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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在工厂里玩耍的孩子们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却再也找不到曾经属于孩子们的工厂。
小时候,县城有好多工厂。我的好多同学的家长都在工厂上班,也住在工厂的家属院里。每个人家庭住址,几乎都能看出家长的工作单位。
那时候的工厂,是孩子们的玩具店。家在拖拉机厂的同学,经常带玻璃球到学校。这种玻璃球比小摊上卖的大,青绿色,中间没有花纹,我们管它叫“大弹子的”。之所以在拖拉机厂生产,是因为拖拉机厂从我记事时就没生产过拖拉机,好像改成了琉璃厂,“大弹子的”是工厂的下脚料,和人对弹,指头劲大的话,能把别的玻璃球崩碎。
家住化工厂的同学更受女生欢迎。好多化工材料是用兽骨提炼的,下脚料里,可捡出其中的羊拐骨,我们叫“骨碌子”,玩抓抛的游戏。“骨碌子”玩时间长了,也会附上一层象牙般的光泽,让孩子们不再把它们当成被遗弃的碎骨,而是会小心翼翼地珍藏,像舍利子一样对待“骨碌子”。孩子们从不觉得骨头不洁,也丝毫没有对骨头畏惧。厂里有成片的荒地,荒地上,经常能看到人骨,甚至还有半块的骷髅,对孩子们来说,寻找骨头,就像是探险,所以,工厂是孩子们可以肆意冒险的游乐场。
工厂还是孩子们的大饭店。除了妈妈做的饭,孩子们要靠着工厂食堂换口味。食堂的菜单非常灵活,甚至还会就地取材。家在冲压厂的同学告诉我,有一年,工厂池塘里突然多了很多黄鳝,大家从未见过,以为是蛇或是恐怖的动物,专门借来炸药,组织职工去炸。后来听厂里聘请来的南方技工师傅说,可以吃,胆大的人尝了尝,果然美味。
大一点的工厂还是孩子们的洗浴中心。我在东关爷爷奶奶家住时,常去纱厂洗澡。天不亮,就被大人们喊醒,然后跟着他们,穿过黑漆漆的胡同,再穿过一片片能闻到露水味道的庄稼地,就到了纱厂。纱厂的澡堂对附近居民开放,里面人声鼎沸,白蒙蒙的蒸汽中,的人们围着水泥池子坐了一圈,在里面泡酥软了才出来,打上肥皂,去淋浴龙头下冲。
我最害怕的,就是最后这一冲。淋浴龙头的水很急,劈头而下,睁不开眼,站不稳脚,喘不动气,打得背上生疼,禁不住嗷嗷大叫。但这时候,旁边的大人会强行把我按在龙头下,直到彻底冲干净为止,不管如何反抗,都无济于事。那时我觉得这是一种专门针对孩子们的刑罚,水不再是那么柔软,不再是那么温情,突然就变得如此凌厉、凶猛,让人绝望,又在绝望之后,变得干干净净,浴水新生。
工厂也是孩子们的旅行景点。小时候的寒暑假,父亲经常带我去菏泽。姑姑在柴油机厂,姑父在罐头厂,大舅在毛纺厂。在我印象中,菏泽一直是座大城市,因为那里的工厂比县城大多了,也先进多了:我在印刷厂第一次感受到竟然有一种叫冷气的东西,可以在酷夏难耐时如此凉爽;在柴油机厂看到工人们都穿着整齐的蓝色工装,是那么壮观、漂亮。
姑姑和姑父住在罐头厂里的家属院,我有次去,还没进门,看到很多人都围在一个类似操场大小的空地边,其中,我的表姐表妹站在一个稍高的土岗子上,大声喊我:“快来,看杀牛了!”我赶紧从人缝里挤过去,跟她们俩一起,扒着前面的铁栅栏,看到里面拴着一排牛,有两三只已经横倒在地上,有人正拽着一头牛往前拉,这头牛似乎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拼命地向后退,前腿跪在了地上……很多年后,我和表姐表妹回忆当年时,还说:“我们都是看杀牛长大的孩子,命运之中遇到些小波折,又算什么呢?”
那时候,罐头厂的牛肉罐头长期出口苏联,每瓶罐头里有两块拳头大小的牛肉,带着味道浓郁的汤汁以及一片香叶。我并不太爱吃这种罐头,觉得不如午餐肉罐头更香。但是,由于午餐肉罐头受火腿肠的冲击,在国内基本上没有了市场。再后来,罐头厂也停产了。仿佛就在一夜之间,菏泽的柴油机厂、毛纺厂,县城的棉纺厂、橡胶厂、化工厂、冲压厂等等工厂都停产了,大人们纷纷下岗,各谋生路,仿佛一夜之间就老了很多,见面时在一起聊的,都是养老保险和低保的事,再后来,主要的话题又改成了拆迁补偿……
当年在工厂里玩耍的孩子们也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没有人接父母的班,在父母曾经的工厂里继续工作,他们纷纷离开工厂家属院,离开家乡。他们去过无数的玩具店、大酒店、洗浴中心、游乐场和旅游景点,却再也找不到曾经属于孩子们的工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