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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湖坡上、湿地里的花翎大雁、长颈天鹅和短蹼野鸭,被乡党们誉为能带来幸福的祥瑞之鸟。他们在议论大鸟的同时,把候鸟南北穿梭的线路,称为鸟道,是有道理的。民俗谓之“鱼有鱼道,鸟有鸟道”也,大概可以解释为鸟的声纳抑或地球磁场所为,不是鸟故意非走这条线路不可。否则的话,那些浪漫如斯的鸟,或许会选择贯通南北的另外驿路,也好在短暂的生涯中游历一番。鸟的线路,选择在视野开阔的天空,这样容易使漫天飞舞的灵魂,随时触摸到虚无飘渺的天堂。鸟沿山脊飞翔,尤如利剑游走偏锋,我相信它们是穿梭人间天堂的使者。
等到春天,北方复苏的田野、湿地和森林里,无法远行过冬的青蛙、土蛇和张开喉咙尝试着鸣叫的草虫,从幽深昏暗的洞穴、令人窒息的狭窄墙缝、潮湿沉重的草垛等冬眠藏身地,探头探脑地爬将出来,试探着走向冰冷的湖泊、僵硬的土埂和干枯的草丛,这些在冬季失去踪影的小动物,生来就是鸟充填饥饿胃囊的食物。它们爬出简陋的栖身之地,乐哈哈地看着鸟道上开始飞舞起欲望的翅膀,甘愿得到鸟喙的青睐。刚才说了,它们生来就是供鸟充填饥饿胃囊的,诸如草之喂养牛羊,殉道而已,没什么了不起。
鸟翼搅动的天空下,所有的东西都活泛起来。湖泊杂草丛生的苇荡里,有倾覆于水中的空瘪鸟巢,依偎着残破的干枯莲梗,独守“美女衣袂下的皮肤”,体味水鸟隐藏心底的丝绸般滋润、轻滑和清凉的境界。板结的盐碱土砾,它的土壤结构被魔幻般地分解为均匀的颗粒,这不是乡民遗落的种子,即使食不果腹的屋檐麻雀,也不会恍惚得错认为地上撒满麦种,它们晓得要再忍耐几天,才能等到候鸟来临。这个时候,鸟就有得吃了。从鸟道上飞过的白、灰、黑、杂花色的抠体,把挂在天空的太阳染成五彩颜色,照射在草木干瘪的躯体上,阳光使大地逐渐尽显成熟之美,鸟的乐园食物丰裕,娇小的躯体也就饱满丰盈了。
候鸟是南来北往的神鸟。阳光北移,它们追逐着季节风,成群结队离开热带和亚热带的绿色丛林,举家返回春暖花开的北方山水,极像现在到大城市里讨生活的农民工,把遥远的异国风情与诸般青色气息,传递到乍暖还寒的老家。北方恭迎流浪他乡的游子,竟然毫不怜惜这不可多得的明媚春光,好像母亲从不嫌弃自己生下的孩子。居住在南方黛青山峦和碧绿溪水间的鸟群,在北方传来的春雷声中骚动起来。
鸟群像刮起的风暴,顺着鸟道掠过山川、河流、草原、湖泊,却又来去无踪。这是祖先留下的秘密信标和记忆,也是鸟们走向万劫不复的生存之道。与河流喁喁私语的禽鸟,与乡村遥相呼应的鸟群,你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呢?千万只鸟的语言在晨曦里传递,安祥而浪漫;逾万个鸟的躯体在天空起舞,自由而曼妙。迁徒过程中,欲望如同滚动的风暴,滚到哪里,哪里的候鸟就寻踪而来,再也不分群而去。在南方丛林里躲过冬季的鸟群,它们的叫声越来越激越,这是回家的欢乐。飞禽越聚越多,继而剑般锋利,割裂太阳染红的天幕。所到之处,鸟们俯瞰的浅水湾、草甸、树林和麦田,是它们庞大家族的栖息地。住在乡村的人们,感觉自己是住在轮回往复的仙界凡间,曾经被风寒逼迫而去的倦鸟,现在又回归红枫依然的山峦。洁白的、浅灰的、杂花的、五彩的、黑色的翅膀扑飞而来,又倏然振翅而去。无怪乎在民间记忆深处,总有鸟的灵魂和影子,时常在老人和孩子的眼前舞动。
在鸟群的迁移过程中,再也不能长途跋涉的病残小鸟,只得在忧黯的气氛里,离开即将启程的鸟群,沦为与家禽抢食的新土著。这绝不是它的过错。它们躲避人类和与人类厮守的一切,包括家养的狗,野性十足的狐狸,羽翼退化无心飞翔的鹅鸭,甚至嗓门高吭的驴子和长像英俊的骟马,可是从不躲避树林间斑驳的阳光和树梢上碧蓝的空天。我们有理由替这些可怜的家伙叹息,它们将要在奔走山林的路上赴死,它们曾经活力四射但逐渐衰竭的脏器,已无力再从跳跃中寻找生活的乐趣,它们快乐地留在了鸟群的视线之外,等待着生命的涅。它们与临死时裹鸡的人类不同,人从悲悲戚戚中难得找到快乐,因为他们素来杀戮同类,而除了不离不弃的猛禽,其它鸟却不然。我们甚至不如在空中屙屎的鸟。
鸟道之上,是匆忙的行客,它们奔走在季节风的边缘,聆听远处山脉河川的呼唤。它们成群结队地在鸟道上飞翔,飞翔,飞翔,伸长脖子寻找昔日的家乡。这是候鸟的道路,也是苦行僧的道路。它们携子带妻,将美丽的羽毛幻化成夜晚的星光。先是天鹅,继而是野鸭,最后是大雁。在村庄度过严寒的鸟们呢?它们从屋檐下的鸟巢里探出头来,原来压抑的柠落是这个样子啊。它们与人都不晓得这些苦行僧为何如此作践自己,不知道远行的大雁天鹅们身在何处。候鸟是用羽翼代替双脚南北迁徒的鸟,它们把自己的短暂一生,交给了广博大地和绵延河流,交给了厚重的阅历和快乐的飞翔。在鸟眸锐利目光所及的范围内,一具漂浮在水上同伴的遗骸,或只是天空掠过的鸟的影子,定格在今天的忘川之水上,如夫子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的言论,没有什么奇怪或者可怜的。
鸟道之下,一群乐不思蜀的鸟,似乎回到昔日的家园。它们暂时收起飞累了的翅膀,在翩翩起舞中享受居家的温暖。这里是它们回归北方的终点,当然也是再次南下的起点。禽鸟衔来俯拾皆是的蒲草和树枝,重新粉饰被大风摧残得体无完肤的旧巢,选择在芦苇遍地的土堤阳坡和浅滩草墩上筑窝产卵,在附近的浅水湾里戏水觅食,并顺便给鸟道上长大的江湖爱侣做个示范……
鸟行千里,它们追寻太阳的风帆,不在乎哪里是乐园,或葬身之地。它们历尽人类难以知晓的各种艰辛,时刻躲避人类设夹投毒布网的残忍捕杀,还要提防所谓的致命禽流感。今天,在人的欲望面前,只有禽鸟活得不易。
鸟的那点欲望,活象凋零的羽毛,轻缓地从天而降。
鸟道之下,乡关何处。
欲望的野兔
对于生活与未来,野兔与居住乡下的人,有着极为相似的散淡情绪。
它们居住在人迹罕至的沟壑、河堤、树林、苗圃以及偏远的坡地田垅里,靠着大自然赐予的肥美青草和甘甜露浆过活,并将矫健的身躯托附络草色山野,将感恩大地的灵魂交给蓝天白云。遑论什么与世无争的野兔之类,在弱肉强食的大自然面前,所有动物的生命,都是相对平等的。它们在食物链的某一个环节上,过着悠闲的生活,躲避着人类无所不在的干扰,等待着天敌将其纳入饥饿的肚腹之中。或者在无数个黄昏与黎明过后,原来嘴里那两排熟识领地内每株植物滋味的牙齿,已经在抱残守缺中啃啮不动了,便干脆将自己衰老的生命,交给入帘青青的草色莽原。生来食草的兔子,最后还要变为草的肥料,用来滋养和壮美草的叶片,这与老年人讲的动物有反哺之心,大有殊途同归之意。
对于行走乡野苇泽的兔子,田野里冒出茅尖的春荠,沾着雨水的夏蒿,遗落田间的秋薯和笑傲风雪的冬麦,都是它赖以生存的美好食物。兔子自贱其命,它的想法,与出尽苦力的牛马相似,与风度翩翩的山单相似,无非有可以果腹的青草即可。日出而作的樵夫、流浪的牧羊人、寻死的猫狗和可耻的“勇敢的猎人”,它们偶尔看到一只野
兔突起于草丛,刹那间消失在目光所不能及的坡后。它们不敢与人在乡间小路上对峙,对人做出种种恐吓状。你看生性懦弱的兔子,怎能比得了呲牙嗷叫的狼犬,叫人想着退避三舍;也比不得绕人膝前的乖猫巧狗。所以,我们偶尔看到乡村旷野里,有人发一声喊,拚死追打一只无辜的兔子,美丽的山鸡和活蹦乱跳的野兔,在人们眼皮底下张开逃避的翅膀,或留下窜也不及的灰色背影。野鸡可以借助自己身上张开的五彩翅膀,在得意的啾鸣飞翔中逃出升天,而野兔则没有插翅而飞的本领,它所受到的惊吓,除了人们起哄般的吆喝,还有家狗的追逐。即便在乡下文人的眼里,也实在有点“野趣横生”的意境。
野兔的名谓,或许是与家兔区别,没别的意思。其实家养的鬼子,也是有野性的,如果放归自然的话,不晓得这家兔潜在的野性,是否同久居草丛树窟的兔子,有何高下之分。所谓野兔之野,只不过是个十足散漫的例子,同久居乡野的人差不多。野兔野兔,生于野而居于野而眠于野,才是它的宿命。
鲁西南平原上,太阳将农历五月壮实起来。一拨儿一拨儿的庄稼人,像倾巢出动搜寻食物的蚂蚁,从村庄涌向四面八方的野外,收获散发气味浓重的洋葱和大蒜,收割散发太阳味儿的麦子,顺便欣赏“昨日春风折杨柳”的野外风景,呼吸让人顺畅得五体通泰的清新空气,拥抱天空洒落下的温暖阳光。那些印在天幕下的自然风景,由近及远的草甸、水塘、场院、河坝和树林,都被太阳染成青草的颜色了,而在这个草浆气息漫溢于村庄的清晨,在这个充满植物馨香的正午,在这个布谷声声炊烟缭绕的傍晚,我们晓得眼前这片作物成熟的土地,是鸟兽的天堂。
对春天开始哺乳幼稚的野兔来说,收获季节有饱食终日的美妙感觉,也孕育着来自人类的种种危险。当人们把贪婪的目光,从天上飞过的山鹰,落在一只在田野里自由流浪的兔子身上时,野兔幸福的生活就意味着要终结了。人的食欲,竟然同兔子联系起来,这与兔子懒得将自由以外的所有权力,都视为身外之物有关?包括语言也懒得使用。有人大声呵斥驯养的家犬,这是因为家犬有极强的话语权意识,所以它的主人便要起而制止。而兔子的语言,在人们的耳朵里细如游丝,它们也就只能命悬一线。
兔子只是吃草,人则食用五谷,这本来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人的语言行为改变了世界。兔子却不要改变什么。所以“急了也会咬人”的野兔,它柔弱的性情和与世无争的生活态度,同乡下谋生的农夫,还是有点区别的。
野兔原本灰色的毛皮,干脆变为青草的颜色,一只兔子如果伏在草根下整天咀嚼和揣摩老子的无为哲学,也就不容易被人追狗逐了,可是兔子并不善变其形,于是只好在居住环境上打小主意。中国古代有个“狡兔三窟”的成语,说明兔子不仅是朴素唯物论的践行者,它还在自然流传的生活里,学会了孙子的诙诡奇谲,变成一个有笨拙思想脑袋非常聪明的动物。其实野兔哪来这么多居住的地方?无非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瘦弱文人,抓不到在沟壑田野稍纵即逝的兔子,编造出个蛊惑人心的成语故事。
乡村文人的故事权且聊以,它仅能在街市上欺骗纨绔子弟,而对于经常奔走乡野的人来说,真的算不得什么。我有一个居住在乡下的朋友,他现在正值壮年,腰粗膀宽,身如铁塔,性情憨厚纯朴。本来关云长般的红脸汉子,应该闭门持壶独酌而又无有醉处,要得一个耕读诗书的生活,这样多好。近些年不知是被生活所困,还是被美味所惑,竟然为了草包口腹,改变自己与世无争的散淡习性,干起潜藏野外舍义杀生的勾当。《晋书・苻坚载记上》称:“坚尝如邺,狩于西山,旬余,乐而忘返。”古人对大自然赐予的美味,被自己斩获于掌下,咀嚼在血盆大口之中,终究要如此乐而忘返。这些持弓拽矛的人,似乎与食物链条上的某类野兽,还要厉害几分。我想这是古人顺应物竞天择的道理罢了,每天都要为自己果腹做些打算才行,饥不择食的时候,人的那点野性无可非议。我的这位朋友,没有关云长把持门户受人供奉的福份,生活可是尚无忧虑的。一个住在乡村的人,当如家养的兔子,所有的野性,统被禁锢在方寸之地。或有时候自己把自己放生了,变成一只自由自在手舞足蹈的野兔,还有什么不好的,但绝不能干杀人越贷的勾当。那也就罢了,早晚将被绳之以法,送进无底的大牢。他偏爱干的营生,同杀人越货差不多少,他毒辣下手的对象,都是与人类无甚要求的野物,这些性情温和的兔子,同他有何相干?
禁枪时代,文明抛弃了火药,却无法全面掩饰乡村平和景象下的野性,没有多少人还算得吃五谷杂粮的素食主义者,不善谋杀生命的谦和君子和与世无争的避世隐士。猎人们用积蓄心底的乐趣,惨淡经营着自己的感官,在他们的手上,有三五个精细钢丝做成的套子也就足够了。每隔一天,我的朋友都要往兜里揣上两个钢套,趁着夕阳像熟透的卵子还挂在天上,独自溜到人迹罕至的野外,找到一个有三瓣梅花脚印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埋下钢套,砸下连接绳索的钢钎,次日清晨即有所斩荻。朋友在拾取气绝身亡的野兔时,那个飘浮着血色的夜晚,早就躲到了清苍的黎明后面,沾着露水的地上,只有平日里性情散淡的兔子,留下的布满生存欲望的抓痕。
我想象得到,一只被套住的兔子,逐渐绝望而最后拼命挣扎的兔子,是怎样熬过这个夜晚的。
这真是人的罪过。
乡村音乐
获得第三美国乡村音乐大奖最佳女歌手奖的麦蒂娜・麦克布莱德,把二十年代诞生的美国经典乡村音乐,带到我的房间和我的面前。我晓得这自然流畅的浅吟低唱并非只是属于我,它好像是美国大峡谷里出的褐色岩石,碰撞着我与音乐久未谋面略显得迟钝的感官,又如小城街道上飘荡的一缕清风,充斥在夏夜潮湿的空气里,可又有些遥不可及。我脑海里真正意义上的乡村音乐,以及那归属于乡村音乐的圣殿,应该是在中国民歌花开烂漫的广裹乡村土地上,在中国到处散发着“音乐气泡”的乡村民间,而不应在拉斯维加斯的曼德勒海湾中心。美国乡村音乐颁奖晚会上带有浓郁牛仔色彩的表演和华美的歌声,好像已经远离人们熟悉的民间乡土,成为歌者炫耀唱技的舞台和艺术家们随意装饰的音乐殿堂。有人称,这就是著名的美国乡村音乐。不错,我承认那是美国的乡村音乐。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在承认美国乡村音乐的同时,会认为中国没有自己的乡村音乐?
《礼记・乐记》裁:“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其实乐器也是本于心中的,弹奏者须得把身心融化其中,才能将乐器的神韵逼迫和释放出来。有其歌,无其奏,泛白也。三国魏末文学家嵇康晓得这个道理。嵇康,一个与醉鬼刘伶同样溺于酒中避世的散文大家,在被司马昭临刑东市时,竟然弹奏了一曲不为人知的广陵散。看来持刀临斩的刽子手们也是会识歌咪、懂音韵、晓乐理的,他们把嵇康本人的政治见解与他的音乐才学有意无意地割裂开来,在统治者剔除异己的血腥刑场上,为中国音乐打开一扇神秘的大门,同时成全了一件文人美事。可见即使在司马氏的黑暗政治襄挟下,民间政治态度还算清明,起码刽子手在挥起大刀
前,不搞触类旁通的非人道。反正监斩官随即让好事者搬来古琴,在刑场上举办了一场流芳千古的音乐会,使临死前的嵇康难得风流后引颈受死。刑场中间,摆上一架附庸风雅的古琴,号称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端坐其后,从来不死的神秘音乐,从他指间缓缓地流泻而出。这个时候的杀气弥漫的东市,转眼之间,已经变成奏乐者心中观客云集的剧院。广陵散是否算得当时乡村音乐的绝世范本,今天是无可考证的。我们没有身处那个动荡的时代,对当时的乡村音乐,当或没有认真考察的机会,不可能得出嵇康之后广陵散民问仿学的理由。有人说广陵散从此绝也,我不这样认为。一曲声调绝伦的音乐,岂能失传于能人广聚与隐者居留的民间。只是亦目嵇康将要受死,即便放后人称谓“声调绝伦”,我想那流水般的琴声里,也多少听得到死亡的音讯,不会有太多大自煞的浪漫情调了。可是,嵇康至死仍念念不忘的音乐说明,歌咏也好,音乐也罢,本来都是“心之与声”的东西。嵇康曾经专作《声无哀乐论》,上面便有这样的详细叙述。
魏晋时期,乡坊民间吟诗弄琴始成风尚,文人雅客三五相聚,抚琴吹箫,唱上一曲《析杨柳》,与“少不更事”的美国乡村音乐没有什么区别。如果说在我房间内播放的二十年代的美国乡村音乐,时至今日还受到不同国度的人们欣赏,那么这首《折杨柳》,起码从晋到唐代还在民间风行。可见流行不谓不深广。白居易有《青门柳》一首,云:“青青一树伤心色,曾入凡人离恨中。为近都门多送别,长条折尽减春风。”唐罗隐《柳》道:“霸岸睛来送别频,相偎相依不胜春。自家飞絮犹无定,争把长条绊得人。”你看那时人们的心态,且把旧令作新词,也使长诗作歌吟,即便是伤别之辞,亦端得是能够吟唱出“风流”二字。非安居乐业文化盛行不能为之。《诗・大序》言:“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故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就是老祖宗对音乐由来的精辟总结。音乐是模仿劳动生产中的音响形成的,不同节奏的音响,是由使用不同工具和从事不同劳动的节奏所决定的。劳动创造了人,同时又顺便为人类创造了可以娱乐、抒感的音乐。作为一个农业大国,中国会没有流行乡里的乡村音乐?
中国先秦时期的歌曲有“国风”、楚声和屈原的“九歌”。“国风”是《待经》中周代民歌的总称,它包括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现今陕西、山西、河南、湖南广大地区约十五个诸侯国的民间歌曲,虽经过文人的修饰加工与润色,但大部分是人民群众的口头创作,保持了民间创作的原貌。而我们常说的下里巴人与阳春白雪,则来源于楚声中的著名歌曲《巴人》、《阳春》、《白雪》。这些在民间广为流传的歌曲,曾经让多少行走乡间的村民杖锄吟唱,曾经使多少达官贵人和文人书生触景生情,击节而歌,可见当时民歌的自然流传,要比观今美国乡村音乐还要滥殇。这些流行乡里悦耳民间的好东西,算不算中国乡村音乐的雏形呢?《汉书・艺文志》载:西汉时期有个叫王褒字子渊的辞赋家,他作的赋里,即有一篇专写乐器的。“王褒赋十六篇,今存仅《洞箫赋》一篇……”史上说《洞箫赋》描写音乐细腻有致,语句多排比骈骊,但是不落旧套。“子渊洞箫,穷变于声貌。”诱引得后宫贵人皆诵读之。且不说子渊之赋如何,单说他描述的这把洞萧,那时却非文人雅士独享的尤物,它是来自于民间的土著乐器。来自于民间的乡村音乐,当然少不得逸把箫,少不得嵇康的那架琴,或者也少不得鼓吹民间的唢呐和笙竽。一否则,你听听美国的乡村音乐里,为什么老是有一双晃动的手在拨弄吉他。中国的先民,创作了这么多好听的歌曲,制造了这么多可以奏出美妙音韵的乐器,难道中国没有自己的乡村音乐?
既然有人把某些音乐归之为乡村音乐,就不会离民间音乐走得太远。我们把民间的彻底性归属于乡村,是因为乡村的自然风貌当得起民间的招牌,乡村是个想起就令人舒坦的地方,所以乡村才是民间的精神归宿。城市也有民间,也有与乡村息息相关的民间底层,但是城市民间无异沾染了城市流氓的习性,它与乡村的纯朴、甜美和自然毫不相干,也相去甚远。那么,如果我们把搜寻中国乡村音乐的目光,从吵杂的城市民间转向蝶舞黄土的乡村,将会看到一个萌发音乐之菁草的更为广阔和博大的视野。我们不妨罗列自古以来保留的著名曲目:
《关山月》,一首用鼓角、铙、横笛伴奏的“横吹曲”;《胡茄十八拍》,汉代才女蔡文姬所作的思乡别予情怀的曲子;《阳关三叠》,唐代广为流传的一首歌曲;《古怨》,南宋词人、音乐家姜白石创作的一首琴曲。还有《满江红》、《念奴娇・赤壁怀古》等等。这些在当时流行甚广,文人意味深重的歌曲,用现代人的目光审视,有几首算得是中国的乡村音乐呢?
山歌,这乡野的传世精灵,好像山坡上点缀的各种颜色的花朵,一朵红花,一朵白花,一朵粉花,都有婉转的歌词好象露珠凝固其上。自古以来,山歌代表中国民歌的主要载体,它们在乡坊开得数也数不过来。有人说有溪水顺着山坳流下的地方,便有山歌从荒野里走出来,走向乡村。
我们不提山歌,因为山歌早已淹没了乡村,让贫苦的乡村难以自拔,让清爽的乡村难得从歌声中脱身而出。山歌里有很多中国乡村音乐的元素,它们在某一个地方广为流行,它们或船歌,或劳动号子,或风俗歌舞,或山野田间地头劳动休息时唱的歌子。我们也不提从唐代城市里流传乡下的小曲,这是有钱人家自娱的东西,根本与乡村音乐无涉。我们把关于音乐的记忆,拉回到我们已经疏远了的过去,寻找一个距离现代十分遥远的歌手背影。据例《子・汤问》载:一个叫韩娥的歌手,因为缺粮,于是在雍门卖唱,据说她的歌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这就是中国早期行走乡村的歌者背影。
看着韩娥俏丽的背影,在我朦胧的记忆深处,忽然飘出三五个熟悉的乡村乐班师傅,满目慈祥地围坐于方桌边,伺弄着面前的笙竽、唢呐。被抚摸得油光铮亮的乡土乐器,此时寂寞地躺在乐班师傅手掌上,它们看着乐者的嘴唇,那是给予它们生命的所在。他们为乡村放开歌喉的时候,我就坐在音乐的氛困里不能自拔。
我的一个朋友的七旬老父,曾经是湖西方圆数十里闻名退避的乡村乐班班主,在他挑大梁吹曲子的年代,很多红白事主纷至沓来,都以请到他为能事。某一天,我在他阳光明媚的小院喝茶,煞有介事地和他谈到中国乡村音乐。这位乡村名人竟然对中国乡村音乐颇有独特的见解,认为中国乡村音乐的根以及创造乡村音乐的人,都应该身在乡村,惟此才能为真材实料的乡村音乐,否则,乡村音乐如果离开乡村这块滋养“音乐气泡”的土壤,必定演变成为一种稍纵即逝的流行风尚。他告诉我不妨考察一下那些充满表演欲望的乡村乐班,他们才是流行乡里的乡村音乐始作俑者。他呵呵笑着说:如果美国乡村音乐的概念与我们身处的这片土壤水土不服,那就尝试着不要照搬乡村音乐的概念,好让乡村音乐的流行元素,在清山碧水间荡漾起来。
中国有自己的乡村音乐。乡村流行的音乐,没有一个严格的界定标准。我不否认,当乡村乐班在村头搭起席棚安好方桌支起长凳的时候,当人们的喜怒哀乐被乐器的欲望随意支配,当悠扬的琴声和冲撞耳膜的唢呐轮番奏响,当我们的歌唱牵动我们的灵魂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或许是这个世界上被简陋的乐器支配的最能发泄人类悲欢离合情感的音乐,它们极力表达的,当然是发乎至情而歌咏其声的人类原始的喜及而泣和悲从中来。
不管你是否愿意,这些“本于心中”的吹奏与唱吟,至今仍旧在容易显露欲望本真的乡村流传着……