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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那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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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儿出生的那天,我从医院打电话给父亲:“老爸,你当爷爷了!”一个月后,他只带了一个行军袋,里面塞了一床棉被和几件衣服,搭火车到台中住进我租的一个透天厝里,开始扮演他一生最快乐的一个角色:爷爷。但他这个角色只扮演了十八年,太短了。

有朋友推荐我去看张作骥拍的《爸……你好吗?》,我摇摇头苦笑:“大概不会去看吧。”“为什么?”“不敢看。”

真的是不敢看。因为怕在戏院里丢人现眼,又重演看《海角七号》时,电影尚未散场就趁黑落荒而逃那样的惨剧。

一把年纪后这几年,全身器官老化的速度与年龄成正比,唯独泪腺却像永远的尹雪艳,岁月不曾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而且愈老愈发达,稍不留神它就会自动运转,连阅尽世事的大脑都来不及管控。

新竹创下高温那天晚上,我在闷热得像蒸笼的房里读陈寅恪的诗,“暮年一晤非容易,成作生离死别看”,越读越燥越闷,闷到受不了终于弃书开电视想换个情绪,哪知道开机就是公视播的《山上的理发师》,还没看几分钟,剧情还没搞清楚,泪腺就开始蠢蠢欲动,接下来一个多小时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几个月前看《入殓师》影碟,看到本木雅弘拿剃刀替他电影中死去的父亲,一刀一刀伴随着一滴一滴眼泪,刮去满脸的胡茬时,我就已经尝过崩溃的滋味。我从本木雅弘模糊的眼睛里看到了另一张满是胡茬的脸。

我父亲一生拘谨,而且愈老愈拘谨,完全不像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他生病住院时,年轻的护士要带他如厕,他腼腆地拒绝了,一直等到我去看他时,他才忍不住开口,走出洗手间时还会尴尬地对我说声“谢谢”。

有时候我看他满脸胡茬,问他:“怎么胡子都不刮呢?”他总是叹口气:“有什么好刮的?”但我拿电胡刀替他刮胡子时,他脸上又露出那种腼腆的表情,动也不动地等我刮完后摸着他的脸,笑他:“你看,又像个老帅哥了吧!”他也是一声“谢谢”,更不要v我隔几个礼拜替他剪手指甲,脚指甲时,他是多么的无可奈何又多么的不自在了。

他离开前那个夏天,我回南部家里看他,陪他坐在屋外的藤椅上聊天。南部天气又闷又热又黏,黏到连风都吹不动,他还是一件麻纱汗衫,一把蒲扇,安静地靠在椅背上,听我絮絮叨叨东拉西扯,只有听到关于他孙子的话题时,他才偶尔插个话,牵出一抹一闪即逝的微笑。看我讲得满头大汗,他拿蒲扇指了指屋里:“你进去吹电扇吧!”

那天替他刮完胡子剪完指甲后,抱了抱他跟他说:“我回台北了。”他点了下头:“天热,就别回来了。”坐在几万英尺高空的机舱里吹着冷气,想他可能还躺在屋外的藤椅上,想着我才抚摸的那张满是胡茬的脸,蠢蠢欲动的泪腺终于又失控了。

那是我跟父亲相处的最后一个夏天,一个又闷又热又黏的夏天。

(摘自《我叫他,爷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图/亦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