子菜、马齿苋之间,香草最有女人味。

出了村子,向北走,一直向北走,远远望见一片果园,绕过去,就是洪沟河。这果园,村里人叫它苗圃,广播站的大喇叭也喊它“苗圃”。苗的圃,人的脚是不能乱印的,怕惊扰了苗的梦。到了洪沟河南岸,就是另一番天地了。

洪沟河,顾名思义,是洪水冲出的大沟,人们因势利导,疏通为“河”,村里人说话“ong”“eng”不分,一出口就是“横沟河”。一条大沟横在那里,两岸的村庄牵根红线,都让媒婆费半天口舌。闭塞,也有闭塞的好处。河的南岸,白杨长得比屋顶的烟囱还高,槐树在浓密的枝叶里爽朗大笑,一些灰麻雀呀红蜻蜓呀绿蚂蚱呀,就会从草滩上扑棱棱乌压压地飞起,人欢马叫地,统治了偌大一个草滩。

说说草滩吧。自然要从春天说起,从零零星星的鹅黄说起。米粒儿大的草芽拱出土层的时候,还异想天开地顶起一小撮泥土,像顶了一个小小的斗笠。也有穿蓑衣的,那是一丝鹅黄沿着干枯的草棵往上蹿,鹅黄,嫩绿、浅绿、草绿,当这根温度计的水晶柱到达翠绿的高度时,阳光已是夏日的温度。稍稍远处,苹果是绿的,果叶同色,一枝枝深绿在微风里晃悠,一副举重若轻深不可测的样子。草滩上,草不像嫩绿的时候那么内秀:到处乱跑,勇敢而又偏执;自信满满,甚至有一些疯狂。毛谷英长到一尺多高的时候,就开始抽薹吐穗,向天空肆意扩张,毛茸茸的穗子突然变得谦逊,向下弯曲,立着,摇着,颇有谷子的风度。熟草蔓,单是这名字,就有鸡鸣、炊烟、羊肠小路的味道。在草滩上,它是熟练的偷渡客,巧舌如簧的媒婆。一棵草分枝发杈,波纹一样四散开去,前脚路过一蓬野蒺藜的家,后脚跟已在一株灰灰菜那里安家落户,拉拉扯扯,盘根错节,但看上去,翠绿墨绿深绿碧绿覆盖了整个草滩。

也有香气。细闻,不像是果园的。苹果平和的呼吸,要拨开枝叶浓密的喧哗,越过花椒树站成的篱笆,从远处跑来,微微的青涩,已细若游丝。这香,起初是一线微光,不动声色地擦过你的鼻翼。等你察觉空气的氛围微微变了样,那香气却飘忽不定,就像一阵好风,迟疑着,犹抱草叶半遮面。过了一会,你的鼻子抽动了一下,声响很大,告诉眼睛耳朵它的新发现,它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继而又抽动了一下,香气还有些羞涩,淡淡的,和空气一般稀薄,鼻尖却有一种温柔的抚摸,就像情人的低语,毛毛虫的蠕动。就这样走着,香气它有脚啊,挪着细碎的脚步,走一路香艳。过了一些日子,那香,真叫一个香,仿佛猪肉片裹在滚烫的油锅里,嗤啦嗤啦地香,香破了鼻子,还要香到肉里去,快要把骨头撑开了。

这香,是草的魂,空气里的宝石,隐秘的空中花园。它四处奔跑,给绿的草滩镀上了一层黄金,它把夜晚的秘密、朝露的纯净、空气的激情、阳光的明快以及不可名状的幸福都集聚在这片草滩上,无限扩张着我们的嗅觉世界。

草有香味,就叫香草吧。有些艳,有些野,但朴实,有质感。草是丝绸,薄薄的凉;香是肌肤的气息,细腻的香、温柔的香。香草,把我们从高大光明激越宏亮的核心世界里搭救出来,呼吸着新鲜的香气、自然的香气。香草,无疑是人类的一个重大发现。

窄着身子,香草散布在三棱草、熟草蔓、野蒺藜和毛谷英丛中,苗条的茎配以细长的针形的叶,酷似古代的静女,它把更大的空间让位给伞状的草冠。纤细的茎上,丛生着微凸的节,节上分生出枝杈,枝杈上再生枝杈,细丝一样的枝杈吐出细密的苞蕾,互生,有茎和枝杈相连,就像摊开的婴孩的手。说是苞蕾,细细碎碎的,星星点点的,更像是草籽,靠近根部的稍稍大些,草尖上的就娇小得让人心疼了。就叫花吧,它有花的体态和香气。似乎一生出来就那般小巧、柔弱、单薄,开了,和草叶一色,是淡然的绿;枯了,也不萎谢,和草叶一色,是淡定的黄。这花之伞在微风里摇,即使你对它视而不见,它也在摇,摇啊摇,而盛大的空中花园就是从这里向我们敞开了它的门扉。

《圣经》里矗立着一座“香草山”。洪沟河南岸的草滩,它是伊甸园的别名,每每走在那里,“如羚羊或小鹿在香草山上”(《圣经・雅歌》)。 毛谷英

毛谷英,到处都有。俗话说,有毛不是土。这毛,是草木,或者草木细碎的根须、茎叶。土不是毛,它是大地,是空空的容器;毛是生命,是灵魂,是大地的心。有毛,这土就有了内容,洪荒的世界就这样被改变了。

有土的地方,就有毛谷英。耕地里、山坡上有,沟渠里、岩石上也有,枯木上、院墙上还有。去一个著名的景区游玩,新修的水泥台阶,让人疑心通往某幢高层建筑,果然,九米高的玉皇神像支撑着一座大殿,殿内油漆未干,浓烈的刺鼻的气味让人觉得胸闷,下山途中,拐进一所寺院,有松树枯了,枝条甚长,很执拗,做着迎客的手势。有生活的情人为之赞叹,过水涡,拨开杂草,去抚摸枯松的遒劲,忽然爆出一声惊呼:“快看,枯松有新芽!”我举起相机,拉近,调焦,小小的取景框里疯长着一簇绿色,叶子是披针形的,窄而长,显得很自信,内里探出三两枝细细的绿茎,绿茎各擎着一穗毛茸茸的绿缨,斜斜地飘舞着,圆柱形的小穗四围闪着灿灿的金光。远远望去,那一簇绿,很像一个古代的少年英雄,平步青云,手持利剑,八杆护背旗随风招展,策马扬鞭,驰骋云天。年轻而沧桑。

它是毛谷英,学名狗尾草。这形似狗尾的草,挺秀在高大的枯松之上,就比泥塑的神像更具普世的深意了。是乘着飞鸟的翅膀,还是遇上一阵好风?不偏不倚,它降落在半空的枯枝上,生长在命中注定的空间之外,让七八米高的枯松成为它的植株。

一棵毛谷英在哪里扎根发芽,看似随波逐流,实则有着坚韧的抗争和顽强的意志。一根穗子细而长,能结出千百颗籽粒,籽粒虽小,却可以安静地等待十多年:在干旱的土壤,它等待一场雨;在僵硬的地方,它呼唤一阵风。它不择肥瘦之地,哪里都想闯一闯,就是农田里,它也想和庄稼做做邻居,它从不认为它是杂草,摇动着自己的穗子,很是悠然自得,锄头见了,把它连根拔去,一个鲤鱼打挺,它扑棱棱又站了起来。锄头的勤劳和它的顽强不无关系,它越顽强,锄头越勤劳,一遍一遍地铲除,等谷子沉甸甸黄灿灿了,还是有毛谷英探出一些茸茸的小穗,扮个鬼脸。其实,谷穗,它是我们的粮食,也是大地的物产。那毛谷英丰收了,是牛驴马羊的粮食,不也是大地的物产吗?我们不应该对土地过于苛求,土地属于整个物种。

山坡沟渠河畔地边,是毛谷英的王国。在我的故乡洪沟河南岸,毛谷英的穗子很打眼,远远看着,黄绿相间,犹如一群挤在一起的小狗小鸡,穗子在顶端竖起,就像顽皮的孩童顶着圣诞老人的帽子,成群结队、前呼后应、喜气洋洋、出尽风头。毛谷英发芽的时候,也是细细的嫩嫩的两瓣绿叶,如同婴儿出生的模样,大都差不多,就像乳白的雾凝成的鲜亮的露珠,让人不忍心碰触,只是静静地端详。眨眼间,风一吹或者雨一停,它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伸出绿色的叶子,看起来像一个刚睡醒的人,无比的舒展和欢畅。一节一节,它见风就长;一层一层,草叶也在向上攀升。长到一尺多高的时候,顶端就吐出一个嫩绿的小穗来,草叶不再攀升,只是观望着,凸鼓的小穗慢慢往外挤,竟拖拽出一根细而长的茎秆来,那样子,像一头鹿,很突兀地站在它的草原,巡视着它的王国。在它的下面,节上分杈,杈上生叶,叶间吐穗,如此扩散开去,一棵毛谷英就形成一蓬一蓬的墨绿,每一穗绿樱尽管起点不同,但都到达了天空的高度。

小时候,跟着父母去地里扛活,帮牲口追化肥,几趟子下来,累了,大人坐在地头歇气、吸烟,我和玩伴们就在洪沟河畔跑上跑下,掰一根腊条,在草丛里赶蚂蚱,惊起的蚂蚱一飞老远,刚一歇脚,就被我们逮个正着,拽一根毛谷英,细长的茎秆串起蚂蚱,末端有穗头,一个天然的结。蚂蚱越捉越多,毛谷英越来越重,腿不觉得累,心里想着,再串一根,回家爆炒了,香喷喷的蚂蚱,让鼻子通透,舌尖也流津。

也把毛谷英编成草戒指,很民间的佩饰。扯三根毛谷英,除去草叶,只留三条细细的茎秆,两两缠绕,往里缠,向外绕,缠来绕去,编成一条长长的麻花辫,在手指上弯成一个环儿,两端交汇,轻轻系一个草结,多余的草茎用牙齿小心地咬去。吻痕还在,淡淡的涩涩的味道依旧存留在唇齿之间。草戒指的环,笨拙的环;草戒指的结,潦草的结。青涩、清凉、清爽的气味,初恋的气味。“毛谷英、毛谷英”,轻轻念叨着,像是呼唤一个邻家女孩的乳名。 菸莜

洪沟河南岸,一个古老的百草园,匍匐着、斜出着、攀援着、直立着,各种草欢实实青亮亮地生长。一岁一枯荣,这是草的命。也有树,很多的树。各种树,张扬或者含蓄。哨兵似的白杨,一脸天真的槐树,叶子阔大如伞的梧桐,在风里摇头晃脑的垂柳。杨絮一朵,又一朵,雾一般的洁白,和空气一样轻盈,飘来飘去,让人疑心,这些小精灵来自远天的白云。洪沟河南岸的植物,和天空大地,和谷雨霜降,和鸟鸣虫啾,都是那么的同声相应,意气相投。

有一种草,并不安分守己,它对树和树顶的蓝天充满了艳羡,茎直立,枝枝杈杈的,叶子类似于辣椒叶,茎株比筷子还粗,侧生白花,伞状花序,五瓣,细细的、碎碎的,黄的蕊拂动着轻的风,耳语一般细微曼妙。夏初挂绿果,翡翠绿,秋天成熟了,颜色深紫,亮亮的,紫色不肤浅,有底气。这种草,我们叫它菸莜,它的浆果也叫菸莜,可食用,含在口里,圆润如珠。在洪沟河南岸,在众草之间,它就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了,坚实的植株,珠玉般的果实,很有树的气场。

洪沟河向东流去,犹如一根粗壮的植株,沿途分生侧生着田野、丘陵和宽宽窄窄的村落。河流和根系的相遇,那是另一条道路的开始,发芽、抽枝、生叶、分杈、吐蕊、挂果,是一条自下而上的路。菸莜是幸运的,河流给予了它鲜活的思想异质的思维,让它的草本有树木的架构。草木千千万万,大自然也有足够的智慧和宽阔的想象,它不会复制自己的灵感,它想让植物世界千姿百态。作为草向树的过渡,菸莜的出现,体现了大自然独特的构思和创造的深意。如同蝉鸣响在夏日冗长的午后,月光涤荡着冬天沉闷的夜晚,菸莜生长在了一个空白地带。老树新枝,遮天蔽日,树木千年挺秀;旧根新芽,冬枯夏荣,草们四季一生。而菸莜,用树的姿态走草的路径,短促而生动,也不失为一种美好的旅程。

割草去。夏末秋初,草肥嫩猪长膘,绾起绳子,挂在镰刀把上,去洪沟河割草去。涉沟坎,穿草滩,拱玉米地,见到青草,左手攥个满把,右手伸出镰刀,雪光闪过之处,割断的草茎渗出绿色的汁液,腥涩的凉薄的气味。草是割不完的,割多了也背不动,够猪吃上三两顿就行了。对于我们来说,割草的奇遇不是大片肥草,而是那么一两棵菸莜。割草累了,寻几颗浆果犒赏自己,菸莜却像长了腿,在草丛里躲躲闪闪,微风一吹,深紫的小果就像新疆姑娘动人的眼睛,在绿叶浓密的睫毛下,眨呀眨,流光溢彩的,泄露了它的行迹。

通常松软的地里菸莜长得粗壮,有一米多高,根扎得自由自在,叶子长得直愣愣欢实实的,颜色深绿,枝枝杈杈挑着串串果实。绿果初生时很小,如三五颗雨滴凝在植株上,通体油亮,慢慢地发紫,长成野枣一般大小。摘一颗小果,搭在牙齿上,轻轻一咬,甘甜得很,又有微微的酸,甜里藏酸,酸里含甜,葡萄的汁、苹果的味。那时,粮食短缺,食物粗糙而乏味,野菜树叶地瓜蔓,只要能充饥的,猪能吃的,我们也往嘴里塞,往咽喉里赶,往肚里填。菸莜太甜了,就像冰糖,入口融化,激活了我们的味蕾,把我们的身体也变成一个器皿,盛着蜜。割草,这力所能及的劳动,让握镰刀的手越来越有力,一把一把的青草通往家畜的舌头和胃,也通往一棵一棵的菸莜。一捆青草,几颗菸莜,酸酸甜甜的,朦朦胧胧中,似有别的味道,说不清的味道,让味觉停止下降,迟钝的味蕾日渐敏感,如一颗少年的心。

菸莜,野生草本,浆果小巧,与水果的名分无缘。上学以后,我才知道,菸莜有一个很响亮的学名,龙葵,它的果实还有一个可爱的昵称,叫紫端端。有一年,我把一棵幼小的菸莜移植在我家的庭院里,给它浇水、施肥、打杈,看它的果实由绿转紫,紫端端,好诱人的端端,让我的舌尖涎水涟涟。

刘学刚,作家,现居山东省安丘市。已发表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