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爱 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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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谁见过一头爱兽,双耳细尖,在某个角落吞食某个人的爱。在所有的努力都试过后,仍然找不回来的爱,在一个时间里,果了兽的腹。

很多人没有人爱以后,扭曲了整张脸,痴狂或疯癫,知道找不回来了,找不回来了。剪刀手在丢失了自己的爱之后,对着眼前紧闭的木窗发呆到又一个天亮,而后于某个清晨,用剪刀裁剪自己的记忆,美好地贴在心上面,让每一滴新鲜的血,洗去它上面的灰。哦,干净,每一秒都干净,干净的美好没有什么不好。他喜欢在每一次雨后,把它从心上面揭下来,晒晒彩虹的光。它快褪色了,会褪到像那些不愉快的回忆一样,大片大片的黑灰,是每一个盲人眼里的黑。

他怕了,他知道自己的爱被爱兽掳走后,没有什么可以保鲜记忆。他学着把它放到冰箱里,人们都说冷冻可以保存很多东西,但这似乎对他的记忆不起作用。这多像他讨厌的花生,猛地一敲,外面的一层哗哗剥剥地碎了,剩下里面一个干枯的魂魄。

他不记得自己的爱是怎么被偷走的。

好像那一次醒时,看见的是飞闪而去的影子,自己装爱的地方空出了位置,和一双耳朵,呵,那个影子有一双耳朵啊,细细尖尖的耳朵。

他叹了口气,用力擦了一下自己的剪刀。

一个人要匆忙赶路时,是多么讨厌黑夜。浓浓团团的黑,像吞没人的沼泽。在没有人的地方赶到一个有人的小镇,没有火把,没有光,什么光也没有。可手上到底还有一把剪刀,我挥舞着剪刀把夜空剪开一道口子,再顺着裂口向四周划过,像裁衣一样,我绞碎了夜的衣服,它急急吼吼地跑了,于是阳光又来了。哈,照亮了森林的心脏。

我赶在夜补好它的衣服之前来到了水镇,很热闹的小镇。

这里的风景很美,我的生计是不愁了。我剪下不同的风景,再将它们剪成零零碎碎的种种,慢慢地拼,拼成一桢桢图画,低价或高价卖给不同的人。有人可以从上面看见自己的影子,或大或小,或笑或哭,当他们的泪水滴到画上,拼凑的种种又都碎了,成了一地打碎的拼图。我是个出色的剪刀手,可不是个缝补匠,修补图画的活儿我是不肯接的,除了那牧羊女捧来的一地的粉末。

知道这种图画一旦成了粉末,就难以修补好,我还是努力地工作,总会有办法的,因为我是剪刀手。可是,我不记得自己何时卖给牧羊女一桢画,我的记忆开始斑驳了,可这不影响我的记忆力,记忆里她从未为我的画哭过。

我一次次地抚平我的记忆,可是没有她,没有她漆黑的眼,永远不会有光的眼。那样的黑,像吸着冷风的洞口,我毫无预见地被吸了进去。我的记忆里真的没有她吗?

开始有些怕了,我的记忆开始出现细小的裂缝,我知道一旦时间挤到那些缝隙中,我就要没记忆了。会眼睁睁地看着它碎了,化了。没有了记忆又怎么样?人还不是照样活。是啊,照样活,怎么会活不下去呢?

空空地活着,一副骨架空空地活。

越来越不想剪东西了,心里慢慢变亮变空变轻的剪刀手反而累了。剪纸、剪头发、剪岁月,在他手下过去的东西太多。一地的纸屑,凌乱的发丝,还有剪下的别人的空余时间。这些不是他的现在是他的了,他也不想拥有。

最美好的应该是一开始就是自己的。

夜又系着自己的一袭袍子,在外面晃荡,眼神躲闪,害怕撞到剪刀手。幸运的是,今天的剪刀手似乎对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意识迷离地乱闯。

空中的月亮真是一颗大泪珠啊。有时间,把它也剪下来。剪刀手冒着自己的小念头,笑了。

街上不拥挤,可是有时候太空了也就太空虚了,会挤坏心脏的。

哦,这该死的空气,闷得我喘不过气,浑浑噩噩。可是撞到她时,那声轻微的叫声却像根锯,推拉我的神经,那么清晰,连剪头发用的剪刀刺到手上也不觉得疼了。她的淡蓝的头发我是舍不得剪的,而此刻恍然邂逅的她却无意间剪痛了我手上的惊喜。

“你没事吧?对不起啊,我恐怕看不见你的出现,所以……对不起啊。”

我摇摇头,才发觉她是看不见的。于是轻轻勾起她的一根手指,让她用它触碰我脸上的笑涡。笑了的我还会生气吗?

她就是用眼里的一团墨色引着羊群顺从地来去吗?

等她静静地走出了我的视线,我举起手上的剪刀,不幸又幸运地沾到了我的血,当然,手上还有她的一小绺头发,像海底的蓝藻,被我在几秒的近距离中悄悄剪下。

有没有一种魔法,用你爱的人的头发连接一段爱?

我是喜欢这细细的海藻啊,可我的爱不是被偷走了吗?

虽然不知道它原该送给谁,但到底是不见了。

不见了,不见了。

有没有谁能告诉我,哪个地方可以把爱找回来?

在街角第六个拐弯处,呵,六,多么暖的数字。我遇到了卖花的人,安安静静的百合。很少会有人会在街上卖这种花,洁白的灵魂,易碎的脸。我买了两朵,卖花人送给了我一个微笑。敏感的器官告诉我这样的笑竟是真的。该有多少年没见过这类干净的笑了,我用剪刀把她的笑剪下,贴在百合上。

街头的第六个拐弯处,卖花人走了,我又见到了牧羊女。有过这样一种惊喜吗?在你想一个人时,她真的会出现。于是什么都很安静了,安静了。

我走到她面前,看见了她手里温和的小羊,和她一样,有着干净的眼睛。

“你要买羊吗?”

我诧异她竟能感知我的存在,我可是将脚步声都剪去了呀。

剪刀手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牧羊女,用手轻轻摸了摸小羊。她也摸过了吧。就在我刚才摸过的地方,剪刀手慢慢地笑了。他用剪刀修剪百合,青绿的茎杆坠落到地上,而被修剪了的两朵百合,被温柔地插到了牧羊女的发际。

插花时,他好希望一切会在这一刻慢下来,最好停止,成一桢画也好啊。一幅错愕的画。

她没说一句话,愣愣地发呆,回过神儿时才发现眼前的人不见了。

“是谁啊?又是什么花呢?见一见也好啊。”牧羊女最终没去碰头上的花,因为,那是幻想的根。

有些东西是想象的美,太了解了会失望的,即使再美也会失望的。

当一个人出现在你的眼里8.6秒,8.6秒后你仍不想把目光转移,那意味着什么?

水镇里的日子,色彩真是丰富,这里有太多相同的人及相同的事,又有太多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尽管记忆已经褪色得厉害了,可还是那么喜欢那些色彩啊,因为他可以用这些修补那些粉末,记得否,牧羊女手里的粉末。

虽然是剪刀手,可是他的缝接手艺是真不错的。手里的工作还没完成,他的心却急躁起来,这是从他这儿卖出去的画,可画的,不,剪裁下的究竟是什么?一个人的心可以在蜂蜜里或黄连汤里浸润,可是当一个不明所以的东西进去了,就永不是甜或苦可以随意描述的了。

时间开始越来越紧了,记忆的颜色开始像门上的朱漆,是经了几十年的红漆,他都不敢把它拿出来晒了――现在碰一碰,上面曾经缤纷的一切都会掉下来。在很多个晚上,他会抱紧自己的胸口,一次次地想着看它,又一次次地拒绝了自己。剪刀手已经不接任何活儿了,水镇上的人头发长了,衣服旧了,思想起潮了。他不管了,不再去管那些,只将自己关在家里。画,那一幅画,他一定要修好它。在浆里的那幅画快要复原时,他才发现画上的色彩是不完整的,其它的粉末呢?为什么牧羊女没有集全呢?丢了么?

可是云都要落了,花已经快死了。剪刀手在清晨的灯晕中,不停地工作。

心里绞绞地痛,是谁在揉我的心时加了一把碎玻璃。当一个人站在旷野上,身边的一切飞快地聚到身后,浓缩成一个点时,有没有笑了或哭了?在累时被打到心里的某个地方,会不会在平静的外表下是一片翻天覆地翻江倒海?

我是很累了,可我要把画还给她呀,尽管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拥有它的。

找到她很简单,因为她的一小瓶玫瑰精油。我把画给她,她用手轻轻地摸着,每一个地方,然后慢慢地笑了。

“你的手艺真不错呀。那,要多少钱呢?”

“不,我不要钱。”她奇怪地抱着画,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你……想看看手里的画吗?”“想啊,可是怎么可能呢?你难道不知道我……”“不可能的。”我用剪刀轻轻减去百合边上的枯萎,然后转身。

“你知道吗?玫瑰精油是玫瑰不死的魂灵,会吞噬每一个接近它的人。记得好好看看那幅画,挺不错的。”

牧羊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剪刀手已经走了,“多奇怪的人啊。”

很多时候,有很多小小的东西是不会被人发现的,虽然它在某个人的心里很重,比如一滴泪。

外面的时光有点刺眼,我没法这么快适应光线。

那个医生为我做了手术后,我竟然不再盲了。手术真的会这么神奇吗?在我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后,醒来是满眼的斑斓。

我理理头发,有东西掉了下来。那些日子里戴在头上的一直是这吗?百合吗?为什么是心的形状,又为什么一直没枯萎呢?

他是谁呢?那个站在我面前,送我两朵花的人,是谁呢?好像有一点小小的思念,在他为我插花的时候,他的呼吸真好听,为什么他走路没声音呢?没关系,再听到他的呼吸,我一定能认出他。这是爱吗?爱就是这样的味道吗?原来……

我要去找他。

他会像剪刀手一样吗?那个善良的人。

阳光下,我眯起眼睛,摸了摸耳朵。

记忆,记忆,我不再需要记忆了。她一直都在我的记忆里。

那画,呵,我怎么会不认识呢?缺了色彩的画多难看啊,我揭下心上最后的颜色,弥补了那幅画的空白。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变成盲女的,但我明白爱是盲的。

盲到不管她是谁,我都会好好地,好好地爱。

没错啊,她就是爱兽啊,在我为她插花时,不小心碰到她的耳朵时,什么都明白了。双耳细尖,某一天,偷走了我的爱。

是否每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都是因为冥冥中注定自己的爱会被那个人偷走。

画上是那个飞闪而去的影子,有着细尖的耳朵。在那个下午,一幅画将那一刻刻成永恒,不是我用剪刀剪下的风影吗,它是我的心在一秒内拍下的记忆。会随着记忆的褪色而裂成粉末,但被一个剪刀手用泪粘好后,就成了再也碎不了的美丽。一次修补,几乎用了我所有的泪。

我是剪刀手呵,可以剪破夜的袍子的剪刀手,怎么会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重见光明呢。一颗心,让身为爱兽而没有心的她拥有一颗鲜活的心。

让我最后成为她的医生,最后一次使用剪刀,将自己的心剪切成最美的爱放进她的身体。在她醒来之前离去,在日落之前离去,去一个安静的角落,慢慢睡去。没有心的剪刀手还是可以剪日子的,可是他不会再活着看到下一个日出。

剪去百合的枯萎,转身是彼此的沉默无语。在那里我留给了你小小的一滴泪,你知道吗?我的最后一滴泪。■

锐语

总是能在文字里见到令人心伤的爱情,是因为爱兽就藏在笔端纸上么?我有点想弄明白。剪刀手失去了爱,便剪掉了记忆。没有爱,只剩空洞的躯壳,于是便在每个黑暗的夜里为别人修补记忆,也在找寻自己失去的记忆。美丽的盲牧羊女,有着蓝藻般的发丝,墨色的眼睛。她的出现,开始复活剪刀手的灵魂。

他们因为一幅破碎成粉末的画而遇见,残缺的画像极了剪刀手残缺的记忆,于是,他把记忆剪下,缝补在了画上。在最后一个清晨留下最后一滴泪,让泪见证这份心伤。于读者,是心伤,于故事的主人,却是最温暖的幸福。

不仅是故事情节和叙述方式,还是这篇文章精巧的构思和出彩的想象,都足见作者的写作功力。在作者的文字里,伫立,然后,走出来,会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清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