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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文豪们睡过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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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津安二郎的茅崎馆

从茅崎馆醒来时是晚上10点半。这一天我先是从新大阪站搭乘 2个半小时山阳新干线到热海,又换乘东海道本线经过40分钟到茅崎站,最后步行15分钟才终于抵达此处――如此长途跋涉,晚饭后便倒在榻榻米上昏睡过去,再次睁眼,是因为感觉一道亮光久久停留在脸上,晃眼得很。

“难不成是外星人的飞碟登陆了么?”我挣扎着爬到窗前,只见头顶一轮明亮的镰仓圆月,正挂在薄暗的天空正中央,使那底下的云朵和树枝都现出清晰轮廓,盛夏繁茂的庭园被照得亮堂堂。蝉虫低吟声,间或浮现起更微弱的声响,是远处隐隐的海浪,正拍着岸。

就是它了,我想,就是当年是枝裕和在这家创业于1899年的旅馆里创作《步履不停》时听到的声响,后来他在《浪声》一文里描述过这幅场景:“最令人激动的是,在茅崎馆看见明月的次日午后,海浪声已经隐去,取而代之是断断续续的锣鼓声,夹杂着风声,海鸥叫声,孩子玩闹的声音在高那旅馆醒来的早晨,还是一样早早坐下来看着晨间新闻拼命吃早餐,和朝子小姐聊着接下来的计划,总能得到某些建议每到夜晚,从黑暗的中庭就会传来白天听不到的海浪声事后回想,身处那种反复的韵律中,意识和神经全都敏锐起来。”

我并非初次造访茅崎馆,却是第一次听见静夜里的海浪声。一年前的初夏傍晚,我从旅馆漫步去海边,沿途成群的少年少女骑着自行车呼啸而来,大学生模样的男女六人组久久地在湘南的岸边放着线香烟火,心中兀地腾起某种青春期未完的遗憾,像一个永远填不满的虫洞。归时已是夜,坂道上远远望见茅崎馆在妖艳的蓝色天空下亮起灯来,令人怀疑它是这个世界上不曾存在的某处。

这幻觉一般的记忆,让我在这个春天的清晨又拿起电话,电话那头是旅馆主人森治子女士,用显然还睡意模糊的声音问道:“丁桑,你去年也来过吧?”待我提起前一年想住进二楼小津曾住过的二番间,而未能如愿时,她稍经确认之后,:“没事儿,这次给你留着!”又道歉说其中一天没有早餐,“因为那天是镰仓烟火大会啊。”

对于在镰仓观光来说,茅崎馆不是最便利的选择,从这里到镰仓站至少需要30分钟,途中还要在大船站换乘一次。可为什么是茅崎馆呢?因为它是日本电影史上一个大名鼎鼎的存在:那个名为“二番”的房间,是小津安二郎从1946年至1955年期间的定宿之处,彼时松竹电影厂就在隔壁大船站,小津就近在这里完成了《晚春》、《麦秋》、《茶泡饭之味》和《东京物语》等代表作,如今馆内还摆放着他当时的工作照,以及诸如渔夫帽剧本之类的爱物。他住时“二番”里常备有炭炉、火盆、茶柜和餐具,香烟、洋酒和调味料也存货充足,常有其他演员和编剧上门造访,就坐在房间里喝酒吃肉,据说有一道名为“咖喱寿喜烧”的自创料理,是接客的最高标准。

我曾读过《日刊体育》记者石坂昌写的《小津安二郎和茅崎馆》,书中颇多想象和演绎,但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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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二手书店买来的,扉页夹着前任主人剪下的报纸,简短书评里有一句:“一生未婚的小津去世于1963年12月12日,在他 60岁生日那天。两个女人放声大哭。一个是原节子。另一个是茅崎馆的女佣,在空无一人的‘二番’房间里。”听起来又是一个藏着好多八卦的绯闻故事,却无从捕捉前因后果,只能坐在这个悲伤的房间里,凭空脑补出不少传奇故事。

在茅崎馆看见明月的次日午后,海浪声已经隐去,取而代之是断断续续的锣鼓声,夹杂着风声,海鸥叫声,孩子玩闹的声音。不久后森治子女士来敲门:“去海边看看吧,祭典快结束了,还能赶上一点儿尾声。”那天是一年一度的“海之日”,湘南海岸连续不断的海之家热闹非凡,人们躺在沙滩的阳伞下,或是在海中玩着帆板,人人都晒得一副黑黝黝的样子,我随意走进某间海之家,吃一份炒面喝两杯啤酒,末了再来一碗刨冰,相信仅凭这些,就能安然度过整个夏天。

说起来,在小津电影里出现过的镰仓的海,其实全都是在茅崎海岸拍摄的。他在很多个早晨也常来散步,构思着镜头,或是和编剧野田高梧讨论剧本,遇上冬天晴朗的日子,他们能望见遥远的伊豆大岛。关于小津是否光顾过此地的昼食店或是居酒屋,实在无据可查,但我在每天从湘南海岸回来的路上,都会看见一家挂着红灯笼居酒屋,任何时候都有男人们在热闹地举杯。

又一次从茅崎馆醒来是凌晨2点,这次不怪月光,而是铺天盖地下起的暴雨。那雨势的猛烈程度,大概是压抑得太久,要等到花火大会无事终了,才终于安然地宣泄情绪。我索性关上空调打开窗户,点燃蚊香,久违地睡了个好觉。次日清晨睁眼,仰头看见格子窗的白纸上,映着萧索的植物影子,寥寥几笔,有大千世界。木门下方的缝隙里投射进来几缕阳光,能推测它们一直以这个角度驾到,看那榻榻米上已经留下了浅色的灼痕。

要再过半小时,我才会从布团里爬出来,晃到一楼去吃一顿早餐。是森治子女士一早烤的鱼,在沙拉里搁上几片火腿,炒蛋时加了些小银鱼,秋天还没到,橘子先端了上来。于是我在将要离开之际,感到了夏天的逝去。

司马辽太郎的高那旅馆

从高那旅馆醒来时是早晨6点,前一天的晚餐过于惊艳,令我从深夜便开始期待早餐。此时距离跟老板约定好的用餐时间还有一小时,幸好六月的南国醒来得更早,窗外天光大亮,干脆洗了把脸出门散步,岛上的老人们早就在干活了,各自打扫着自家门前的白珊瑚小径,寂静的小岛上空飘荡着起整齐的唰唰唰声响。

前一晚我在高那旅馆都吃了些什么呢?全都是冲绳本土食材,两只炸虾和几片煎牛肉、吞拿鱼和鱿鱼刺身、苦瓜炒鸡蛋、凉拌胡麻豆腐和煎炸鱼肉豆腐,加入了牡蛎和海藻的赤味噌汤,一碗混杂着无数谷物的玄米饭吃饭时认识了邻座的朝子小姐,两人一起看着电视新闻,互相感叹“分明是梅雨季,竟然连续一周都茅崎馆里摆着小津安二郎电影的各种剧照以及他用过的帽子小津到底有没有光顾过此地的居酒屋,已无据可查是大晴天,不能不说是运气”,一边拼命地解决着眼前的盘钵:“份量实在是太多了,可是将这样的美食剩下真是于心不忍”。朝子小姐说自己每年都来竹富岛,初次造访高那旅馆时也被晚餐的丰富程度惊到,此后再没遇见更中意的住处,只要来竹富岛必然住进此处,不知不觉就已是二十几年,把高那一家的变迁了解得清清楚楚――难怪那天她紧接我之后 check in,刚进门就被高那家欧巴桑抓住寒暄,赶紧从行李包里掏出两盒点心递了过去。

后来的早晨我在高那旅馆吃了些什么呢?半点也没失望。一条烤至微焦的三文鱼,一个搭配着蔬菜沙拉的煎蛋,浅渍茄子和豆角,切丝牛蒡和芝麻团子,还有比往常更大碗的白米饭。一个早上我吃到了半只新鲜的菠萝,另一个早上换成了一碟西瓜,餐后一杯咖啡,原本该到此结束,却又端上来刚出炉的芝士蛋糕――向端菜上来的高那家欧巴桑皱着眉头叫苦,她却因此变得十分开心:“加把油,全都吃掉吧! ”

从本岛那霸搭飞机到石垣岛,再从石垣港搭乘 15分钟高速船――这是抵达竹富岛的唯一方法。这个外环被亚热带树木包围着圆形珊瑚迷你小岛,骑自行车绕行一周不过半小时。几年前为了迎合游客,大名鼎鼎的星野集团在岛上修建了高级度假村,住一晚大约 3000人民币,生意颇为不错。据说高级酒店为了进驻,经过了好些年漫长的苦战,这个小岛为了保护历史自然景观,原本只允许民宿存在,位于集落东侧的高那旅馆便是岛上最早一家民宿。

之所以有人把高那旅馆称为“昭和文豪之宿”,都是因为司马辽太郎。我揣着他在《街道漫步》系列中名为“通往冲绳先岛之路”的一册踏上冲绳之旅,在书中他提及自己在1974年春年曾下榻于此,描述为它“弥漫着一股素人气息,又有些童话风情。”但高那旅馆却是我见过的风格最冲突的旅馆,外观确是冲绳传统的赤瓦,玄关也是本土样式,榻榻米上摆着沙发这种情况在本地颇为常见,但如果打开房门走进房间,景致突然一变,正中央摆着地桌,正对着装饰有“源远流长”挂轴的床之间――分明是京都才有的室町样式。

司马辽太郎记忆中高那旅馆那位从东京来打工的大学生T君早就不知所踪,总是笑嘻嘻打招呼的娇小的60岁的老太太大概也已经去世多年了吧?倒是那只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南国旅馆里的北海道木雕熊,还好端端地摆在某个房间里,散发出岁月过度侵蚀过后的老态。

如今经营高那旅馆的是老太太的两个女儿,高那桂子和高那弘子两姐妹,负责制作料理的是哥哥利则。哥哥是捕捉岛上椰子蟹的名人,连电视台都专程来拍摄过他的专题片,朝子小姐找了视频给我看,果然有一群死忠粉。几年前,高那家在旅馆附近开了间土产屋,住在旅馆的客人,可以免费体验一次冲绳工艺制作,我每天早出晚归忙着观光,迟迟没有时间前去,后来离开时,高那家的欧巴桑塞给我一堆礼物,是她亲手做的琉球玻璃和据说是“星星的孩子的残骸”的星砂。

我最终也没能分清高那家的姐妹俩人,不知道鼓励我早餐多吃点的和送我玻璃球的是不是同一个有着京都室町样式的高那旅馆人,不知道到达的那天开车去接我和送我离开时给了我一个拥抱的是不是同一个人,不知道晚上开车带我们去森林看椰子蟹又去海边看鱼群教我们辨认星空的和每个傍晚促着我去海边栈桥看日落的是不是同一个人她们实在是拥有一模一样的笑容,那是司马辽太郎也见过的“本土的日本人和中国人脸上都不会出现的笑容”,是“毫无保留以至于笑崩了的专属于冲绳人的笑容。”

那几天我偶尔会觉得,来自名古屋来的朝子小姐也被冲绳的笑容传染了,她就像是高那家远嫁的女儿,已经不会再在岛上观光了,也从来不去海边游泳,每天早晨由高那家的奶奶利则带出去林中散步,每次都能发现一些新奇的动植物,在中午的烈日之前回到房间看书,半读半睡至傍晚用餐,餐后散步去海边栈桥看日落,再晚些时候去海边看夏夜星空。竹富岛上有一个可以俯览岛上全景的高高观望塔,每次只能容纳一人,又陡又险,朝子小姐数度劝我在游客散去的深夜登上去,是她心中的竹富最美时――从冲绳回来后不久,看到新闻说因为年久失修,为了保障游客安全,观望塔永远关闭了。

高那旅馆里还住着两个小青年,一个每天晚上坐在屋外很大声地和隔壁的欧吉桑房东聊天,一个每天清晨穿得像是运动选手一样出发,正在进行环岛一周自行车游――我每天深夜回去,总能看见他们坐在门口的木桌前喝酒,临走前的晚上我终于和他们喝了一杯,才知道熟络地向彼此交换着人生的他们,也不过才认识数日而已。

最后一个在高那旅馆醒来的早晨,还是一样早早坐下来看着晨间新闻拼命吃早餐,和朝子小姐聊着接下来的计划,总能得到某些建议。已经很知道惯例,用餐完毕敲了敲餐厅的侧门探头进去,朝着那里坐着正在用餐的高那一家:“多谢款待。 ”转头回来,对面桌准备出发骑车的小青年正熟络地拿起抹布擦干净桌子,确认四周没有人之后,关上了电视。

离开餐厅的那一刻我就告别了高那家,在我打开旅馆的后门从院子里的晾衣杆上收下泳衣和毛巾以前,在分不清楚是高那家的姐姐还是妹妹发动汽车送我去港口之前,在朝子小姐跑出来挥着手说再见之前在走出餐厅的那个时刻,我清晰地看见一段旅程打出“the end”,一切嘎然而止。

而我还会常常期盼下一个夏天的到来,期盼着下一个早晨因为对早餐的热烈向往早早在高那旅馆醒来。人是会为了早餐而醒来的,为了早餐而醒来的人生,是好运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