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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诗意栖息于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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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是正心诚意,格律为修身齐家,而科举制以诗赋取士,则是治国平天下,唐诗江山就是这样来开发的。

不能治国就治诗

魏晋时代,玄言诗以嵇康为代表,田园诗以陶渊明为代表,而山水诗则以谢灵运为代表,谢灵运是东晋大将谢玄之孙,与陶渊明同时代的人。当陶渊明与王朝诀别,归去作“老农”时,谢灵运却卷入了刘宋王朝之争。

他在王朝中失意,便向山水倾吐郁闷,在山水中拾起在王朝里失落的抱负,不能立法治国,就用格律写诗,用格律的法度来看山水,用一种形式化的美的理念来经营山水。用治国的手段写诗,尤其用来写山水诗,就像给马套上笼头和鞍子一样,他尝试着给诗套上格律,格律好比王制,他不能治国,就治诗。

陶渊明的诗,汉字跟着思想感情走,有节奏,有韵律,形式上大体整齐,很自由,随着汉字运动的自然属性行进。

谢灵运的诗,汉字首先要满足格律化的要求,让思想进入格律,使格律成为思维方式,不光为诗的形式立法,还为思想建立诗性的框架。也亏了这位始作俑者,居然发现汉字像中国人一样经得起敲打,很容易格律化,在王朝,他是失败者,在诗的王国里,他要成为统治者。将汉字赶进格律,列成仪仗队,向他行礼,形、音、义都要对仗,对得整整齐齐,如一刀切,这还不够,还有字要雕琢,要雕得玲珑剔透。

他是怎样用格律来治诗呢?且看他《登池上楼》:

……

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

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

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隆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

人是政治动物,政治一失意,生理上就会有反映,“F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他病了,卧在家中,“衾枕昧节候”,卧久生厌,转而思动,于是,“褰开暂窥临”。倾耳一听,绿水波澜好送音;登楼一望,青山迢迢来接迎。只是远眺一下,心胸便开了,连天气都变得好起来,“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青春阳气上升,阴气渐已下沉,春天已来临!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写到这里,出了神来之笔,没有了写的痕迹,如果是陶渊明,不足为奇,可在谢诗里,诗眼融化到自然中去了。“池塘生春草”,连一点描写都没有,更不用说雕琢的痕迹了,那就是存在本身。如果还要说一下,也就只能这么说了,写是写不出来的。谢灵运说,此句从梦里中来。

他的诗眼,从远方的山和海收回来,回到眼前的池塘。山和海,都是远怀,对他而言,都可望而不可即,他喜欢自己能把握的存在,而池塘,就在脚边,属于他。

唐人不仅能写诗,还能建制

唐朝以诗赋取士,使有唐一代,成为诗的江山。《全唐诗》录诗49400余首,作者2870余人,有这么多的诗和诗人,这样的民族,肯定很青春、很自信。

一代王朝事业,以政治录用最为功利,能在最为功利的事业上,以超功利的诗为标准,使政治录用审美化,这样的王朝,也肯定很伟大。

唐诗江山,是从宫体诗走来的,在宫体诗里,最终完成了格律化。格律化的诗属于个体,而科举制则要求普世,但它们是同构的,可以说格律化的诗人造就了科举制,反之,也可以说是科举制打造了格律化的诗人,总之,先要成为格律化的诗人,才能在科举制里安身立命。

唐人的天赋,不但能写诗,还能建制。对于个体性的诗人而言,以格律来写诗,就是建制于自身,训练制度化的个体――修身。诗意是正心诚意,格律为修身齐家,而科举制以诗赋取士,则是治国平天下,唐诗江山就是这样来开发的。

因此,科举制要求诗人,不求天才横溢,但必须是制度化的个体,李白所以被科举制扬弃,就因为作为制度化的个体,他还是个问题。他的个性,是格律拴不住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样自由化的个性,表现为诗,最宜于口语化,而非格律化。

格律化,由谢灵运山水诗开端,在宫体诗里打磨而成。诗由山水向宫廷转移,在美女香艳中走向唐诗。宫体诗里,有“好色一代男”崛起,他们取代了清谈之士。

“中间小谢又清发”是说一位宫体诗人,就是梁武帝说“三日不读其诗,便觉口臭”的谢I,如果说谢灵运的诗有凹凸感,谢I诗则句式圆美,以《入朝曲》为例: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

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b。

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

前面四句,不仅圆美流转,而且气象壮丽,因起笔太高,后面几句,便难以为继了。谢灵运诗,当其高处不胜寒时,就以玄远之言提撕,而谢I处于齐梁时,玄学渐远,清谈之风,由谈玄而咏物,从江山转向美人。

宋齐梁陈,皆寒门出身,靠打拼起家,却各有风雅。谢I以后,诗风入床笫,写女人物事。如闻一多指出,从梁简文帝当太子到唐太宗死,这一段时期,正是谢x已死,而陈子昂未生之时,这一时期的诗,都可以称之为“宫体诗”。

帝王诗不单单是帝王作的诗

唐太宗李世民也应该算做宫体诗人了,但李世民并非徜徉“衽席”间的诗人,《全唐诗》里,第一首就是他的诗,他写帝京: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这两句,比起“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确实要“稍逊”。诗虽然糙,但却有“嫂溺援之以手”的功劳,当宫体诗还在堕落下去的时候,他一出手,便将宫体诗拽住了。

宫体诗进入初唐,经他这么一提倡,便有了帝王气象,成为唐诗运动新方向。他也有好诗:

禁苑春晖丽,花蹊绮树妆。

缀条深浅色,点露参差光。

向日分千笑,迎风共一香。

如何仙岭侧,独秀隐遥芳?

这首五律《咏桃》,王夫之评为“绝代高唱。”就诗而言,这首诗虽然好,但还是不及“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那两句,誉为“绝代高唱”,有点过了。但这首诗,已有谢I的味道,不光格律成熟,近于“圆美流转”一路,而且从全诗布局均衡,张弛有度及其雍容之美而言,则已胜于小谢了。

以格律诗咏物,梁陈时很盛,但所咏对象多为女人物事,无儿女情长,却令英雄沮丧,唐初就有人反感,魏征谈到陈后主时就说:“古人有言,亡国之主,多有才艺”,从梁、陈、隋的情形看,确实如此啊。一国之君,不崇教义之本,偏尚淫丽之文,没有不引祸致身的。

魏征当头一棒,喝向君王。宫体诗本是君王诗,君臣上下不言志,不以先贤互勉,不以圣王自励,惟以艳情为娱,以咏女人物事为能事,不是亡国之兆吗?

于是,君臣砥砺,文艺座谈会的方针就定了。李世民咏桃花,不咏“人面桃花相映红”之女人物事,而是咏“向日分千笑,迎风共一香”的无限风光,这便是帝王气象,“日”和“一”,都指向君王,所有桃花都沐浴着他的阳光,都在他的照耀下开放。

有了这样的抱负,他才会问“如何仙岭侧,独秀隐遥芳”?圣王已出世,天下归于一统,这世上就不应有“独秀”之人,所有芬芳他都欣赏。有芬芳,就尽情开放,何必隐藏?不要像陶渊明那样归隐,不要像谢灵运那样往深山里去相约美人,只要向阳光奉献芬芳,就能茁壮成长。

在新制度里,所有花儿“向日分千笑,迎风共一香”,分享君王阳光。在他的阳光普照下,还有谁能“独秀隐遥芳”?他是帝王,是阳光。阳光,是一把弓,天下英雄皆入其彀中,被它的光射中,试问,谁能躲开阳光之矢呢?王夫之用了帝王学的眼光,来读这首诗,读出了其中三昧,而称“绝代高唱”。由桃花而见阳光,由阳光而见帝王,这样咏物,上了格物致知的路,一路走下去,正心诚意,修身齐家,就这样,走向治国平天下。

李世民以帝王气象,扭转宫体诗,使小家子和小女子诗大而化之,不仅化到帝宅皇居里去,而且化到天下江山里去,把宫体诗化成了帝王诗。因此,帝王诗不单单是指帝王做的诗,还要是抒发帝王气象表达帝王思想的诗。

帝王写诗,要写到这份上,才叫思想性强。南朝君臣写诗,那叫丧志,就因为他们在诗里,有感发而无思想。没有思想,只好放荡。没有思想的诗,是好诗还是坏诗?这样的问题是没有定论的,一首诗的好坏,并不全然取决于思想,尤其是政治思想,审美的感发往往更加重要,审美往往超越政治价值判断。

原载《经济观察报》

龚柳辉 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