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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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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黑石来说,院子里那棵梧桐树的影子是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庞大的影子,每当夏日灼灼,树影会不顾一切的疯长,不用多久将统治着院落的一切,这其中包括一条青砖铺就的小径,小径有些损蚀了,一直伸到锈迹斑斑的铁大门。

小黑石坐在麦杆儿编织的蒲墩上,两只小脚丫被蚊子咬得净是包包儿,黑石的头很大,放在没有发育好的躯干上摇摇晃晃。一家人在天井里吃饭,奶奶用蒲扇赶着蚊子,有时会把它伸进衣领在后背上摩挲几下。铁大门被一阵风吹得哐啷作响,狼吞虎咽的父亲放下手里的半个馍馍去关大门。黑石被梧桐树上的蝉鸣搅得有些躁动,吐出了母亲用勺子喂来的面汤,母亲说,这孩子真不安分。于是黑石哭闹起来。这时候蚊子更多了,黑石像受到欺负一样乱踢一气,嫩嫩的小腿上渐渐浮出几个红斑,奶奶说,孩子大了就好了,我看这孩子有出息。关门回来的父亲站在那里顿了一下,然后坐下捡起那半个馍馍使劲儿咬了一口,黑石看着父亲鼓鼓的腮帮子突然停止了哭闹,黑亮的小眼珠就像耗子一样。

第二天,父亲和母亲到麦田里锄草,麦田就在黑石家的不远处,黑石家就在村子边上。小黑石晃晃悠悠跟出了铁门,母亲在麦田里站定,用鞋底把锄头擦干净,看上去很锋利。她发现黑石正站在身后,那颗大大的脑袋几乎要隐没在麦苗中间,她无法判断是庄稼长得太快,还是黑石长得太快。小黑石在麦苗间活蹦乱跳,几乎要跑了起来,凉丝丝儿的麦苗像挠痒痒一样拂过身体,黑石真的跑了起来,母亲看着父亲说,孩子他爸,你看咱们孩子都能跑了。父亲一把抓住了小黑石,眼睛瞪得很大,然后笑了起来,黑石被吓了一跳。麦浪随风涌动,像绿色的火焰一直烧到天边。

家里要盖新房子,起先并没有任何预兆,那些不新不旧的老房子被父亲的一时冲动宣判为缓期死刑,新的房子需要三个月的时间来完成,这意味着老房子的暮年提前到来,他们让一家人刻骨铭心的最后期限只能是这三个月。那天黑石趴在窗台上,目光从绿色油漆老化干裂的窗框边掠过,一直落在茅厕旁边的香椿树上,后来他才意识到这是最后一次郑重其事的缅怀,那时他无法预知突如其来的坍塌,他一直望着香椿树微微颤动的叶子以及绿得吓人的颜色,奶奶用香椿树叶腌制咸菜的种种细节正在挑战他的味觉,这完全归因于茅厕的恶臭,这恶臭不可思议的让香椿树茁壮成长。基于对茅厕的厌恶,黑石经常把屎拉在天井的角角落落,起初会混同在鸡鸭的排泄物中难分伯仲,后来分布极其有规律以致于被父亲发现,父亲扇了黑石一耳光,一种顺滑的东西开始在鼻孔里打转,黑石希望它慷慨的飞流之下让父亲为自己的行为后悔,黑石站着,小眼睛使劲儿瞪着,他在等待时机成熟的哭泣,可是父亲转身已经走出很远了,第一滴血姗姗来迟,它落进干燥的泥土里,吧嗒,是那么圆润那么鲜艳。这结实的一巴掌影响重大,除了嗡嗡的耳鸣,圆润的血滴,还直接导致了日后一颗牙齿的死亡,小黑石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那时他只是站着,甚至没有哭。这一巴掌事件的发生在黑石的脑子里转来转去,后来他终于模糊了老屋坍塌和巴掌事件的先后顺序,只剩下隐隐作痛的腮帮子,在记忆的迷宫里黑石被父亲扇了又扇,耳鸣如苍蝇的纠缠挥之不去。父亲对于黑石来说就如那间印象难以确凿的老屋,等到后来黑石走出家门渐行渐远,他回忆往事,父亲以及老屋的形象已经远远的在一团迷雾中风雨飘摇。

颤动的香椿树叶竟然招致了一场恶毒的暴雨,北方的暴雨一泄而下,说不定还没碰着屋顶,老房子就轰然倒地了,黑石当时站在窗口,父亲母亲出去买沙石料,奶奶回来的时候,小黑石还直勾勾的盯着香椿树,窗框框儿在黑石的脚下淹没在尘土飞扬中。

老屋的倒塌与其说是一次恶毒的报复,还不如说是一次消极的反抗,老屋不会像一只被扫地出门的看门狗那样张牙舞爪,更不会像一个人受到委屈那样大喊大叫,于是坍塌注定成为老屋表现情绪的唯一方式。况且当时为了准备拆屋,人们已经把大大小小的家当摆在了天井里,黑石从这些维持生计的家当中看到了从未有过的丑陋,它们就像过家家的盆盆罐罐过于弱小,摆在粗大的梧桐树旁极不协调。老屋只是自我毁灭了,迟到的父亲母亲认为老屋的坍塌是十分神秘的事情,后来经过奶奶的添油加醋,一致认为老屋是有灵性的,他们终于把香炉搬到了天井中央,草草准备一场没有牺牲品的祭祀。然后他们暗自庆幸不用多费力气来制定拆屋的方案,只要在废墟上捡一些可以被重新利用的材料,这意味着老屋的坍塌被居心叵测的人们利用了。那一刻黑石被意外的疏漏了,事实上他在老屋坍塌以后所能做的只是迈出了那个躺在地上的窗框框,然后从青色砖块上趔趄而行,最后他站在锈迹斑斑的铁门外等待人们出现,他又一次望见了绿油油的麦苗,暴雨过后,麦苗正更加欢快的摇摆雀跃。

新的屋子将由更加高级的红色砖块组成。小黑石从水泥砌砖的沙沙声中找到了新的,进而使他跃跃欲试的加入成人世界。那天中午趁大人们休息的时候,黑石兴致勃勃的拿起了比它还要高的铁锹,走到沙子成堆的地方铲起一些沙子,然后用尽吃奶的劲儿并且极尽模仿之能事,他把沙子甩到了铁筛子上,沙子便很配合的穿过密集的网孔,因为沙子甩出去的时候非常均匀,在旁观的母亲不无兴奋对父亲说,这孩子真有干活的架势。

尾随这一完美表演的是邻家孩子小军手持铁锹的拙劣舞动,他的沙子大部分结结实实的聚集在了铁筛子上,这无疑是一个操作失败的反面例子,小军嘴里嘟囔着,为什么我的沙子漏不下去啊。这本来是一句漫不经心的自我设问,却招致了黑石装模作样的训斥,谁让这样筛沙子来着,这可是我们家的沙子。前半句是并不太脏的脏话,因为那时黑石已经注意到了父母的旁观,所以他决定以更加成人的方式来获得成人的肯定,黑石从大人口中窥听的一些脏话的皮毛派上了用场。后半句则将他年幼无知的身份报漏无疑。母亲仿佛更加高兴了,她差点对父亲说,咱们孩子都能说脏话了。可是小军并没有任何犹豫,本能驱使他和黑石扭打在一起,其结果是在黑石母亲的拉扯下不了了终,黑石的母亲完全象征性的在小军面前打了一下黑石暴露在开裆裤外边的半个屁股,并且心计颇重的安慰小军:小军是好孩子啊,不要打架啊,你看我这就帮你打黑石,黑石被打的时候,眼睛直勾勾看着小军,在他们的世界里大人的介入是一次徒劳的缓解,怒火中烧的小军正酝酿有条不紊的复仇。

到了秋天,麦田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熟,那种让人心驰神往的金黄色占据并且统治了黑石年幼的欲望,特别是傍晚时分,太阳的橙红色和麦田交相辉映,麦穗上的奇异光泽注定要弥漫在黑石的年少生涯里。黑石的想象使麦田无限扩张开来,它几乎要伸展到天际消失的地方,即使远方依稀可见的村落在干扰黑石的判断,可是在黑石的固执中,麦田已经吞没了一切,一切在金黄色中时隐时现,一种让人费解的绝望第一次在黑石的眼中生长,黑石在一个个充满梦幻色彩的傍晚长久的在麦田里流连,那时候小军正领着村里的一帮孩子从黑石家门口经过,他们用白石膏在新房子的红砖墙上涂抹出象征人形的图案,然后兴致勃勃的让一只巨大的箭穿过人形,那个墙上的小人呆若木鸡,除了当靶子以外毫无生气可言。黑石没有看见小军,小军没有看见黑石,黑石站在麦田里面朝夕阳,小军在黑石的家门外大喊大叫:黑石,给我出来!黑石的母亲就真的出来了,她无法理解这帮孩子蠢蠢欲动的目的,并立即驱赶了这群八九岁的孩子。站在麦田里的黑石被母亲梦一般的召唤吵醒了,他那难以被人理解的幻想随即被打破,这召唤成为连接梦境和现实的唯一声音。当母亲看见黑石像掉了魂似的从麦田里走来的时候,她担心地问,孩子,你怎么了?黑石没有说话,从此以后黑石将自己沉默寡言的习惯归咎于对麦田的迷恋。

不久之后,迫不及待的大人们收割了沉甸甸的麦穗,黑石和小军带领的一帮少年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相逢的时刻,大人们正在自家的麦场上用铁叉堆起高高的麦垛。在那帮孩子中间,有一个白净的小姑娘,她的名字叫南燕,黑石看着南燕的脸,像看着一只白净的鹅蛋。站在前面的小军表示出罕见的慷慨:黑石,咱们一块儿去玩过家家吧。黑石点了点头,眼睛依然像望着一缕阳光一样望着南燕。过家家的游戏通常在女孩子中间广为流传,当初小军难以捉摸的邀请被黑石大意的接受了。小军在这帮孩子中间表现出罕见的圆滑,当他邀请黑石加入的时候,笑得很诡异。

黑石跟着小军来到一块被收割完的麦田里,尖利的麦茬划过脚踝的种种刺痛依然在提醒人们这片土地上曾经沸腾的收获景象,远处大人们烧地的烟柱随微风倾斜上升,弥漫成一片挡住了橙色的太阳,几个孩子率先闻到了呛人的气味,被迫咳嗽起来,那声音弱小清脆,在田野里连成一片,后来连小军也忍不住咳嗽起来。黑石望着浓烟,回想起流连在麦田里的日子。小军把大家领到了一个靠近田垄的土坡,在土坡旁边有一个满是灰烬的土坑,土坑里有一口破烂的铁锅。小军指着铁锅里的浓汤对黑石说,黑石,其实我们早就把汤做好了,就等你来尝一尝呢。黑石在浓汤当中艰难的辨别出几只被煮烂的蚂蚱,还有一只涨着大肚子的老鼠,除此之外从麦田里捡来的脏兮兮的麦穗漂浮在老鼠周围。面对这样一锅汤,黑石明白了小军阴险的目的,那时黑石决定撒腿就跑,小军一声令下:给我抓住他!三个流着鼻涕的男孩子向前冲了几步,一人一边架起了黑石的胳膊,第三个男孩子一时找不到施展力气的位置,经过短暂的寻找,他索性从后边卡住了黑石的脖子,黑石大大的脑袋上浮出几根细细的青筋。束手就擒的黑石在小军面前毫无办法,那双耗子般黑亮的小眼睛紧紧瞪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浓汤。小军故作镇静地说到,这锅汤还差点儿调料。他对站在一旁的南燕说,我命令你在锅里撒泡尿。南燕平静的走到土坑上,蹲下身子往锅里撒尿,不一会儿就把“调料”添进去了,南燕站起来冲着黑石笑,黑石一厢情愿的把南燕的笑看作一缕清澈的阳光,这阳光甚至使黑石忘却了接踵而来的危险,他在想将来南燕一定要做自己的新娘子,看着那张白净的鹅蛋脸,黑石的心中像有一棵疯长的狗尾草。黑石的幻想被一股恶臭打断了,男孩子把那锅汤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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